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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别的那天早上,天灰蒙蒙地暗,眼见着似乎就要下雨了,就像离别前,她这五年来母亲眼中所强忍的眼,一直没有落下,直到车子离开了山区,身后一阵雷声大作,远远地便看得出,雨,滂沱地下了。
车内的雨,却是一开始便急急地落。
载着她前往未知的未来,似乎也是阴沉沉的乌云。是哪个人这样说?从哪里来,就从哪里去,她忘了自己是从何而来,那她又要从何而去呢?
四个钟头的车程,一路沉默到底,孩子们一上车便睡了,她的眼睛还是肿的,教他没有勇气开口先说话。
艾略特很沮丧地发现,时隔五年,他甚至比以前更不懂该怎么使她快乐,他甚至不敢确定她是否还爱他。
“我们到了。”车子停好后,他轻声提醒她。
她像只木偶似地下了车,仰着头打量着这栋美丽但陌生的建筑物,不知该何去何从。
“弥希,你先进去。”艾略特提起放在后车厢的行李,偏过身子对发呆的她说。
进去她茫然地看着周围的环境,沮丧地寻找着可能的入口,她连大门在哪里都搞不清楚。
艾略特突然想起她是“第一次”来,心沉了沉,不过他很快就收拾起感伤,至少她现在已经回到他身边了,不是吗?
他体贴地走到她身边,环着她的肩膀,她往上望着他时那不知所措的神情让他好生心疼,他将她带进怀里,搂着她纤细的臂膀,绕过树丛,从旁边的小路走到侧门。
“你很快就会习惯的。”他微笑道。
他说习惯,而不是记起不晓得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感觉,艾略特对于让她恢复记忆这件事,似乎不是很积极。
“孩子们?”
“你先进去休息,我再抱他们进去,别吵醒他们。”他一手提着两大袋行李,一手拥着她进屋。
才一进屋,她马上被一个太过热情的声音给吓到了。
“小姐!”一位圆滚滚的中年妇女惊喜地跑过来牵着她的手。“太好了!你终于回来了!”
被对方的热情搞得不太自在的弥希,下意识地缩回艾略特的身上,对他释放出求救的眼神。
“这位是萧太太,从以前她就在家里帮忙了,你慢慢就会和她熟悉起来。你要不要先去休息?”
她摇了摇头。
“我去抱孩子们进来。”
她不自觉跟着他来到门口,看他抱着孩子进屋后,再跟着他出去抱另一个,等到两个孩子都安然躺在床上后,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刚刚亦步亦趋的举动有多蠢。
她把头靠在门边,看着他小心翼翼地帮孩子盖被,从他宝贝孩子们的行为看来,她想她这个决定是对的,尽管她心中充满了那么多的犹豫和不确定但孩子们是很喜欢他的,几乎是马上就接受了他是父亲的事实。
这样很好,不过,她能够就此满足吗?带着谜样的过去,拥有一个丈夫、一个家她好怀疑。
“艾略特”
他熄了灯,走到她面前,温柔地等她说完。
“我有写日记的习惯吗?”如果有,她多少可以从中得知一些自己以往的事吧!
“没有。你说,人通常只有在痛苦难过的时候才会想写日记,你不愿意未来翻开日记回想起来的,都是痛苦的回忆。”
她偏头想了一下,判断不出自己是不是会说这种话的人。
“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我想知道我以前是个怎么样的人。”
“你不必刻意去知道,你只要是你就够了。”他不敢多想、不敢奢想,老天怜悯,让她回到他身边,他怎敢再有所要求。
“如果我永远都想不起来怎么办?”相对于他,她实在无法那么平心静气,毕竟那是她的过去,虽然她以前多是以逃避的态度来面对,但艾略特的出现,让她反而对自己的过往在意了起来。
“没关系。”他拥着她。“你只要现在记得你是谁、记得我是谁就好。”
“你是不是不太希望我想起以前?”
他露出一个比哭还让人难过的笑容“我希望你能过得快乐。”
“所以我以前真的不是那么好,是不?”
“我只是自私的希望你记不起我过往的坏,我情愿你不要想起”
她对从前一点印象也没有,但她却不认为这个男人真会对她那么坏,或者,是她重新认识他以来,他表现得太好了。
“我只是担心其实不好的是我。”
* * * * * * * *
每天早上,卧室的床头,总会摆上一朵娇艳新鲜的白玫瑰,她一睁开眼就会看见,在空着的另一边枕头上。
她好奇地问过萧太太,萧太太说艾略特这个习惯已经持续了很多年,他在时,他会亲自去买花,他不在时,就由她代劳。数年来如一日,没有一日间断,但不知原因为何。
搞神秘!
