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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乡人”
张伯冠蓦然从回忆中惊醒,瞪着卧在床上,不知何时开始梦呓的矣邬。
七年前的回忆与梦魇,他时时刻刻苦苦压抑着,如今却这么轻易便被这个瞧起来神情有点呆,年纪有点小,举止有点笨的丫头给破功了!
天不知何时亮了起来,从窗外投射入房内第一道明亮刺眼的曙光。
张伯冠转头瞪向窗外,怔怔地看了好一阵子后才又转向床铺,却看见床上的人儿已然清醒,眨巴着眼睛,对他露出开心的一笑,手脚并用地爬下床,不假思索便扑到他的身上大声叫道:“异乡人!异乡人!”
原本的烦闷,不解,在她一声声的叫唤中,忽地全部转变成怒气,张伯冠倏地站起身,让她重重摔在地上。
“谁准许你这样大不敬的叫我了?再怎么说,我都是锦绣庄的主子,你理当叫我一声大当家。你是谁?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主子?”张伯冠拚命用怒火来掩盖紧张、不安,和一丝丝的期待?
“我是是”她被他的口吻吓到了,嗫嗫嚅嚅了老半天“我是异乡人,异乡人”这事连她自己也解释不出来。玉儿姊姊说她昏睡七年,清醒时睁眼张嘴第一句话便是“异乡人”而她更以为自己就叫“异乡人”不然,这三个字怎么会念出来这么顺口又顺耳?
“你是异乡人?”张伯冠一听,怒火不降反升,恶意地往跌坐在地上的小丫头俯身,故意用半边狰狞的脸孔面对她、恐吓她。“那你又口口声声叫我‘异乡人’是什意思?说!是不是你知道了些什么,以为我这个主子好欺负,故意在我面前乱说话,还是有什么企图要惹我注目?”
尽管拥有生意人的头脑及手段,但七年前的张伯冠,可说是“人性本善”的优良典范,但是自从蜜丝在他怀中断气那一刻起,他的性格剧变,从天竺回到锦绣庄后,更是阴阴冷冷、戚戚郁郁,教人在他面前不敢喘一口大气,一张半人半鬼的五官吓走每一个派来服侍他的奴婢。
但是,为何这个小丫头到现在连一点儿惧色都没有,反而又摇摇晃晃站了起来,一张小脸顶认真地由下往上看了老半天,脸上闪过一点点难受加上一点点失望,偏偏就是不见恐惧的神色?
“异乡人”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觉得”啦!“你以前好好,不是坏坏的。”
“谁教你这样说话!”既惊且怒,张伯冠被踩到痛脚,抡起一手,可是对上那张小脸时,巴掌竟然怎么样也甩不下去,只是不上不下地僵在半空中,这一幕教站在半敞的门口外的张仲亚先是一看就紧张,再看就纳闷,三看转而哑口无言,四看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插话进来。
“咳嗯”先用咳嗽声打破僵局,小的那一个是糊里糊涂回过头来看他了,可是低头瞪人的那一个大的却保持原姿势,动也不动,连白眼也不肯施舍一记可人家是大哥,他这个做人小弟的只有认了,不然还能怎么着?
“唔,”矣邬眼睛眨眨“二当家!”她想起了这个长相俊美的男人是谁,马上规规矩矩行了个礼,可在行礼完毕后,却又把双掌合十,再鞠了个躬才算数。
“你是在拜拜吗?”张仲亚有些失笑了“我又不是什么神仙!”
“嗯?大家不是都这样行礼的吗?”好奇怪,她的想法有错吗?每次她这样行完礼后,玉儿姊姊就会纠正她说不对,其他人也会用有点怪怪的表情看着她,矣邬真是不明白为什么呀,她不是很有礼貌了吗?真怪!
张伯冠闻言浑身一僵。
的确,双掌合十鞠躬才叫行礼在天竺的话,正是如此
“你怎么会认为大家都这样行礼?”张仲亚发现这小丫头纯憨中又透着一抹不是很明显的娇蛮泼气。
按常理来说,这两种截然不同的特质不该同时并存在同一个人身上,但是这个名叫矣邬的新来丫头倒有点不太一样。
张仲亚这时倒能理解兄长一直盯着她看的缘故了。她很耐人寻味啊!
