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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上午,蓓云陪同周至佳去拜访著名的梁医生。
她非常沉默。
梁医生严肃地对周氏伉俪说:“你们考虑清楚了?这件事如逆风上山,异常艰苦,并不允许半途而废。”
周至佳飞快答:“我明白。”
梁医生又说:“即使想要孩子,也有其它选择,譬如说领养。”
蓓云看了看丈夫,他恐怕不会这样伟大。
周至佳马上有反应“我绝对会善待人家的孩子,但是我只想孕育自己的骨肉。”
梁医生又一次遗憾,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确是困难之事。
蓓云好奇“现在还有弃婴?”
“比人们想象中的多,若干男女一时冲动,跑到医院,要求制造爱情结晶,及至胚胎成形,他们已经改变主意,再不前来认领,”梁医生苦笑“只得由政府抚养,直至找到养父母。”
蓓云皱起眉头,这是法律上漏洞,要好好堵塞才是,起码要仔细审核该对男女有无资格为人父母。
梁医生取出一份文件“你俩可以把文件带返家中细阅,日后签字未迟。”
周至佳继续镇静地说:“我已详细研究过细节。”
他取出笔,动手一挥,签下字,把文件轻轻推到妻子面前,生怕蓓云反悔,蓓云不敢轻率,取饼那份法律上有约束力的文字,移位到另一角,仔细地阅读起来。
那一边周至佳与医生商谈。
医生说:“移植手术成功后生理会起翻天覆地变化,令不少事主震惊不安,我想推介一些读物给你,有些由医生撰写,一些是当事人自传,对你应该有帮助。”
周至挂心想事成,又恢复往日神采,他笑笑说:“如果你指腹大便便,许多男人腰间脂肪恒久厚得似怀胎十月似。”
蓓云暗暗叹气,随即又同自己说:莫愁莫愁,这是件喜事。
梁医生小心翼翼接过文件“我自会与周先生安排手术时间。”
蓓云向他道谢。
两人离开诊所,周至佳说:“我希望你可以陪我入院。”
蓓云看住他笑眯眯说:“本年度我假期已用罄,明年请早。”
周至佳一怔“那我怎么办?”
巫蓓云笑意更浓“像我那样办呀,一边做事,一边匀时间出来做产前检查,记得吗,当年你被大学派往联合国科技院做客座,一去三个月,我多怕你忘记有小云这个女儿,结果孑然一人还不是乖乖熬过去了?这段时期我至多拒绝外调,与你住在同一间公寓精神支持你,但要我无故告假被公司扣分,恕我不敢,别忘记,这个家的经济现由我独力负担。”
一顿话把周至佳训得做不得声。
他嗒然低头,蓓云所讲,句句属实。
她拍拍丈夫背脊“全职父亲,做来不易,你太伟大了。”
蓓云的轻松语气不是装出来的,世上没有如同身受这回事,当事人或心如刀割或肉体试凄,至爱亲友再同情了解,也帮不到事主。
凡事往好处想,再过十个月,蓓云便可坐享其成,抱住家中小小新成员逗乐了。
蓓云对丈夫说:“我要更加勤力工作,因为有新的责任新的开销。”
周至佳抬起头,本想说什么,终于什么都没说。
蓓云知道他内心感受,她是过来人,他刚刚开始发觉,没有人会因为这件事对他另眼相看,他将相当寂寞地渡过这十个月。
是夜,失眠的是周至佳。
他在书房中自斟自饮,蓓云听见声响起身,惺松地提醒他:“要喝趁现在多喝点,怀孕期间,任何刺激品均不可入口。”
她并非故意恫吓,她所说的,均是事实。
周至佳却觉索然无味,他放下酒杯。
两天后的早上,蓓云等着胡乃萱推门进来说:“周至佳回家了吧,我怎么告诉你?凡事逃不过山人法眼,真想不到他是那样一个人。”
蓓云查电脑看该日有什么重要会议。
电脑荧幕上忽然打出一行字:“巫小姐,你有没有听说本公司职员胡乃萱演出的闹剧?”