她从暖暖的被窝里伸出一只手,拿起细心剪去利刺的花儿,放在鼻前品尝芬芳。
“早安,睡美人。”艾略特一进房门,恰巧遇上。
他走到床边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
“我还想睡。”她将手伸回被窝里,并下愿起床。“孩子们?”
他也上了床,侧躺在她身边。
“在吃早餐。”
“你吃了吗?”
“还没,我想等你一起吃。”他拨开她脸颊的发丝。
“你不用等我的”这样她会内疚,她怀疑他是不是故意的。
“我喜欢你陪我一起吃饭,过去五年都是我自己吃,我希望未来的日子都有你陪我吃。”
“花言巧语。”却受用极了,她没法不感动。
“我只说给你听。”他说得慎重极了,像在起誓。
“你一定是搞错了”心酸酸的,眼也酸酸的,她好想哭。
“搞错什么?”
“不好的人其实是我对不对?你是为了不让我难过才骗我,对不对?”身为一个新好男人,他的分数绝对破百,可这样是无法评分的,她最多最多只能给他一百分,没有再多了,他又何必卯起来表现?这样只会让她相形见绌。
“错了。你看不出来我只是努力想平衡一下自己以前的负分?”
“可是现在已经重新洗过牌了,也已经重新记分了,你现在赢我好多好多分,你确定你还要继续?”
“我就是要赢你很多很多,往后还要赢你更多更多。”
“你为什么要这样?”她有点不甘心。
“因为我是大男人,我爱面子,我不喜欢输的感觉。”
“你偷学连续剧的台词。”
他闻言轻笑了笑。“有规定这样是犯规吗?”
“是没有啦”她语气有些委屈。
天!他多爱她,比起昨天、比起前天、比起五年前,他更爱现在这样没有忧虑、能轻松对他撒娇的她。
“还是决定要继续睡吗?”
“我还不想起来”好奇怪,她从来不会赖床的,可是来到这里之后,她就变得好爱赖床。“你可以陪我聊天吗?”
“当然。”
难得的,她主动偎入他怀里“为什么每天早上,我床上都会有一朵白玫瑰,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
“你说呢?”他吻吻她的发际,卖卖关子。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他这不是存心作弄病人吗?
“你慢慢想吧!直到你想起来那天,你就会明白了。”
“如果没有那天呢?”
他笑而不语。如果真这样,那么他会为自己所犯的错误赎上一辈子的罪。
他总是笑得神神秘秘的,但那种感觉她并不感到陌生。
* * * * * * * *
清晨,天还未亮,她就被艾略特从温暖的被窝里给挖起来。
他说有个惊喜给她,却卖关子的不愿讲明。
一上车,她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直到醒来,她已身在另一陌生处。
阳光照进房间的角度,让她莫名地感到有丝熟稔
她?起眼,努力想在光线中看清这一室的熟悉空气,滑下床,她用指尖扫过质地温厚的实木化妆台,某些画面如同闪电般一闪而逝,在她来得及看清前,已泪湿。
走出房门,通过走廊,左边是书房她一转开门把,泪落得更凶。
左侧是主卧房
通道的另一端是厨房和客厅
为什么她这么清楚这个房子?她从来没有来过吧?
这里究竟是
为什么心会痛?
可能是因为她的手、她的细胞和毛细孔,都早她的脑子一步忆起了从前她曾经抗拒忆起的从前。
“宝贝。”
一回身,艾略特站在门边对她笑着,见到她脸上的斑斑泪痕,心下已有些明白。
“怎么了?为什么哭?”他踱到她身边,捧着她茫然的脸庞问。
“这里是哪”
“你的家。”他牵起她的手,走出书房。“你生活了十七年的家,一直到你出国念书之前,你和你爸爸妈妈就生活在这里,想起什么了吗?”