“你再过来一些。”忍不住向她招招手,见她顺从地走了过来。张仲亚想将矣邬看得更清楚仔细些。
“咦啊!”矣邬才踏出第一步,左臂就被张伯冠出手拉住,突兀得让矣邬差点往前倾跌,却又及时被他往后一扯,仰倒入他的怀抱。
“异乡人?”矣邬才来得及说完这句话,就被张伯冠扣住下巴,往上抬着,对上他低俯的脸孔。
由于背着光线的缘故,张伯冠被火烧过的伤处看来更教人毛骨悚然,张仲亚这个旁观者都想用力吞口水了,更遑论那个被欺压在下方的小丫头片子?张仲亚两道很是怜悯的目光凝了过去。
但那显然是多余的!矣邬被迫看着张伯冠的脸,她眨了眨眼睛,鼻头掀一掀,嘴巴微启,脸上就是不见一丝害怕,反而是愈看愈入迷?
“好久好久没看见了呢!”矣邬着迷道。
张伯冠的手劲终于略一放松,矣邬没有马上挣脱逃开他不说,反而踮起脚尖想把脸凑得更近。“异乡人啊,再让我多看一会儿吧!”她请求的口吻不娇也不媚,但就这么理所当然似的,他竟也顺理成章地定住身形不动,任她看了起来。
中邪!这绝对是中邪啦!张仲亚在一旁张口结舌到不行,俊脸完全没有形象可言。但,到底是谁中了谁的邪呢?
是呀,是谁中了谁的邪呢?
原来以为已经死寂的心湖,现在又滚滚波动着,张伯冠扣住她下巴的指尖放缓力道,转为徐徐的磨蹭,粗糙的手指摸着她,令她舒服地眯起眼睛,任他俯首在自己耳边拂息低语
“那摩斯戴”如果她是“她”的话,理当知道这句天竺语的含义。
“你好。”她应得又自然又快乐,下意识的,毫不考虑的。
她话才说完,他的脸色一变,双手改为一把抓住她的肩膀,将她用力搂入怀里,紧紧紧紧的,完全没意识到怀中人儿用小鸡般的力气在挣扎反抗。
“大哥,松一下手吧!这丫头快换不过气来了。”张仲亚,在场人中唯一没“中邪”的那一个,虽然不怎么情愿,也只能姑且“棒打鸳鸯”一下了。
“仲亚。”张伯冠声音平平地叫唤道。
“呃?”张仲亚却是整个人都被叫得呆住了。
这可不能怪他,张伯冠这七年来口中除了“蜜丝”外,对其他人根本视若无睹呢!
“是,大哥?”强忍满心狂喜,张仲亚彷佛又看见“死去”七年的大哥,再度复活了过来,就是因为这个新来的丫头吗?
“我要她来服侍我。”张伯冠表情依然是那么冷沉,可是内心情绪却是那么激动,拥抱着矣邬的双臂是放松了一点,却不曾真正放开而且,这辈子再也不会放开!
。。
矣邬从一个小园丁一跃而成大当家的贴身丫头!
这前所未有的情形,在锦绣庄里引起一阵喧然大波。
不少在织坊或是别的所在地工作的长工、仆妇、丫头等,都陆陆续续、三不五时前来一睹矣邬的真面目。
“欸,还只是个小不点,能耐得了什么呢?”
年纪较长的评头论足后,用力摇摇脑袋,很是担心矣邬能在阴阴冷冷的大当家身边熬上多久?
“矣邬呀,姊姊会担心啊!若真受不住的话,要告诉姊姊,姊姊一定会去哀求大管事,把你调回织坊来的。”
玉儿也没想到这个七妹会这么厉害,一跳跳到去服侍恐怖的大当家!呜呜呜,矣邬会不会留个全尸回来呀?
“矣邬呀,你可要多担当一些了。大当家真的是个好人哪!尽管现在是不苟言笑了点,面容破相了点,可是,千万别在他面前露出害怕或嫌恶的表情,那可会伤了大当家的心哪”
大总管和老赵等元老级家仆则是一片苦口婆心。
虽然没人知道,张伯冠是哪里不对劲,竟在七年来不准生人近身后,又找了矣邬做贴身丫头?可是这贴身丫头,除了要帮主子打扫房间,端饭送菜,侍立在旁外,倘若主人在夜间要求就床侍寝,也是不容拒绝之事。
这就难怪每个人都忍不住对矣邬那平凡无奇最多只能说是清秀有余的容貌再三打量的原因了。每个人心底都在纳闷着,大当家究竟“看上”她哪一点呢?
