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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温不对。
慕容湍眉头微拢,正要抬眼斥责备茶的丫环,但映人眼帘的却不是熟悉的那个人,到口的愠语只能吞回腹中。
他不饮凉茶,即使正值炎炎夏日也不例外,唯有栀儿清楚他的习惯,实在不应该让她到染坊去
懊死!
他怎么会有这种念头?
何时开始,他竟然习惯杜栀儿的存在?!
慕容湍握拳,对矛盾紊乱的思绪感到愤恼,盯著那盅喝了一口的冰镇凉茶,他的火气不降反升。
“冰凉透心,通体舒畅,好茶!”一旁,赞不绝口的秦啸日,突然发现好友绷著俊颜,脸色难看到活像有人赏了他一巴掌。“怎么了,茶不对劲?”
“没有。”慕容湍闷道,仰头将茶一口饮尽。
不像没事,不过他老兄既然说没事,那就没事吧。秦啸日扬了扬眉宇,不打算捋虎须,自顾四处张望半晌,他的动作引起慕容湍侧目。
“找什么?”
“今日侍茶的人怎么不是栀儿,她上哪去了?”
“你问她做什么。”慕容湍目光一沉,不觉醋意横生。
“没什么”好友僵硬防备的神情让秦啸日若有所悟,某个念头在脑海勾勒成形,他马上又加了一句:“只不过有件东西想亲手交给她。”
亲手?
“什么东西?”慕容湍连唇角都沉了下去。
秦大公子好整以暇地喝了口凉茶。“不足挂齿的东西。对了,我方才问你,栀儿上哪去了,你还没回答我。”
“她不在府里。”这几个字,几乎是从慕容湍的齿缝进出来的。那个“不足挂齿”的东西是什么?他们几时走得这么近了?
“那可真不巧!”秦啸日一脸惋惜。“罢了,改日我再”
“没有改日。”慕容湍不客气地打断好友的未竟之言。
没有改日?“你不会终于忍无可忍,把栀儿给扫地出府了吧?”有这个可能,毕竟慕容湍从未给过栀儿好脸色看。
“没有。”
“慕容,我从以前就很好奇,你与栀儿主仆俩既然气不合”你何必执意留她在湍楼大眼瞪小眼?”别人的家务事他不应该管、也不想管,但他实在是想不透好友何苦为难自己。
“不是我执意,而是祖奶奶。五年前,她老人家替我纳媳冲喜,从此要那个小我七岁的冲喜新娘服侍我。”五年来,慕容湍首次对此事坦承不讳,而且有股非要秦啸日知道不可的强烈想望。
不知为何,让秦啸日知道栀儿是他的人之后,哽在心头那该死的郁闷,竞莫名扫清许多!
原来如此,栀儿是慕容的冲喜新娘。
秦啸日恍然大悟,并不感到意外。慕容湍以前曾经病危,老夫人会买个女子替他冲喜,一点都不稀奇。
“所以,等栀儿及笄后,你会和她正式拜堂圆房?”
好友这无心一问,惹得慕容湍背脊一僵,当场一阵哑口无言
内心百般抗拒下,他压根没有想过这件事,栀儿看起来还那么小该死的!
看着好友逃避式的沉默,秦啸日所有疑问都有了解答。
“慕容,冲喜之事对你来说可能只是无稽之谈,但依老夫人的个性和观念,栀儿注定得伺候你一辈子,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难道你不觉愧对栀儿?她是你的媳妇已是既定事实,何不接受它。”
“没人替你冲喜,你不晓得被人摆布的感受。”慕容湍眼神一黯。
秦啸日思索了下。
呃,也对啦,以他的身分地位,想娶什么样的美妻没有,要是硬被塞个不知圆扁美丑的小媳妇,想来也会不甘心。
“想开些,老夫人这么做也是为了你好。我倒觉得栀儿没什么不好,人是瘦小了些,不过认真好学、谦卑有礼、长得清秀可爱,尤其那双滴溜溜的水眸儿,像泓清池似的。”慕容湍还算幸运!
“东西拿来。”回应秦啸日一番赞美的,是冶了好几倍的嗓音。
“什么东西?”曾经出现过的问句,这会儿换了个人间。
“要交给栀儿的东西。”慕容湍捺著性子咬牙道。
“喔,只是一本书和一些纸而已。”秦啸日从宽袖里掏出一本古乐府及一叠纸张。“之前送给栀儿的古诗集相论语,她应该已经读完了,所以再送给她。”
“你送书给她?”还不只一本?
