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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坐实造反死罪、仅以身免的罪人,没有什么可押注的,沈太公毫不犹豫便与他划清了界线,保住沈家。沈季年与他,远远不如太公待他的亲。
但也比不上太公的绝,冒着受连累的偌大风险,给他送了盒糕来。若教太公知晓,九成会打断儿子的两条腿。丑丫头要嫁人,沈季年许是不坏的对象,但他不想面对贝云瑚将同床共枕、甚且生儿育女的对象,就算鼻涕虫也不行。万一失手打死他就糟了。
独孤寂走进沈太公屋里时,老人正披衣盘腿,随意坐在榻上,服侍的婢仆早早就被摒退,几上留了盏琉璃灯。
“太公久见。”他冲老人团手长揖到地,执的是晚辈之礼。瘦如一只马猴的老人佝背眯眼,凝视良久,露出怀缅之色,半晌才道:“你先写条子是对的,十七郎。
要心里没个底,你这么忽乎然走进来,我还以为是东镇来接我了。”老人口中的“东镇”指的是兄长独孤弋。
两人在白玉京初识时,独孤弋是以前朝镇东将军的身份前往拜会,沈太公喊到白马王朝开国、兄长驾崩,始终没改口,普天下能这么喊的也只有这一位。十七爷忍不住笑起来。
“有这么像么?”“简直一个模子刻就。”老人攒了张纸头,潦草的字迹写着“稍晚来见太公,十七郎拜上”摇头叹气。
“你现下能到处乱跑,是领了陛下的恩旨么?”“差不多。干些黑活,见不得光。”独孤寂耸耸肩,翻起桌上的杯子给自己斟了杯茶。“我就剩这点用处啦,两膀气力,给人当枪使。”沈太公也笑起来。
“你来得正是时候。我近日老觉有人在耳边说话,要不然就在屋里哪个旮旯角儿,说是让我准备准备,指不定时日近了。我一直想再瞧瞧你。”
十七爷咧嘴一笑。“您这副身子骨,肯定比我命长。阎罗王着紧钱包,怎敢让您下去,这不得给削得囊底朝天?一来一往的,押上纱帻幞头都不够抵债。”
老人给逗乐了,呵呵笑个不停,虽然枯瘦如猴,却是神完气足,眸光尤其精悍,莫说八十四,就是卅四的青壮汉子都没这般精神,活到一百二也没问题。“说罢,你找太公什么事?”
良久,老人收了笑声,深陷蛛吐的黄浊细目迸出锐光,虽带笑意,但普通人若被这蜥蛇一般的视线盯上,怕笑也笑不出。
“过去东镇和萧先生前来,不拿点什么总不肯走。你好的不学,净学这些坏德性。”“不仗着太公疼我么?”独孤寂嘻皮笑脸:“家里有一颗叫‘龙雀眼’的鹿石,对不?”沈太公眸光一敛,嘿笑道:“原本是有的,现下没啦。”“我知道,当聘礼给了章尾始兴庄龙方家。”
独孤寂眼珠滴溜溜一转,涎脸续道:“丑呃,我是说那位龙方姑娘丢了龙雀眼,想退婚又赔不起鹿石,太公能否看在我的面上,这事就算了?”
沈太公打量他片刻,瘪嘴摇头,咋舌声不断,看起来更像猴儿了“十七郎,你把主意动到我未过门的儿媳妇头上,少永鳏居多年,我好不容易给他谈了这门续弦,你忍心作梗么?”独孤寂想到丑丫头的大红嫁衣。
想到当夜缠绵悱恻极尽缱绻,那难以言喻的销魂蚀骨、轻怜密爱,不由得心痛如绞,咬牙定了定神,正色道:“太公误会了。
我个幽禁山间的罪人,没想抢谁的老婆,只是龙方姑娘要留要走,我希望是她自己的意愿,非为龙雀眼。恳请恳请太公应承。”“这位‘龙方姑娘’与你,是啥关系啊?”