也或许是他们想太多了!瞧这矣邬又憨又平凡的模样,一定是矣邬之前不知道哪里惹到大当家了,他故意要整她才让她当贴身丫头的吧?唉唉,矣邬,先为你念声“阿弥陀佛!”
“我为什么要怕异乡人大当家啊?”矣邬被东问一句,西诘一句,还夹带了一大堆奉劝与安慰的词儿,愈听愈糊涂了呢!“你们也为什么那么怕他呢?”
“呃”众人料想不到,矣邬竟会提出这种反问,一时间哑口无言。
“矣邬,你不觉得大当家的脸伤得很严重、很可怕吗?”
摇头。
“矣邬,你不觉得大当家总是冷冰冰的瞪人,不开口说话,会教人喘不过气来吗?”
再摇头。
“矣邬,你不觉得大当家”
头摇得像波浪鼓一样!
接二连三的发问,也终于让矣邬动气了“异乡人大当家脸上是有伤,可是还是长得很好看哪!”
“异乡人大当家,他不爱说话没关系,那就矣邬说给他听嘛!”
“异乡人大当家矣邬喜欢他、和他在一起都来不及了,又怎么会讨厌他呢?”
“啊?”这个矣邬每一句话都不是他们想像中的答案哩!众人面面相觑。
“好了,请姊姊、各位伯伯叔叔、阿姨婶婶别挡着我了!我要给异乡人大当家送中饭了。”
好不容易突破层层人墙,矣邬一看时间不早了,便急呼呼迈开小脚往冠居跑去,怕饭菜凉了,怕他饿着肚子了。
“异乡人大当家”这称呼,是矣邬的坚持加上众人强力纠正的综合结果。
她走入冠居外的庭苑时,赫然发现他并不是一如往常地伏首在屋内桌案之前,而是面对一排青葱高木伫立着,背手仰首注视。
他是在看着那一片片被轻风吹拂的长大叶子?还是由树缝叶隙间洒落而下的斑斑阳光?
矣邬内心忽地紧绷了起来,泪水簌簌从眼眶中滑落下来。
好奇怪,她既不敢上前去惊扰他,一面却又想从后头狠狠抱住他
呜呜呜地为什么会哭呢?她在难过些什么呢?谁能来告诉她一个答案啊?呜呜呜
“怎么,午饭是被你烧坏了,还是被狗给吃掉了?”张伯冠不知何时已走近站到她的面前,半冷半凉的询问声中,夹杂着一丝温暖的关怀。“不然是你还没用过饭,肚子饿坏了不成?”
“呜唔”见她急忙用手背揩泪,仰头一笑,笑得惨兮兮的,同时肚子竟也真的传来一阵咕噜噜的声响。
嘴角一束肌肉在抽搐着,张伯冠闷不吭声掉头走入屋内,落坐桌旁,等着她一一从饭篮中取出菜肴,再乖乖站在他的身边侍立这是昨儿夜里玉儿为这个小妹“恶补”的贴身丫头规炬之一。
“坐下。”反手捞来一张板凳安在身旁,张伯冠如是命令道。
“不可以。”矣邬把头摇傍他看。“玉儿姊姊说,我要先服侍你吃饭后,才可以自己吃饭。”
“坐下。”既然是他的贴身丫头,自应奉他的话为圭臬才是。这个矣邬显然连最基本的服侍规矩顺从,都还没学会呢!还敢在那里振振有词。
“不可以,我是异乡人大当家的”
“坐下!”张伯冠一掌拍向桌面,也拍得她吓得跳到板凳上,乖乖把小屁股放下去。
呜呜呜“你以前不会这么凶”低下头咕哝着,没主意到他夹菜的手,因为她说出来的话,而微顿了顿。
“你以前好好的、笑笑的,都咦?”怎么会有一块鱼肉飞到她嘴巴里去了?矣邬也不及细想,便一口咬定香滑可口!再抬眼,看见他唇边若有似无的淡哂,原来,他现在还是好好的、笑笑的嘛!矣邬开心地发现这一点。
张伯冠又开始慢条斯理地用筷子夹起另一块鸡肉。
“咕噜!”矣邬忍不住咽着口水,巴巴地蹭着身子挨过去,还先睁大眼睛,小嘴圆张地等待哩!