慕容湍铁青著俊颜接过书册及纸张,锐利的黑眸直瞪面前的男子。
秦家所营商肆不只有织染作坊,还包含书肆、葯材行、香料铺等,这些白麻纸虽然不是秦家书肆所卖的最上品,但也绝非一般人所用得起,堂堂秦家少主肯送这些东西给一个丫环,他们究竟是什么关系?
“或者,是她向你要的?”黑眸中燃起怒火。
“是我看她想读书习字才送她书纸,你别误会她。”
真是!慕容湍和栀儿朝夕相处,应该比他熟悉栀儿的为人吧,干嘛一副怀疑栀儿红杏出墙的样
嘿!
秦啸日兴味一笑。
“既然栀儿人不在府中,那就麻烦你转交给她。”
看此番情势,就等著慕容湍“想开”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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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家的织染作坊幅员相当广大,偌大的占地区隔出织、染、缂、绣等十余座院落,每座院落又有多幢各有其用的大瓦房,分工细微,规模不输官府设置的织染署,是民间数一数二的私营织造大家。
“少爷,您来了。”染坊管事程大兴一见来人,马上迎上前招呼。慕容湍手里抓著一本书册,一脸愠色踏入染坊。
“栀儿人呢?”
“栀儿?”没想到主子会突然问起栀儿,程大兴杲楞了下。“她这个时候应该在染房少爷?”话还没说完,面前的人宛如一阵旋风突扫而去,程大兴一头雾水连忙跟上。
他们来到染院,突然听见某间瓦房传来一阵此起彼落的惊呼声。
“发生什么事?”慕容湍凝眉问。
“属下这就去瞧瞧。”
程大兴前去一探究竟,慕容湍也步向瓦房,才走了十步不到,得知惊呼声因何而起的程大兴就踅了回来。
“少爷,是栀儿又摔到染缸里去了,好在”
未待他语毕,脸色一变的慕容湍便往瓦房奔去。
燠热的瓦房内,有两排足足一人高的大陶缸,内盛经过滚煮提炼而成的染料,用来染经纬丝线,这些先行染色的丝线,可以制成不需再炼染的“熟织”锦缎。
慕容湍微微一怔,原以为会看到一个浑身被高温烧灼烫伤、奄奄一息的女孩,结果看到的却是一个活跳跳的小黑人,一旁的染匠们都是一脸又好笑又心疼。
“少爷,您别怪栀儿,她并非蓄意捣乱。属下让她尝受看色、套染,采色样得爬上陶缸,她常盯著一大缸的染料思索配色,看得入神一不小心就跌进去了。”也是一脸忍俊不住的程大兴,为慕容湍解释眼前的混乱。
“栀儿,下回你若想采色样,得有人在旁边拉著你才行呢!”有人打趣。
“是呀是呀,栀儿小红人、小绿人、小黑人都当过了,下回不知会被染成什么颜色?我睹黄颜色。”
“我敢说是青色。”染匠们当众话聚赌起来。
栀儿年仅十三岁就对染色有所见解,加上她乖巧认真、待人诚恳恭谦,早就和染坊里的工匠打成一片,众人的调侃都不带恶意,只把她亏得面河邡赤,呃,浑身黑不隆咚的她,其实看不出小脸早巳绋红一片。
“以后我会更小心的。”从头到脚都是黑色染料的栀儿,不好意思地笑开,露出一口雪白编贝。
“栀儿,快去清洗吧,免得时间一久难洗,就得当好几天的小黑人了。”
她听话地点点头,一转身,冷不防对上一双深凛黑眸,不由得怔楞嗫嚅。
“少爷”
众染匠闻言,纷纷往同一个方向瞧去,就见慕容湍沉著一张阴酷俊脸立在不远处,大夥儿连忙恭敬行礼。
“继续工作。”阴眸环视众人,最后又落在小黑人身上。“你过来。”
慕容湍一声令下,染房顿时回归各忙各的忙碌,满脸鸟漆抹黑的栀儿也畏怯地走向他,抓著湿濡裙角亦步亦趋的模样很是狼狈。
“是栀儿不对,栀儿往后会更小心,下次不会再给大家添麻烦不,没有下次了”小黑人瑟缩地垂首道歉。
盯著仅及他胸口的头颅,慕容湍面容紧绷,不发一语。
方才听见栀儿摔入陶缸的那一瞬间,去年那一夜以为她困在火海中的恐惧再次侵袭他,就算以前跟病魔搏斗,都不曾令他如此害怕过;直到确定她不是落入提炼颜料的滚烫陶缸,而是冷却成色的陶缸时,他觉得自己宛如死过一回又再度重生。
只是,疾跳的心却已然无法回归平静
他到底在做什么?