她低着头,不停地左右摇摆。
这种感觉令人更不安,她明明知道这里,却仍然什么都想不起来。
“他们呢?我的父母亲。”纵使心里已有些明了,还是想亲口听到答案。
他止步,回头看着她急于得到答案的小脸,片刻踌躇。
“过世了,在你十七岁那年。”
然后,她终于明白,自己一直抗拒想起的原因,光是看着这里的一景一物,就让她心痛得无以平复。
“他们的骨灰,就放在莲恩寺内,每年,我都会替你去看他们,你别担心。”原以为,什么都不记得的她,回到这个家,应该不会受到太多的冲击,没想到她记忆的某处,依然眷恋着这里吧!这也是他不愿她想起的原因,半辈子的孤独,他不希望她再回去那个总是哭泣的日子。既然已经遗忘,就把前半生的不愉快一并忘了吧!他只愿她的后半生皆是快乐、幸福的。
“以前的我,幸福吗?”这种事,她竟也要透过他才能知道,她怎么可以这样?就为了逃避悲伤,竟想选择永远忘记自己亲生的父母亲。
“我想,是的。”他拉开床头柜,拿出了好几本厚厚的相簿,在她面前一页页地摊开来,里头,满满都是她的身影,幼儿时的她、孩童时的她、少女时的她全是她,全是她笑得好开怀的脸。
她颤抖的手轻抚着照片中陪她一同欢笑的男女,一眼就看出,她的眉毛像父亲、眼睛像母亲、鼻子像父亲、嘴巴像母亲原来她有着一张融合了父母亲五官的脸,而她竟遗忘了这么久。
脑中一闪而逝的画面一阵一阵的,快得让她有点晕眩,错觉中听到的笑声飘渺地散落在空气中,她记得不,她想不起来,为什么想不起来?
“宝贝”艾略特担忧的看着她恍如隔世的小脸。
“你把它买下了?”她没多想便脱口而出,一说出口,两个人都愣住了。
“你、你想起来了?”
她摇头,有些慌,她没有,只是下意识的就说了。
艾略特心里也是很矛盾,内心有两股势力在作无谓的交战,在期望她忆起与不忆起之间
“我不知道这样的摆设对不对,我是看着照片来摆设的,你喜欢吗?”买下这房子时,屋内所有值钱的家具都已被变卖光了,他只能四处去寻找类似的,希望能让她感觉真正回到了“家”
“你前几天就是在忙这个?”
“嗯。”她转向他,忍不住紧紧地搂住他。她早就知道,不管在失忆前或失忆后,她都深深地爱着这个男人,有时,她只是不太想承认,可是她知道,她已经无法将心中那份对他满溢而出的爱,再忽视了。
“谢谢你。”虽然她不知道为何当年他们会分开,虽然她不知道究竟他们之间是谁出了问题,但她已不愿去想,此时此刻,她真的相信,这个男人,也是一直是在乎着她的。
* * * * * * * *
那夜,弥希不肯离去,在父母亲的房间里哭了一夜,她那么努力地想要记起一些些关于他们的蛛丝马迹,但还是一点成效都没有,最后,是艾略特抱着她回她的房间。
那个早晨,在那个时间,被那个角度的阳光射醒时,她熟稔地睁开眼,还不明白脑中所暗中进行的程序,只是就着那道朝阳,赖在床上不肯醒。
房内依旧是一片寂然,只是她二十三岁以前停止的脑波却在这时候开始活动了起来。
等到她发现自己睡不着时,如潮水般不断涌现的回忆几乎将她淹没,关于那些生与死、寂寞与陪伴、笑与泪
她忆起了一切。
她听到了记忆中,天天吵醒她的鸟叫声,她始终不知道那叫什么鸟,只知道那鸟在附近筑了巢,定居于此已有数十年之久;还有那总会飘进室内的樟木香她以为要让自己恢复记忆不知得花多少时间和气力,没想到,只需要那个角度斜照进来的阳光、鸟鸣、芬多精。
她也记起了艾略特、记起了他说的一字一句、记起他的温柔和离去,还有,白玫瑰的缘由
他在道歉,以他承诺过的方式,道了近六年的歉该原谅他了吗?她闭着双眼斟酌着。
艾略特以指背拭去她从紧闭的双眼中淌下的泪水,忍着心痛吻了她一次又一次。
突然间,她想通了,她不会再去追究他当年丢下她返英的原因;也不再追究当年登在杂志上的订婚照片,她只想知道一件事,一件她早就知道,却一直不曾亲口听他说过的事。
“你爱我吗?”
“爱你,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或许从那夜在“挪威森林”第一眼看到她时,他就已深陷不可自拔,只是他一直忽略了它。
她嘴角浮现幸福的笑容,双眼缓缓张开。
“我爱你。”
她也想起,根本没有原不原谅这回事,在她心里,不可能真的怨他、恨他,若有,那必定也是念他、爱他所转换的错觉。
只是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