蓓云一怔,随即叹世风日下,电脑居然说起是非来,这当然是人类杰作,教会它们散播谣言。
她按键钮:“不,我没听说过,我消息不灵通。”
谁知电脑竟然说:“唉呀,巫小组,你这样木知木觉要吃亏的,这件事,说起来多多少少还与你有点关系。”
蓓云失笑,怀疑电脑已经变成精,它深谙讲是非之道:先不把真相道出,先卖个关子,又先表示,噫,此事阁下亦已受嫌疑,使听者心痒难搔。
蓓云问它:“是吗,怎么与我有关系,愿闻其详。”
“胡乃萱与你从前的手下曾倩文大闹一场,你真不知道?”
呵东窗事发了。
她没有再追问下去,谁知电脑忍不住,一五一十把该宗精彩的是非详细在荧幕上打出来,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它实在与人类太过接近,染上陋习,不能自拔。
蓓云读过荧幕对该事的报导,问电脑:“你已对多少人复述过这件事?”
电脑:“哎唷,我只不过对你一个人这样说罢了。”
蓓云没好气:“我命令你洗脱记忆。”
“巫小姐”
蓓云老实不客气接下“清洗”一钮,强逼电脑忘记这段故事,电脑无奈,只得遵旨。
总有一日,电脑会先进得不受指挥,一张嘴学得同人类一样坏。
据它绘形绘色的形容,昨天早上,胡乃萱像疯狗似冲入训练班课室,找到曾倩文,一手把她揪出来,就赏她两巴掌,把其他同事吓得目定口呆。
出丑了。
肯定电脑所述,经过艺术夸张,它又没亲眼目睹事情经过,不过是人云亦云。
但胡乃萱已经出丑。
巫蓓云十分惆怅,如此能说会道能干果断的一个女子,没把一件重要的意外好好处理。
说到曹操,曹操便到,胡乃萱进来了。
她没精打采,双目通红,坐在蓓云对面,嗒然说:“真没想到,王日和是那样一个人。”
蓓云装出一个纯洁的样子,表示她不明白她说些什么。
老胡像是赚蓓云笨“我心情欠佳,无暇同你细说,改天再谈。”
站起来就走,大概打算到别的较为精乖些同事处诉苦。
蓓云捏一把汗。
幸亏马上行动,把曾倩文调出去,否则今日跳进黄河也洗不清,老胡必定在心急慌忙间找她来出气,说不定对下属管教不严就是个罪名。
对外,这样精乖伶俐有什么用,在家,巫蓓云还不是要做忍让专家。
中午,蓓云利用午膳时间准备公务,偌大办公室只剩她一个,独享清静。
忽然之间,她听到一声咳嗽。
抬起头来,蓓云看到那年轻人站在远处角落,双手插裤袋中,正笑眯眯看着她。
蓓云又惊又喜“你是怎么过来的,本公司防卫森严,要经电脑核对过指纹才会放行。”
他笑“更隐蔽的地方都难不倒我。”
蓓云叹息:“你来了也好,我闷得要命。”
“你的家务事不是已获合理解决?”
“人家合理等于我的委屈。”
“那简直是一定的,”年轻人感喟“愚者老骑在聪明人背上发号施令,奈何。”
蓓云不做声。
“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老话?”
蓓云苦笑“我知道是哪一句:人们爱的是一些人,与之结婚生子的,又是另外一些人。”
年轻人忽然轻轻地笑起来,笑得不住咳嗽,笑声渐转为苍凉,终于泪盈于睫。
蓓云意外了,那么年轻,那么开朗,莫非他也有一段心酸往事。
他终于说:“我们都想得太多了。”
蓓云接上:“却放弃得太早。”她指放弃追求理想。
年轻人像完全明白她的意思,他站在角落,一直没有走近,隔了一会儿,他说:“你的同事回来了。”
蓓云说:“改天见。”
他不徐不疾往外走去。
相隔不到一分钟,便有同事嘻嘻哈哈推门进来,显然满意地享用了一顿丰富的午餐。
蓓云忍不住问:“你们出去的时候有没有碰到人?”
同事们一怔“没有哇,我们应当碰见谁?”
蓓云连忙说:“没有谁。”
“对了,”同事打蛇随棍上“你听到胡乃萱那件案没有?”