先是因为栀儿不在府里而心烦气躁,再是为了秦啸日赠书给她而恼怒气结,后是以为她差点香消玉殒而凛愕惊颤,她哪来的本事令他的情绪大受影响,淡漠的心海甚至因她而掀起滔天巨浪?
她凭什么让他认为倒茶这点小事非她不可?
她凭什么令他对好友捧醋坛狂饮,带著书册冲到这里?
她的死活又凭什么干扰他的心绪、他的理智,凭什么,凭什么?!
他怎会变得这样狼狈,从往昔到未来,面对她,不是都该只有冶淡与疏离么,那现在的他算什么?
栀儿像个做错事的小夥计,站在原地等著老板劈头痛斥,却始终不闻该有的疾言厉色,不禁怯怯抬眼
这一瞧,她看见慕容湍用某种古怪的眼神盯著她看。被看得局促失措,她一颗心惶然急跳,又迅速低下头来。
呜,少爷看她这么笨,不晓得会怎么罚她,她真的不是故意把自己染黑
最后,栀儿等待的责罚并没有施行,一句话都没说的慕容湍转身离开。当时的她只觉得纳闷,但没想到
他们就此别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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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个冶清的冬夜,瓦霜在月华下映出薄薄银辉。
一名纤细女子独坐湍楼前的石阶上,白玉素手轻抚一只经过修补的五彩纸鸢,水漾灵眸充满依恋。
制作纸鸢的那个人,早巳远行五载。
少爷离开的那年,集总管告诉她,少爷是为了弥补童年患病的缺憾,才只身到南方游历,但府里有人把少爷离开的原因归咎于她,说是她逼走了不甘被迫纳她为媳的少爷,他们说少爷讨厌她、不想娶她,既然老夫人执意留下她,那么少爷只好以逃走作为反抗。
她被卖入慕容府已整整十年,也打听到叔父一家早就搬离城南村不知去向,慕容府成了她唯一的家,老夫人和少爷是她仅有的亲人。如果少爷真的那么厌恶她、如果她的存在是个错误,那么,她还该留恋这个家么?
初来乍到时,她只是个懵懂无知的小女孩,只知道要听从老夫人的吩咐,把少爷当作唯一的亲人、尽心服侍他,就再也不会挨饿受冻。
后来,她逐渐对自己的“身分”有所认知,少爷是她的夫君、她的一切,即便他眼中没有她,她仍把他当神只一样尊崇、敬畏。
尊崇,是因为少爷虽拥有旁人望尘莫及的家世财富,却从不恃才傲物,让她打从心底佩服,还有,少爷曾舍身救过她呢!
敬畏,是了解少爷和她这个小甭女,根本是天与地、云与泥的差别。
现在,即便对他的尊敬已转变为不可自拔的倾慕,但两相遥不可及的距离,仍教会她不该有任何奢想,对于他的冷淡,她能理解多了。
可是无论少爷如何待她,她都会倾一生心力照顾他,除非是少爷不要她。
也许少爷也认为她不配当他的妻子吧
不知怎么的,栀儿喉间尝到了些许苦涩。
她仰望天河,满天星子落人满载惆怅的眼,不觉吟哦低语:“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少爷过得好不好?没有再犯病了吧?此时也和她一样,望着相同的星空么?
