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冉情是在早上十点起床的。一夜不安稳的梦很明显地在她白皙的脸上留下痕迹。
她穿好衣服,漱洗完毕后,从落地玻璃望向外面的走廊,自然灯随着时间自动调节明暗,所以即使整个机构全部埋在地底下,仍然亮如白昼。
“乌托邦”是一座庞大的地宫,几乎大得像一座小型城市。
冉情是这里的化工专家,因此居住的环境也相当豪华。她的居住区名叫“erebus”在古典神话中的意思是“黑暗中的騒乱”可是这里却寂静得如同死城。
墙壁一律是白色,虽然很柔和,可是由于过多地使用和自然灯的照耀,变成了惨白,从死寂的走廊上看去,是无底的通道,曲折蜿蜒,唯一的障碍是那一道道圆形的安全门,耀眼的精钢在白光下显得格外冷硬。
这些门是在紧急情况下,封锁污染用的。三十秒钟之内,整个erebus以及旁边的calcus会和实验室、餐厅、健身房等设施全部隔离。
冉情在这座地下机构中待了整整十年,已经忘记上一次在地面上看见阳光是什么样的情景了,可是她却很清楚地记得在这里发生的那次事故。
十九岁,她在乌托邦的第二年,大量氯化氢的外泄几乎毁了地下城的整个能源机构
一切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发生,她才刚刚感觉到地面的震动,惊慌失措地跑出房间,一道圆形的重钢门就在她眼前砰地阖上。随着身后几声相似的声响,剩下的就是死白的墙壁,和她恐惧的呼吸!
等到警报解除,她走出erebus,看到的是一片狼藉的爆炸残痕,还有血肉模糊的尸体
在那一刻,她才终于明白她来到了什么样的地方。于是一向勇敢的她也终于害怕了。
她望向四周,很愚蠢地希望找到一个安全的出口,然而,她终究没有找到;她找到的,是其他人眼中闪烁着类似的不敢言明的恐惧。
沉默,从那时成为她的代名词。
这个有着三百个人的秘密基地,拥有世界上最先进的科技、最豪华的设施、最顶尖的科学家!然而真正知道自己在这里干什么的,只有少数的四个人。很不幸的,冉情是他们其中的一员。
煮上一壶咖啡,浓郁的香味刺激着迟钝的神经,冉情这才觉得清醒些。看看表,她决定将昨天剩下的材料整理完。
她走到淡蓝色镶边的门前,手指在门旁的指纹辨识器上一点,半透明的门无声地滑开。
罢要走进她的实验室,清脆的门铃倏地响起。
她顿了一下,不可思议地看着那扇门良久。
很显然,不是蓝静,也不是舞飞,她们在来之前都会给她一通电话。科学家的时间是很宝贵的,尤其是她们三个。
门铃不耐烦地响着,冉情终于打开了门。
门外是一个陌生的男人,这让她又是一怔。
“请问你是冉情小姐吗?”门外金发蓝眼的美国人用很生硬的语调,努力地拼出她的名字。
“我是。请问你是”
他手伸进风衣内袋,掏出证件。长方形的证件上赫然印着fbi的深蓝色字样。
“fbi,麦克多兰。”
冉情眉毛一挑,心里不但没有半点惊慌,反而有趣地打量起眼前的男人。
一只误闯禁地的菜鸟!
“请进。”冉情把他请进屋子里“随便坐。”她转身为他倒了一杯咖啡。
“噢!谢谢!”他显然被她比较人性化的动作,感动得不得了。
“这个机构就像科幻小说里描写的那样,冷得吓人!一杯咖啡终于提醒我还在人间!”
“我知道你的感觉。”冉情很有礼貌地微笑,也在一边坐下。
一阵安静后,麦克终于决定开始他的访察。
“冉对不起,我不太会唸你的名字,希望你不会介意!”
“没有关系,叫我jean就可以了。”
“啊!谢天谢地!”他爽朗地笑着。
冉情猜测他的年龄应该和她差不多,二十七、八的样子,可是显然他的经历很简单。
“jean,你应该得知韩教授去世的事情了吧?”
“是的,前天就得知了。”冉情尽量让自己不去想教授的死亡背后黑暗的阴影,可是她却很清楚,这是在骗自己。
他翻开一个小本子,打算记录她的证词。
“我们在教授身上发现氰化物,初步推断致死原因应该是氰化物中毒。教授经常接触化学物品吗?”
