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抽完这支烟,老李把剩下的小半盒大团结交给傅平安,说等我好了咱再抽,烟盒里还剩下五支,傅平安心中一阵悲凉,他知道老李不会好了。
把老李送回医院,大儿子不在,李可也不在,傅平安愤怒了,按照打过来的号码打回去,果然是网吧的电话,爹都快死了,李可竟然还沉迷于游戏,傅平安认为不得不出手教训一下这家伙了。
老李倒没当回事,说大学生你回去吧,我能照顾自己。
傅平安便放心的去了,找到网吧里,李可气定神闲的上网,在QQ上正和人聊得火热呢。
“你出来,我保证不打你。”傅平安说。
“稍等一下,马上就好。”李可说,打字的速度明显加快。
“行,我再给你五分钟,到时间还不下机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李可盯着屏幕,啪啪敲打着键盘,时不时还发一个表情符号,聊得那叫一个开心,傅平安强忍着揍人的冲动,等了五分钟,这小子倒还识趣,准时下机了。
傅平安忍不住教训他:“你爸爸是肺癌晚期你知道不?”
李可出奇的冷静,说我知道,你稍等一下,我去办一个事,马上回来。
傅平安说你不是想溜走吧,留你爸爸一个人在医院。
李可说你要是不放心就跟我一起去。
傅平安盯着李可去办事,看着他进了银行,在柜员机上查询了银行卡余额,如释重负的回来,说走吧,咱们打车去医院。
两人来到医院,老李又不见了,连加床都撤了,傅平安找到护士站询问,护士说那个人自己强行办了出院手续,我们只能尊重病人的决定。
联想到老李的种种奇怪的举动,傅平安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他赶紧带着李可回工地,刚进工地大门就看到一群人围在塔吊下面,上面站了个人,是老李。
傅平安拔腿就往塔吊下面冲,李可紧随其后,但为时已晚,老李就没打算给任何人留劝说的机会,他爬上塔吊连一分钟都没耽搁,就像八月奥运会上跳水运动员那样,一头扎了下来。
所有人看着一个人影落下来,然后是热水瓶摔在水泥地上的声音,是“噗”的一声。
塔吊有七层楼那么高,跳下来就没救了,连救护车都不用叫了,直接叫火葬场的车来拉尸体就行了,这是傅平安第一次眼睁睁看着一个熟识的人死去,而且几个小时前两人还谈过话,他无法接受这个结局,相比之下李可的表现就冷静得多,连哭都没哭。
赵老板也来到现场处理后事,老李是工程队的人,又是在工地上死的,他负有责任,工地上爬塔吊以死相逼讨要工资是常见的事儿,但那都是作势而已,老李是真心求死,工友们在他身上找到一叠皮筋扎起来的钞票和一封遗书。
遗书很短,先是表示自己的死和赵老板无关,然后对遗产进行了分配,从医院退回来的住院费留给老大盖屋,衣服被褥,谁愿意拿走就拿走,还有未结的工钱,等领了之后给小二交学费,学还是要上的。
钞票上沾了血,遗书更是字字泣血,赵老板看了默然,说丧葬费我出了,通知他大儿吧,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火葬场的车来了,把摔的不成形的老李敛了敛拉走,李可跟着送父亲走,赵杰和傅平安开着面包车在后面跟着,因为火葬场很远,拉遗体的车是不会把活人送回来的,李可得跟他们的车回来。
在火葬场,是赵杰办了一应手续,傅平安陪着李可。
李可状态还行,他告诉傅平安,为了给父亲看病,他把游戏里的装备全卖了,卖了一万多。
“我爸望子成龙,一心想培养个大学生,可我不是那块料,高考才考了三百多分,上的学校根本就不是正规大专,我问过毕业生,这学校发的是成人高考的文凭,可笑的是我那个专业,国际贸易,技校出来的国际贸易专业毕业生,上哪儿找工作去。”李可低声叙述着自己的心路。
“我上了一年,就知道受骗了,这个学不上也罢,就主动辍学了,在学校门口网吧里整天打游戏,我不是为了玩,我是代练,卖装备,靠这个赚钱,自己养活自己,我妈死的早,我爸一个人带我们兄弟俩,我知道他辛苦,就想早点自立,让他轻松点,没想到他……”
李可捂住脸,说不下去了,身子抽动着,眼泪从指缝里流出来。
一墙之隔的地方,老李静静躺在冰棺里,再也听不到儿子的心里话了。
……
隔了一日,老李火化,他家没什么亲戚,又是个一文不名的小人物,他的死,除了那一声“噗”之外,没给这个世界带来任何影响,所以追悼会是不需要的,遗体告别仪式也免了,毕竟化妆需要钱,租礼堂办仪式需要钱,就连那些塑料花也是明码标价的。