将纸鸢高举过头,想像纸鸢飞过清浅天河,传送只能深埋于心的思念。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娇蛮的嗓音从栀儿身后传来,有只手不客气地夺走她手中的纸鸢。
“小姐,您瞧,是只破烂纸鸢!”抢夺纸鸢的,是娇嗓主人的侍女冬青。
栀儿从石阶上匆忙起身,回过身一见是施咏蝶主仆两人,生畏地低下头,又着急探眼希望能拿回纸鸢。
“纸鸢?拿来。”
身披贵气紫貂裘的施咏蝶,看栀儿一脸着急:心中浮现快意。当她看清这是当年慕容湍送她的纸鸢,一股玩具被人占有的妒愤直升而起。
“说,你怎么会有这只纸鸢?”她记得,当时为了掩饰是自己叫杜栀儿爬树捡回纸鸢,害杜栀儿摔下树的事实,还让杜栀儿在慕容湍面前背了黑锅。
“小姐不想要,所以奴婢将它收了起来。”栀儿垂首照实道,而后又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来。“小姐,既然您不要了,可以把纸鸢还给奴婢么?”
“还给你?你凭什么资格拥有湍哥哥的东西。”美丽瞳眸进射出不悦,姣美菱唇随之勾起冶笑,施咏蝶将纸鸢扔在地上。“冬青,踩烂它。”
“是,小姐。”冬青抬起大脚丫,用力地朝纸鸢猛踩。
我踩,我踩,我踩踩踩!
“不,不要”
栀儿心口一紧,想上前抢救纸鸢,却被施咏蝶吓止。
“你想做什么?我叫人跺烂的是‘我’的玩具,你闪一边去!”
于是,栀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慕容湍亲自拼贴彩绘、又从火海救出来的心血被毁,冬青海踩一下,她的心就痛一回,眼角逐渐泛出无能为力的湿意。
反观施咏蝶,见栀儿愈是心疼,心中那把妒火却不熄反生,于是上前掴了栀儿一个耳光
啪!响亮的巴掌声在寂静夜里显得格外刺耳,连冬青都吓了一跳,脚丫停在“尸骨不全”的纸鸢上方不动。
火辣辣的痛觉自栀儿颊上散开,她吃痛地捂住脸,不明白自己到底哪里招惹施咏蝶,施咏蝶瞪她的目光就好像在瞪仇人一样毫不留情。
“杜栀儿,你最好搞清楚自己是什么身分,就算你是湍哥哥的童养媳又如何,你根本配不上湍哥哥,也不配拥有他的东西!”施咏蝶狠厉道。
自从由慕容府下人口中得知,杜栀儿是慕容家买来替慕容湍冲喜的新娘,她对杜栀儿就嫉妒得要命,这个没钱没势的小甭女,有什么资格嫁给慕容湍!
“再说,湍哥哥五年前会离家,泰半是因为被你逼走,他根本讨厌你、不想娶你,你不能走,所以他走。我没说错吧?”
见栀儿瑟缩地站在原地,和主子一个鼻孔出气的冬青,恶意推了栀儿一把。
“回话呀,我家小姐问你话,还不快说!”
施咏蝶指明的事实,宛如回程的沉重车马,又把栀儿缩在心底的自卑再度辗过一遍,重重辗过。
“小姐没说错奴婢从不敢奢望少爷怜疼”
“还满有自知之明的嘛。”
施咏蝶自信她的美貌绝对超越杜栀儿,加上她与慕容湍门当户对,慕容湍又待她极好,所以即使慕容湍不在府中的这些日子,她依然勤于来访向老夫人间安,现在连老夫人都有意要促成两家婚事,而她坐上慕容家少夫人的宝座是迟早的事,谅杜栀儿也坏不了她的美事!
“好心告诉你,只有我家小姐才能成为慕容少爷的元配妻子!”冬青的气焰会这么高张也无可厚非,她早就认定她的主子将来是慕容家的女主人。
“冬青,你太多嘴了!”施咏蝶甩眼轻斥。“不过,既然冬青都说溜嘴了,多你一个知道也没差。老夫人有意要我嫁给湍哥哥,你怎么也不可能跟我比,懂么?冬青,咱们走。”她朝木然的栀儿冷哼了声,才款步轻栘离开。
“哼!”趾高气昂的冬青,也跟著用鼻孔对栀儿大大哼一口气,甩头追随主子。
栀儿蹲身拾起地上残破不堪的纸鸢。
她将纸鸢牢牢抱在胸口,藉以掩饰心口传来的疼痛。
只是,已经分不清心口的揪疼,到底是来自于施咏蝶所说的话,还是因为毁坏的纸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