冉情苍白地笑着“是啊!教授对于化学、生物、物理学都有研究。”
“那你觉得像他这样的专业人员,有没有可能粗心大意到忽略氰的危险呢?在他周围的仪器上都有氰化物的痕迹,所以我认为他有可能是在做实验的时候,因不小心而导致悲剧。可是如果他在学术上很有造诣的话,怎么可能犯下这样的错误?”
麦克问到了重点!
冉情只能撇开头,希望自己脸上不是那种无措的表情。
为什么?韩教授是如此聪明的人,怎么会犯这样愚蠢的错误?难道真的只是意外这样简单吗?
本能地,她不相信!她不相信几天前还和蔼地邀请她,去他的住所庆祝生日的韩教授,就这样死掉了!
他是个天才!天才不应该这样愚蠢地死去!
可是她亲眼看见韩教授僵硬的身体,被无情的裹尸袋包住一道拉锁、一席黑色塑胶,隔离了生与死。
“jean?”麦克观察着她,把她矛盾的表情尽收眼底。
冉情转头,发现他的观察,把脸偏开,轻轻地说:“意外总是会发生的。”
麦克知道她说了假话。但是他暂不戳破。几年的经验教会他“等待”的重要性。
“你和呃舞飞和蓝静”他差劲到底的发音走调得有些好笑“你们三个人都是华裔?”他很小心地猜测着。
“对!我们都是华裔。”
“韩教授也是华裔?”
冉情观察到麦克说到最后,脸颊肌肉轻轻地一抖。她知道他在想什么。
一个如此庞大的计画,从第一导师到三个主要科学家全部都是华裔,而她们所在的位置却是美国的德州。
“是的。‘蓝鸟计画’需要最好的人才。”
麦克被她说得极为窘迫“jean,我绝没有别的意思。”
冉情温柔地笑了笑“别担心,我没有以为你有什么意思。我没那么敏感,没有必要对我格外小心。”
“谢谢。”
冉情解释道:“我、舞飞和蓝静都是孤儿,被韩教授收养。后来透过他的关系,进入这里参与蓝鸟计画。”
麦克听到“蓝鸟计画”这个词很多次,可是他从资料上找到的内容,却少得可怜。
他不由得皱皱眉毛“请你具体解释一下蓝鸟计画好吗?我想了解教授在这个计画的位置。”
果然!他们没有告诉这只菜鸟,蓝鸟计画的真正内容!
“蓝鸟计画研究的是综合能源。”冉情流利地说着对外宣称的谎言。
“综合能源?”
“是的,综合各种燃料,创造出污染少、能量储存量高的合成能源。而韩教授是这个计画的带头人,所有的研究最终都得通过他的审核,最后送达能源部门验收成果。”
“如果他不是因事故而死,那么谋杀者的可能身分,你认为是谁?”
冉情头脑里浮现几个平常对教授不满的科学家,但是她却没有打算把他们说出去。因为乌托邦里那条没有言明的条例忠于你的同伴。
“我不知道。韩教授平日深居简出,甚至很少出地下机构,所以我想不出来他得罪过谁。”
冉情在麦克脸上很容易地发现了失望的痕迹。他一定也去找过其他科学家,但是可以想见谁都没有给他任何线索。
“怎么你们都这么说。”麦克有意无意地提起,一边在本子上记了几笔。
“我刚才去过其他两位科学家那里。”他解释刚才的意思“我想她们都是你的好朋友吧?”他抬头看她。
“舞飞和蓝静?是的,我们在一起近十年了。”
“那你们和韩教授的关系也一定很好。”
是吧!她其实是爱韩教授的吧?她不知道是该责怪他,还是该体谅他?
十年前的她,高傲自大,无知得可笑;空有一副脑筋,可是经历毕竟太少了。
在父母猝死,和“那个男人”出现后,她惶恐得不知道该何去何从,所以就那么轻率地跟从他来到这个庞大的机构。
她生平的第一次逃亡,竟是从虎口跳到了火坑!
然而她却不能忽视十年来,他对自己如同父亲一样的关怀!