老李被推进了炉膛,焚化一个人需要一个多钟头的时间,李响李可两兄弟一言不发,形同陌路,赵杰和傅平安代表工程队来帮着处理后事,赵杰冷冷道:“回头骨灰盒抱回家,至少摆上三天流水席。”
“为什么?”傅平安是城里人,不懂乡下的风俗。
“红白事,人情往来,一是为了脸面,二是为了收烧纸钱,一场办下来,至少能收大几千,除掉办酒席的钱,还有的赚。”赵杰见多识广,给傅平安科普了一番,乡下办丧事和城里大有不同,除了流水席,还要请戏班子唱大戏,这些年流行唱戏了,就找野剧团来跳艳舞,要多开放有多开放,越是这样,在村里越有排面。
远处殡仪馆大厅正在举行某人的追悼会,庄严肃穆的哀乐声中,一群群穿着黑衣服戴着小白花的人按次序走进追悼会大厅瞻仰遗容,傅平安看到这一幕,再联想赵杰说的坟头蹦迪,感觉中国简直是个二元社会,城市和农村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李建民就在追悼会现场,今天送别的是一位商界大佬,制造业的老前辈,当年李建民下海之初,受过这位大佬的关照,今天送别故人,阴阳两隔,心中不免悲戚。
老大哥并不是自然死亡,而是跳楼自杀,因为资金链断裂,银行收缩银根不愿意放款,明明还有资产却无法盘活,内忧外患中老大哥顶不住压力,从自家写字楼上跳了下去。
这是淮门今年跳的第三个企业家了,经济形势艰难,小企业纷纷倒闭,大企业的日子也不好过,尤其房地产开发行业,是资本驱动型企业,大手笔拿地全靠杠杆,离开银行的支持就玩不转,现在银根紧缩,到处都是钱荒,京华开发的在建楼盘已经全部停工,听说前天还有一个民工跳塔吊自杀了,大概也是为了讨要工钱吧。
想到高耸入云的塔吊,李建民不禁产生了某种想法,在自家住宅或者车里自杀,会导致房子跌价,车也卖不上价,在办公楼自杀挺不好看的,还是在工地上跳塔吊来的利索。
追悼仪式结束后,李建民先回家,开始有条不紊的安排后事,他估计自己的追悼会也会和老大哥一样隆重,但是随后债主们会登门把所有值钱的东西搬走,房子早就办了抵押,都是银行的了,他的所有资产就像是非洲大草原上的羚羊尸体一样,先被狮子分食,然后是鬣狗和秃鹰,要不了多久就会变成一具森森白骨,欣慰的是自己不用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了,至于妻儿老小也只能听天由命了,儿子李根已经上了大学,这孩子一直娇生惯养,只希望他以后没有父亲照顾的人生之路能走的平坦顺畅。
……
弗洛伦萨花园工地一片萧条,好几支工程队已经撤离,老赵的队伍也要撤了,只留下几个人看守工地,傅平安去找老板讨要工资,赵老板说你去找李建民要钱吧,你不是他儿子介绍的关系户么,傅平安无言以对他知道老板确实没钱,工程队五十多口子都没拿到薪水,其他人欠的钱更多,因为他们并不是按月拿工资,平时钱都保管在老板手里,只有逢年过节才发放。
工友们都撤了,待在工地上吃喝还得花钱,不如回家歇着,有活儿一声招呼再回来就是,但傅平安不一样,他本来也没打算干一辈子民工,他觉得自己又一次被命运狠狠地勾了一拳。
深秋的季节,树叶枯黄,北风萧瑟,李建民开着他的公爵王来到曾经寄予厚望的弗洛伦萨花园工地,把车停在大门口,深一脚浅一脚走进工地,这儿几乎没什么人,他走到一处塔吊下,工地断电断水,塔吊上不去,只能徒手爬上去,好在李建民经常锻炼身体,中途歇了一气就爬到了顶上,俯瞰工地,这是自己打下的大好江山啊。
李建民正在寻找往下跳的合适落点,忽然发现下方楼面上有个人,定睛一看,是个戴着安全帽的工人,蹲在楼面上正在干活,奇怪了,工地早就停工了为什么还有人干活?李建民很好奇,静静地看了许久,确定那个人不是来偷东西的贼,确确实实在干活。
这是一件无法理解的事情,李建民甚至忘了自己爬到塔吊顶上的目的,他又爬了下去,上楼面,来到那个民工面前,看到他正在扎钢筋,干的专心致志,心无旁骛。
“小兄弟,工地停了你不知道?”李建民问道。
“我知道。”那小工头也不抬。
“那你怎么还干?”
“这是我和老李的活儿,我答应过老李,得干完。”
“老李呢?”
“老李跳塔吊了。”
“哦……”李建民被这个小工的话深深触动了,“这是我的活儿,得干完。”这句话如滚滚雷鸣回响在他心中。
李建民下楼去了,自始至终他都没看到安全帽下面的那张面孔,他只看到帽子上写的“平安”两个字,这个工人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带给自己的动力和启迪,回到车上,李建民把写好的遗书撕得粉碎,丢在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