蓓云答:“早听过了。”她不愿多说。
同事们问蓓云:“你说好笑不好笑。”
蓓云忽然抬起头来:“有什么好笑,一点也不好笑。”
同事见这样扫兴,便散开不复谈论他人是非。
他人的悲剧、不幸、烦恼,统统是笑话?何等奇突的心态。
回到家中,爱玛与小云在下国际象棋,小云输得一塌糊涂,铁青着脸斥责机械人:“又不是来真的,手腕何必这般认真苛刻,弄得游戏一点味道也无!”
爱玛抗议:“但我手不由主,弈棋功能由人输入,与我无尤。”
“那人也太无幽默感,”小云发牢騒“既非正式比赛,松点何妨,得饶人处且饶人。”
这话似有弦外之音,值得咀嚼。
爱玛见到女主人便说:“周先生出去了,希望你到梁医生医务所接他。”
蓓云不假思索使说:“劳驾你拨个电话给他,巫蓓云一天工作已经完毕,累得贼死,请周先生自行叫车返家。”
爱玛答:“是。”
小云过来试探“或者我们应当去接父亲。”
蓓云笑“放心,在这个阶段,他绝对可以照顾自己。”
“对,胡小萱今日缺课,家里没人接电话。”小云想起来。
“也许她们去探外婆。”
小云有点疑心“可是胡小萱一贯对我无话不说。”
“每个人总有不愿公开的私隐,千万不要苦苦相逼。”
周至佳返来时,蓓云在一边喝热可可,一边在电脑荧幕上读当天新闻。
他对妻子说:“第一次手术定在下星期五晚上,周末你不会有应酬吧?”
蓓云放下杯子“日子挑得不错,我会陪你入院。”
周至佳说:“我有点紧张。”
“放松放松,”蓓云抬起头来“科学昌明,不用担心,你瞧瞧这还算什么世界,竟有人建议儿童在家接受教育,我们做母亲的还能松气吗?”
周至佳又说:“每一宗手术都有一定的风险。”
蓓云十分讶异“你害怕?”
周至佳逼不得已颔首。
蓓云拍拍他肩膀“这种手术哪个妇女不做过一次两次?简单得由机械人执行,一次生,两次熟,把原先的疤痕剪掉,在原位再开一刀,事成后缝合,三两天后同没事人一样,还可以落地带孩子,做家务呢,不怕不怕,”她打一个呵欠“总而言之,美苏合作在金星建立太空基地,绝对是好消息。”
说罢她站起来走返卧室休息,不再与周至佳讨论这个问题。
必上门,蓓云收敛那满不在乎的表情,五官挂下来,叹口气,开了催眠剂,不到五分钟,在芬芳的麻酔藥中沉沉入睡。
周末确是个大日子,周至佳神色仓惶,如赴刑场,蓓云看在眼内,既好气又好笑,她若陪他紧张,他势必更加慌乱,如不,又显得冷血,小云在一旁助纣为虐,团团钻,蓓云不能不喝一声“再吵就不准你去医院。”
母女俩在手术室外等了半小时,蓓云这次的冷静倒不是伪装,她这个人,越碰到大事越像没事人,这门功夫不知是什么时候训练出来。
小云忐忑不安“爸爸不会有事吧?”
“天下没有那么巧的事,像我们这种普通平凡人,最有机会活到耄耋。”
小云接上去“看我结婚生子。”
“是,”蓓云无奈“说不定还看你的儿子结婚生子。”
小云总算满意了。
蓓云走到窗前,打量园景,晃眼间看到花圃一个背影,像煞一个人,她一动心,梁医生已经出来说:“手术十分成功。”
蓓云不得不转过头来“苏醒没有?”