在她失去父母的情况下,他的爱解救了她心中的无助,温暖了她麻木的神经。
她相信,韩教授绝对不只是把她们看作助手而已!而那一分更深刻的感情,在此刻显得无比矛盾。
“是啊!教授和我们之间的关系,很类似父女。”
“那以你们对他的了解,怎么会找不出一个有可能对他不利的人呢?教授身在高位,身边嫉妒他的人自然不在少数;而且我看得出,教授在这个计画中的位置很重要。有没有可能,哪个科学家因为研究上的事情和他起争执呢?”他一针见血地问。
“教授人很和蔼,即使有意见分歧的时候,也不至于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突然,一个人名就这样冒出心头
道格拉斯!
那天她和舞飞、蓝静去餐厅吃饭的时候,听到隔壁他和教授的争论。她仔细地回想,道格拉斯似乎在实验上有了什么成果,可是教授却不批准的样子。
“有没有这样的人呢?你再仔细想想!”麦克紧盯着冉情的脸,看得出她在思索。
冉情心里极端地矛盾着。
不是她不爱教授,可是她的一句话,就可能结束一个科学家的前途。哪怕在纪录上那么小小的一笔,他的一生就可能没有出头之日,可偏偏道格拉斯是个极其博学的人
乌托邦中的人们彼此之间都有一种奇特的关系一种既疏远又亲切的关系。
相处了近十年,每个人之间都不是那么热络,因为大家的关系都是建立在实验研究上的。
然而说完全没有友谊,也不可能。毕竟十年的默契和相处,偶尔的幽默、或者孤独时候一两句互勉的话,就足以让彼此产生感情,一种叫作“伙伴”的感情。
对!大家都是伙伴!
当有外来的力量干涉的时候,所有的人很自然地就会伸出手,连结成一道不可攻破的墙。保护一个人就是保护大家!他们都聪明得理解这样的关系,所以即使不言明,大家也选择同一种做法保持沉默。
轻轻地叹出一口气,冉情对麦克说:“对不起,我真的想不起来。”
麦克有种想要打破现况的冲动!他去问过许多人,可是没有人说出任何线索。然而答案明明在他们眼睛里面,他们都知道些什么,却选择沉默!
不是单纯地为了保护某一个人,而是一种同仇敌忾的感觉。而他就是那个外来的敌人,尝试在他们之间挖掘,找出一个合理的结果交差!
他突然站起来,想把旁边偌大的镜子敲碎,让破碎的声音惊醒每个人,把那一道沉默如死亡的封印彻底瓦解!
然而他最终仍是没有这么做。
他斗不过这三百个世界上最聪明的科学家,他瓦解不了长年累积的“习惯”他觉得自己似乎要淹死在这仿佛带着病毒的空气里面。
“这样,jean,如果你想起了什么,请记得找我。”他给了她一张名片,就转身离开。
“对不起,我帮不上什么忙。”冉情在他身后说。
麦克回头看了她一眼,给了她一个“心知肚明”的眼神后,便离开了。
冉情很容易地猜测出他眼里的意思。虽然她仍然保持着微笑,却没有因为他的离开而松懈。
乌托邦是一个多么大的讽刺呵!
仰望四周,她看见的是一张巨大的网,把巨大的地下城网起来。网外面是喧闹的街道;网里面是令人窒息的寂静。
可是她却从来没有尝试反叛这张束缚的网,仿佛这即是戒律,本来就是该遵守的。
是戒律!是每个人都明白而自动遵守的规则。
沉默本身也是一种语言,有的时候比有声的语言更具有力量。
冉情看着阖上的门好久,终于坐在沙发上,陷入沉思。
教授的死不是那么简单。也许道格拉斯杀了他,也许别人杀了他,无论如何,教授的猝死跟蓝鸟计画是有绝对关连的。
而教授一死,在整个机构中知道事实真相的人,只有她、舞飞和蓝静三个人!
那么,很显然的,她们三人就是下一个目标了!
冉情很努力地去想,有没有人有机会了解“蓝鸟”背后的真正内幕?
可是她实在找不出人选,即使聪明的道格拉斯,也不可能从她们的谈论或者其他文件中,看出什么端倪。
外面冷白色的光照了进来,冉情无端地打了一个寒颤。现在是最糟糕的情况,敌人在暗,而她们在明,胜算有多少,她也不知道!
冉情烦恼地抓抓头发。
她怎么会让自己陷入这样的噩梦中?冉情不禁再次问自己这个问题。
十年里,她一直这样问着自己,却又一直很软弱地继续待在这里。
如果当年她没有离开,会不会好些?
如果当年她没有跟那个男人缠绵一夜,或许今天的她仍然是趾高气昂的冉情
那个男人带给她的,总是极端的矛盾和无边的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