张伯冠用眼角余光瞄她,夹肉的筷子停顿在半空中默数一二三,再喂入。
“啊啊啊啊!”矣邬由期待惨跌入失望深渊,张伯冠将鸡肉送入口中细嚼慢咽不说,还咂然有声哩!
“你欺负我!”矣邬马上严正指控着,而那隐含一丝娇蛮撒泼的口气,对他而言是如此地熟悉,也是如此地心痛他倏地转脸面对着她,把她吓到了,眼睛不住地眨巴眨巴。
她是被吓到了没错,可是当张伯冠又开始夹菜时,她又开始急呼呼眼巴巴地靠过去,双眼和小嘴还同时自动自发“就定位”哩!
这就像水池中的鲤鱼,只要一有人影倒映在水面上,条条尾尾就飞快赶聚过来,等人撒饭渣儿吃,一旦有人故意拍打水面,就又一哄四散;可是等下一次人影又再度出现时,马上又游呀游呀游过来
嗯,张伯冠这回又慈悲地喂她一口青菜,可是下一匙的热汤便落入自己腹中,再下下一口喂给她一口白饭,以及一块烧鹅
他本来都要将烧鹅送入自己的嘴里了,但突然略一迟疑,就连矣邬都大感意外之下,筷子不按照轮流次序地将烧鹅送到她的小嘴前。
“呃”这下子,她反而吓得身体一绷,脖子一缩,连小子诩牢牢闭紧着,只敢拿她那双睁得大大的眼睛“怀疑”他。
“我是在这块烧鹅上抹毒了不成?”张伯冠将一记白眼杀过去,当下“吓开”她的小嘴。
“异乡人”“大当家”这三个字还没说出来,咕咚!烧鹅精准无比地被丢入她的嘴中。
“叫我‘异乡人’。”下一块鸡肉,随着这句冷冷的命令,又一古脑儿被丢入她的嘴里。
。。
从用膳开始,张伯冠巧妙地将矣邬拉入自己的生活步调里。
“我要写字。”大老爷他一开口,贴身丫头便忙着开始进行准备。
矣邬跑来跑去的慌张模样落入一双静静等待的视线中,她倍觉这情景眼熟亲切,不知不觉也跟着张伯冠喊出
“倒水洗笔磨墨”
突然间,没有声音了,张伯冠的喉头梗了一大块作疼的东西,教他再也命令不下去。
反倒是她,手忙脚乱之余竟还能够自得其乐起来。
她手头上一面动作着,嘴巴则即兴地哼哼唱唱
“倒水洗笔磨墨倒水洗笔磨墨”绕口令似的唱了一遍又一遍。
矣邬果然真倒了水嗯,洒了些出来。洗了笔呃,笔尖分岔开了毛。磨了墨唔,磨得太淡了。
“倒水洗笔磨墨”咦,为什么好像还少了点什么?才三项事情吗?还少了一项吧?三缺一呀三缺一
到底是少了什么呢?矣邬停下手头上的工作,交叉起双臂环胸偏头,努力思考的模样,可爱又熟悉得令他心弦大动。
“摊纸!”神情乍然一亮,她拍拍手,兴匆匆地张罗。
而张伯冠一点也不意外看到她将一张纸铺得有点皱摺有点凌乱真的,他一点也不意外。
在她忙得正高兴时,他抬起眸光,静静落定在她身上
“好了!”大功告成啰!矣邬末了挥灰尘似的拍拍两手,嘻嘻一笑看向他。
张伯冠觑了她的笑容一眼,挪手提笔振书。
他才书写了一横下去
“一!”矣邬突然叫了出来,喜孜孜又得意。“这是‘一’!”
张伯冠提笔的手顿了一下。“你读过书?”
“没呀。”矣邬一边着了迷似的盯着白纸上的那一横,一边漫不经心应道。“可是我知道呀!这是‘一’,对不对?”她没察觉到自己的话正互相矛盾着。
“然后‘二’”她伸出手指来当笔用,悬空在白纸上头比画着,画了两下。
“三”画了三下。
“四”指尖忽地略略迟了一下,好似在决定是不是该画四下,好像有哪里怪怪的?
张伯冠微一扬眉,故意提笔在“一”下头又添了三画。“四?”