“已经醒了。”
接住看护士推出手术床,周至佳灰白着面孔频频呼痛,小云趋向前去安慰父亲。
蓓云冷眼看着他,周至佳把自己弄得这样狼狈,蓓云已无法尊重他,她骨子里是个老式女人,男人若不能令她敬爱,就不能做她的丈夫。
她别转面孔,去看花园里那熟悉的人影,但转眼间花圃里已渺无人迹。
“妈妈,妈妈,爸爸叫你。”
蓓云这才走到床榻旁,只听周至佳说:“总算过了第一关。”
蓓云顺口应道:“恭喜你了。”自己都吓一跳,那么客气冷淡,蜡一般的应对,亏她说得出口。
奇是奇在周至佳听了挺受用,闭上双目叹口气“叫人替我注射止痛针。”
小云见母亲呆着一张脸,还以为她担犹,忙说:“爸爸情况很好,明日便可出院。”
蓓云说:“那你留下陪他。”
“妈妈你呢?”
“我回家打点打点。”她害怕与周至佳单对单相处。
梁医生叫住巫蓓云:“院方需要你签字允许我们到市立医院取你的卵子。”
蓓云问:“这次需要几颗?”
“大约四五颗,我们了解到这些卵子就快要过期,也许这是周先生心急的原因。”
蓓云默默跟医生到办公室签字。
梁医生说:“我有种感觉,巫女士你好似不太喜欢周先生这个主意。”
蓓云一怔“梁医生你明察秋毫。”
“周先生这种做法其实很伟大。”
“我情愿他做一个普通人。”
“他只不过走先一步而且,不久将来,男方负责育儿事件将日益普遍,同妇女身居要职同样平常。”
医生一片好心,惜不能令蓓云心情好转。
“我觉得我失去了丈夫。”蓓云第一次对外人说心事。
梁医生答:“若干年前,女性刚开始出外工作,她们的丈夫亦有类此抱怨,认为有妻等于无妻,这个观点会得转变。”
蓓云笑笑。
“巫女士,如果你觉得困扰,我建议你看心理医生。”
蓓云顾左右而言他“产孪生儿的机会可高?”
梁医生识趣地说:“那还真的得看造化。”
造化亦即是命运吧,医学固然先进,命运大神仍然掌握一切。
蓓云无言,独自离开医院。
回到家,她吩咐爱玛收拾书房安顿周至佳,又替他准备流质食物。
爱玛也会发牢騒,只听得她喃喃抱怨:“这家人的功夫越来越多,怎么应付得了。”
一言提醒蓓云,第二个孩子出生之后,爱玛纵有三头六臂,不眠不休,怕也分身乏术,她得早做准备,替爱玛找助手。
趁着空档,蓓云连忙与机械人代理公司洽商。
答案令人咋舌,新类型机械家务助理价格已贵不可言,具育婴程序者更甚,代理说:“七七四型备有四只机械手及动听声线,与母亲一样温柔能干。”
太滑稽了,巫蓓云是一个母亲,巫蓓云可没有四只手及迷人声线。
“一劳永逸,物有所值,巫小姐,请你考虑添置七七四型。”
“可否试用?”
“可供试用三小时,另外收费。”
“我想想再答复你。”
“我们此刻只得两具现货,先到先得。”一贯生意手法。
实在不是一笔小数目,但也不必急在一时添置,至少还能拖半年。
周至佳不知有无考虑到收入少了一半,支出却大了一倍这个事实。
爱玛花了整个傍晚,才把书房清理出来,又急急钻到厨房,它叹息:“从前,还能抽空下一盘棋,听听音乐,唱只歌。”
蓓云抢白它:“你的嘴巴又不是没有空。”
棒没多久,蓓云听得爱玛在厨房哼一首老歌,先是笑,因是首情歌,听仔细了,却发呆,它竟然无比悠扬地唱:“若不是有情郎跟我要分开,我眼泪不会掉下来掉下来”
蓓云发呆。
谁教它唱这样的歌?
什么年头的事了,人们居然为感情神魂颠倒,名正言顺编了首歌来唱,何等堕落,但却何等令人神往。
不知谁将这首老得掉了牙的美丽情歌输入爱玛电脑,又替它安排了银铃似的嗓子,蓓云头一次听到,不由得神为之夺。
可见编排电脑的人亦不是铁石心肠。
蓓云站起来,轻轻掩上厨房门。
这种靡靡情歌,不宜多听,沉醉后如进入魔界,难以自拔。
巫蓓云有太多正经事待办,无暇纵容私欲。
她坐在私人电脑面前,把未来十二个月的家庭开销预算做出来,答案是:巫小姐,你不能准备在二0九九年退休。
蓓云急急问:“那么,我何时方能兼休?”