“不不不,”矣邬跳了起来,哇啦哇啦道:“‘四’才不是长得这副德行呢!是,是”指尖也跟着激烈挥动着,张伯冠不动声色的将笔递过去,她接手,又慢又专心地画着,终于写出个歪歪扭扭的“四”字。
然后“这是‘五’这是‘六’、‘七’、‘八’、‘九’”终于“一横中间加一竖,就是‘十’啰!”矣邬抬脸,露出灿灿笑靥。“我没记错吧?”
“没错。”是的,没错呀张伯冠双眼光华灿灿,必须竭尽力气才能够让自己冷静下来,可是落笔的动作仍然有着一丝细微的颤抖。
那丝颤抖细微到只有他自己知情
。。
星斗满空,一只散着檀香的大浴桶被搬入了冠居。
搬运大浴桶的阿丁阿奇是对兄弟,几年来都在做这项搬浴桶、备热水的工作,而张伯冠往往等他们离去后才会现身,然后兄弟俩在翌日一太早才又前来冠居收拾,所以根本和张伯冠这大当家没什么接触的机会。但现在矣邬可算是最亲近张伯冠的人了,因此阿丁阿奇有满肚子的问题想要问她。
“矣邬呀,服侍大当家很辛苦吧?”
“不会。”怎么又有人在问她这种问题呢?就矣邬来看,服侍张伯冠真是一件“利人又利己”的工作啊!
想想,服侍他吃饭,她可以顺便一起吃;服侍他写字,她可以顺便一起学;服侍他散步,她可以顺便在庭苑里溜达溜达!怎么想都是何乐而不为的美事,如何“辛苦”得起来呢?
“说真的,我是很敬仰大当家啦”哗啦啦,阿丁将一桶热水倒入大浴桶里。“可是他那张脸真的太骇人了!教我多看一眼都不敢,也甭提跟大当家多说上几句话了。”
“对对,我也是。”阿奇猛点头附和着“倘若大当家肯笑一下,或不要老是把表情拧得那么紧也好,否则咱们做下人的,连气都不敢喘一下哩!”
“是呀是呀,大当家那张脸哦!”讲得才在兴头上,后脑勺就被一只腾空飞来的硬东西给砸个正着,阿丁痛得手中热水桶一翻,烫得自己哇啦哇啦叫。
站在阿丁对面,阿奇可把经过都看得一清二楚了。“欸!矣邬,你怎么脱鞋儿来砸人啊!”他也中“鞋”了,当下又失手打翻了另一桶热水,被热水烫着痛得又叫又跳。
“哇啦啦!矣邬!”总而言之,这对兄弟是变成了鞋靶子,被打得落花流水,而且还来不及找人算帐呢!矣邬一看两只鞋儿都砸了,房里一时间也没什么东西可以顺手拿来“继续”的,干脆小脚一迈,身形一冲对,把自己整个人给砸了过去。
“不许你们说他的坏话!异乡人一点都不凶,他人好好又笑笑的,和以前一样的!”
咚!咚!咚!“瞧我用头砸死你们”撞过去!
啪!啪!啪!“瞧我用手打死你们”巴过去!
还有“瞧我用”
“这是在做什么?”门口响起不怒而威的斥喝,张伯冠一瞧清楚矣邬骑在大男人身上,抡拳揍人的模样,再怎么冷静也不禁哑然,旋即眯紧双眼往前走来,毫不考虑地倾身抄臂,仅用一只手便将正在“与人把命拚”的娇人儿从阿丁身上拽下。
“放开我!放开我!”情绪仍是激动得很,矣邬在他双手合拢的臂弯中扭得比毛毛虫还要严重。“我要打阿丁阿奇”
两个被点到名的男人捧着屁股,狼狈地闪到一边,怕怕地能离多远就离多远,若不是张伯冠在场,直瞪着他们瞧,他们就算软着腿用爬也想爬出去啊!
好、好可怕啊!刚刚是谁说服侍大当家这差事会很“辛苦”的?恐怕是被服侍的大当家才会很“辛苦”吧!
“怎么回事?”张伯冠好不容易压制住矣邬后,才有心思分一眼过来瞪人,询问阿丁和阿奇。
如果说,莫名其妙生气打人的矣邬是只张牙舞爪的母老虎,那么,用一双深冷森寒的眼睛瞪人不不,是吃人的大当家,就是头不知在想些什么的狼了!阿丁和阿奇欲哭无泪,互相抱在一起用力发抖!