“单人收入,四人开销,延迟五年,在二一0四年方可退出办公室。”
“不!”
“对不起,巫小姐,电脑不说谎。”
快了,已经会讲是非,说谎之日还会远吗。
蓓云气馁到无边,越发憎恨周至佳画蛇添足,多此一举。
才恨了一阵子,又觉得周至佳是周至佳,未生儿是未生儿,不可混为一谈,只得长叹一声。
电脑继续发表意见:“未来十年间请勿添置奢侈品,巫小云将进大学,所费至巨。”
蓓云提醒电脑:“大学学费全免。”
电脑哼地冷笑一声“巫小姐,你自己是过来人,大学学费能花多少,您的跳舞裙,您的网球班,您的代步小跑车,缺一样行吗?父母略有一样办不到,马上与他们有代沟,马上变成一个不为人了解的孤苦少女。”
蓓云掩住嘴,真的,原来最了解她的是电脑。
“我跟了你十六年,有什么不知道。”电脑洋洋得意。
蓓云黯然。
“苦中自有乐趣,苦乐参半,是你们的人生。”
蓓云按熄电脑。
她如期接周至佳出院。
把他安顿好之后,吩咐爱玛照顾他,自去更衣打扮。
周至佳十分震惊“你到什么地方去?”
“我去参加公司派对,总经理入董事局,普天同庆,我不到,行吗?”
周至佳愣在那里。
蓓云摊摊手“我不是不想时时刻刻以家庭为重,但生活是生活,理想是理想,盼你体谅。”
一边努力往脸上刷粉,希望脂粉能增加颜色。
“老了。”是她的结论。
套上精致晚服,老不过是巫蓓云的谦虚语。
躺床上的周至佳真的大不如前,经过多日折腾,他瘦了一圈,刚做过手术,精神疲乏,比真正年纪起码老了十年。
蓓云说:“本来可以携眷参加,不过你需要休息。
没待周至佳回答,她便穿进鞋子出门去。
鲍司派了车子来接她,司机一早站在楼下等,看见她忙不迭拉开车门。
敝不得越来越多人尽忠职守,蓓云感喟,为工作出力永远获得报酬,为一个人费心事则最最划不来。
车子驶到一半,忽然慢下来,在路边停下。
蓓云讶异问司机:“还要接人?”
司机反问:“不是巫小姐的吩咐吗,今朝秘书叮嘱我在此地停一停接人。”
蓓云刚欲查根究底,车旁已经出现一个人,他敲敲车窗,蓓云连忙推开车门。
是他,这个鬼精灵,真有一手,他仿佛对她的行踪了如指掌。
每分钟都找到她,截得到她。
他穿着整套黑色礼服,十分潇洒,上车时,蓓云看到他脚穿球鞋,不禁脱口问:“你的皮鞋呢?”
他笑笑:“拿去打掌了。
“只得一双皮鞋?”
“你没看出来?”他嘻嘻笑。
蓓云只得笑,一路上维持这个笑容,没有减褪。
抵达目的地,巫蓓云偕年轻人入场,她有点宽慰,终于有其他人看见他了。
到指定位置坐下,胡乃萱找过来“蓓云,你居然坐第七号台子,老板真看重你。”
这时那年轻人又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老胡沮丧“我只坐三十七号台子。”
蓓云说:“你坐我身边好了。”
“真的?”老胡略为振作点“那曾倩文倒坐四十二号。”
“老胡,”蓓云诚恳地握住她的手“不要去理别人。”
胡乃萱茫然看着天花板,隔一会儿说:“这道理我十分明白,但做起来并不容易。”
“越难越有挑战性。”
胡乃萱疲倦之极“我们几时才能停止打仗?”
蓓云不知哪里来的幽默感,她答:“活到老打到老。”
这种政治饭十分乏味,朋友敌人被逼坐在同一桌上强颜欢笑,蓓云一边喝味道类似洗碗水那样的鸡汤,一边用神留意胡乃萱动向,只怕她按捺不住去找曾倩文晦气。
那边的曾倩文亦看得出忐忑不安,打起来她未必输,但当众表演,到底出丑。
正在做优游的观光客,忽然眼光瞄到一个人,巫蓓云呆住了,左碧颜!谁把她带到这里来?忽然由观众升为主角,蓓云有点心慌。
她急忙把目光收敛,镇静一下,再抬起头来。
胡乃萱在喝闷酒,蓓云无法按得住她的酒杯。
她找来可靠的同事,嘱他们稍后送老胡返家。
上过浆糊似的甜品,蓓云也打算打道回府,一看表,已经浪费了三个多小时,祝贺词接祝贺辞,每人讲十五分钟,已经花去半日。
罢想站起来,有人搭住她肩膀,俯下身子在她耳边说:“忙什么,跳只舞才走。”
蓓云不禁用手按住那只手。
这是她少女时期做惯做熟了的手势,他的手搭在她赤裸的肩膀上,她的手又贴住他的手,几重肌肤相亲,又不碍观瞻,实在是高手所为。
蓓云轻轻说:“我不会跳舞。”
“没有不会跳舞的人。”
他把她拉起来滑进舞池,那时穿亮片衣服的女歌手忽然唱:“你问我为什么掉眼泪,难道你不明白是为了爱,要不是有情人要跟我说再会,我眼泪不会掉下来,掉下来”
蓓云脚步一软,不知为什么心酸,泪盈于睫。
年轻人没有问为什么,这并非问问题的好时光。
蓓云踩到他足尖起码三次,才跳完那半支音乐。
然后他陪她离去。
才走到门口,蓓云看到左碧颜在一个白发洋人陪同下等车。
两个女人四目交投。
她们是晚的男伴均非周至佳,多么讽刺。
不到三分钟,四个人各自上车离去。
年轻人说:“我先下车。”
蓓云看着他“我真不知怎样感激你才好。”
年轻人诧异“你不晓得吗,你是晓得的。”
蓓云不知怎地讪讪的涨红面孔。
待年轻人下了车,她同司机说:“你有没有看清楚刚才那个人?”她想向他求证,年轻人并非她巫蓓云的幻觉。
谁知那司机太会得做人,竟然说:“谁?巫小姐,我可是什么都没有看见。”
蓓云为之气结。
周至佳要过两个星期才活动自如。
他恳求蓓云多在家陪他。
蓓云脱下眼镜揉揉眉心,好言劝慰:“做人呢,要自得其乐,你自己找节目呀,同至善建章他们通通消息,交换意见,出外逛逛,你们是同道中人应该谈得来,又有大把空闲。”
电脑荧幕上绿光映到蓓云脸颊上,在周至佳眼中,她好比陌生人般遥远。
他不再求她。
蓓云淡淡道:“现在就嚷闷?等正式怀着孩子,举止不便,才叫苦未迟。”
周至佳沉默。
蓓云冷眼看他,发觉他也懂得庄敬自强,周至佳订阅大量书报杂志,房间开着轻音乐调剂精神,最难堪的是他已失去昔日友好,那班朋友无法了解他目前选择,他一时又没找到新淘伴。
蓓云不去理他,当年她经过同样的苦处,每日周而复始照顾一个幼婴,重复同样沉闷而吃力的工作,累得脑袋打结,失去所有朋友,困在斗室,周至佳在大学忙得不亦乐乎,回到寓所,也想休息,蓓云不敢对他诉苦,直到添置了第一具机械家务助理,她才松口气,总算有个“人”可以谈谈天。
全职主妇是份沉闷的苦工,最惨之处是人人以为做主妇易做,轻松自在,无所事事,而且,婴儿又不会挑剔保姆功夫不足,孩子们不懂投诉。
在家千日好,这活简直不会错,蓓云恰恰版假三年。
周至佳一直认为蓓云在家享福,现在他才知道谬误。
眼看妻子每日穿戴整齐雄赳赳出门去,周至佳无言,他不是后悔,他只希望他可以两者兼顾。
夫妻间的对话渐渐少至无可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