“异乡人走开啦!”发现自己被牢车箍紧无法如愿打人的矣邬,干脆举起小手连他都一起打下去。“我要打他们!你才不凶,是他们在乱说,他们才很坏!”打人的理由是稚气了点,却认真无比。
凶和坏?张伯冠脑筋一转,稍微有点头绪了。
“你们方才是说了些什么?”口气平平淡淡,没有任何的愠恼,但就足以吓得兄弟俩变成除了摇头和发抖,就什么反应也没有的可怜虫。
低低冷冷一笑,张伯冠哪会不知道他们在惧怕些什么?怒气交织心头,让他不自觉的厉声斥喝
“滚出去!”
可是这声斥喝对兄弟俩而言却如同大赦,他们跌跌撞撞地连滚带爬逃出了冠居,瞧那模样,就算是冠居里摆满了金银珠宝,他们也不敢再踏进一步了。
“不要跑”矣邬仍不放弃地在张伯冠怀里边挣扎边喊,待他终于肯松开她,追出去时,哪还看得到兄弟俩的人影?连个鬼影都没有哩!
“都是你啦!”矣邬回过头来找他出气,双手擦腰三七步,架式比谁都还要凶。“你不早点儿放开我,害我打不到人。”
“打不到就算了。”注视地面上一片湿漉漉的热水,再看看只装到四分满的大浴桶,张伯冠若有所思,盯着那清澈的水面一会儿,然后回头瞟她一眼。“我要洗澡,替我宽衣。”
“哦。”矣邬一听,他居然没有讨回公道的志气,反而还下令支使她做事,虽然很不服气,却也只能依令行事。
她走到他身前,用着仍不纯熟的动作为他拉开衣襟,里头尚有里衫,腰际还有绅带,下裳里头有长裤、裹腿,鞋子。
“好怪,好麻烦喔!”脱着脱着,小手好累,忍不住要抱怨了。“为什么男人要穿这么多东西在身上呢?为什么不像不像”
“不像什么呢?矣邬蜜丝?”问句很轻,双眼一狡一亮,故意在叫唤她时试探地多喊了一声那个令他魂牵梦萦的名字。
不像什么呢?矣邬也恍惚了。为什么她的眼前会浮现着张伯冠穿着完全不同的另一套服饰的模样?他胸膛赤裸,下身着裙,发不梳髻而绾束于颈后,意态温和中别有番潇洒
“是呀,你应当要那样穿才对。”不知不觉的,矣邬将心中思绪全都一字一句说了出来。
“是吗?”强忍着心里万般激越,张伯冠只敢先用手背轻抚爱怜着她的颊肤突然抽手转身,迳自跨入了大浴桶里。
应该还不到时候,但是他禁忍七年之久的欲望却已经苏醒了。他泡在大浴桶中背对着她,想要好好沉淀一下自己的心思,弄清楚他这些日子以来的冲动是怎么回事。
冲动?是冲动没错。他第一眼见到这丫头时就冲动了,正如第一次见到了他的蜜丝。
那是种体肤发烫、脉搏加速、连呼吸都变得困难的冲动!不这或许不是什么冲动,而是种没有藥石可救的绝症,甘愿欢快患上一生一世的绝症。
也是因为这种冲动,他听进了她似是而非的言语,任其字字句句撞击拍打着他的心头,想起了蜜丝临死前的呓语,他更加无法自拔。
我好不甘心我好想同你生活一辈子
我死后,一定要去跟大神求情干干净净重生,与你在一起哪怕只做个奴仆你还会不会要我?
“我怎么会不要你呢?蜜丝”想得哀伤,不觉浑然忘我,张伯冠既酸苦又甜美地低语:“我的蜜丝”
矣邬先是傻呼呼杵在原地,搞不清楚张伯冠为什么突兀地转身入了大浴桶的举止,她也没有半点男女区别的观念谁教她一觉睡了七年,什么思考都睡得有点笨了呢!玉儿是教过她要把张伯冠当主子看,可却忘了教她要把张伯冠当成男人来看!否则早该在张伯冠命令她替他宽衣时,就该脸河邡赤心跳跳了,哪还会去抱怨什么衣裳怪不怪、麻不麻烦之类的。
就像现在,她算是饱足眼福,大看了一场裸男出浴图,口干舌燥是没错,却也没想到男女授受不亲的问题,只想到
“啊!”猝然小小惊喊了一声,她往大浴桶跑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