“只是朋友而已。”独孤寂神色一黯,却未逃过老人毒辣的眼光。沈太公笑道:“龙雀眼价值连城,看来是交情深厚的朋友了。
也罢,金珠财宝不过是身外物,待她来到越浦,我会详细问过她的意愿,若她不愿嫁与少永,我决计不会为难她。”
独孤寂惨然笑道:“多谢太公成全。我来过的事,也请太公莫向她提起。”老人竖起大拇指。“为善不欲人知,够仗义!你这便要走了?”“我在龙庭山下还有点事,得有个区处。”
十七爷起身作揖,将出门时突然停步,低声道:“若她最终选择留在沈家,请鼻请少永好生待她,她是个很好很好、很好很好的姑娘。”
没等老人接口,径自推门而出,在一地月华之间消失了形影。约莫十天后,贝云瑚终于来到沈家。
她被安排在偏厅等候,负责通报的下人好不容易才弄清楚,这位一身旅装风尘仆仆的绝色少女,竟是原该乘坐花轿大队簇拥的家主续弦,不敢怠慢,赶紧请了沈季年和太公前来。
始兴庄的变故,越浦已有所闻,沈太公殷殷垂询,少女语声动听,叙述条理分明,尽显闺秀风范。
虽是实问虚答,倒也挑不出什么错处,她所持的关牒文书俱是官印正本,写有闺名“龙方云瑚”应非有假。最要命的是:沈季年一入偏厅,人就傻了,自始至终不发一语,还差点打翻了茶盅。
沈太公对这根独苗儿的性子还是清楚的,沈季年谨慎、沉稳,不好声色,是理想的守成之人,便与身故的元配李氏青梅竹马,感情甚笃,也绝非是色授魂与的痴迷。
老人虽答应独孤寂,但不想轻易放走贝云瑚价值万金的龙雀眼,在他看来不值一哂。十七郎不惜擅离幽地,专程走一趟越浦,低声下气求人,才是这位绝色少女身价不凡之处。沈太公对鹿石一事不置可否,为免十七郎日后上门理论,轻描淡写说了“宝物既失,也就罢了”之类的场面话,但也仅此而已。
老人看出藏在得体的应对和惊人的美貌下,少女那轻飘飘般无所依恃的茫然失措,温言抚慰之后,变着理由留她在府上暂住,不知不觉过了大半个月。当中最快活的。
就属沈季年了,这位沈氏的青壮当主一反平日的沉默寡言,每天都像心中有蝴蝶在飞舞,只消远远看着贝云瑚,胸口便快乐得像要炸开似的,他从未如此际一般。
衷心感谢老父专断独行的安排原本他对续弦一事是极为抗拒的,哪怕他已习惯不反抗这甚至改善了父子俩的关系。
沈季年出生时,父亲就是别人家里爷祖的年纪了,年龄差距并未使他得到孙儿般的宠爱,父亲需要他快快长大,以继承家业,况且,他知道父亲更习惯与另一个孩子亲近。
他不恨十七,虽然回想起来,十七总变着花样欺负他,但外头的孩子侵凌时十七一定挺身而出,谁来都打他不过。这让沈季年觉得自己有哥哥。
而且还是很厉害的哥哥。父亲知他遣人送糕上白城山那日,未及摒退左右,抡起手杖就是一通乱揍,打得他头破血流、遍体鳞伤,若非亡妻阿芸以身子遮挡,情急之下哭喊出“阿舅”的旧称,令老人愕然停手,沈季年怕已被父亲活活打死。
他明白父亲为何能对十七那样无情,但他做不到,那是十七啊,他怎么可能造反?谁敢造陛下的反,十七头一个灭了他!
那是他哥呀,他最尊敬最爱戴、能为了他死上一万遍的兄长,十七怎么可能谋反?肯定是定王一党诬陷他!
“让你再说!畜生逆子!你想让沈家挫骨扬灰,满门俱灭么?”父亲一拐打飞了他两枚牙,打得沈季年满嘴鲜血,那是他此生唯一一次、兴许也是最后一次对父亲赤裸裸地显露情绪。
他可以理解,却无法接受父亲的冷酷无情,就算救不了十七,起码可以关起门来,一起流着眼泪吃完一盒糕,那才是家里人。阿芸死后。
除了儿子沈世亮,沈季年便不再对谁怀抱家人的情感了,直到云瑚姑娘来到沈家。贝云瑚一而再、再而三地刷新了他对完美女性的想像:既有名门闺秀的温婉,又有花魁难及的美艳,府里下人都欢喜她。
世亮每天黏着这位漂亮姐姐不放,同食同嬉,贝云瑚甚至教他读书习字,带他蹴鞠骑马,说适度地活动筋骨,对身子长成有益。
别看她娇滴滴的弱不禁风,投壶掷石打水漂儿,样样玩得比男子出色,府里的下人没一个是对手,沈世亮对她崇拜得简直无以复加。
会烹饪、会女红,应对得体,聪慧过人,疼爱孩子不说这些,沈季年没想过自己能跟她聊阿芸,聊头一次在姑母家见到她时,怎么弄坏了她的泥泥狗,两人用叶子摆酒席过家家,还有阿芸嫁来头半年改不了口,老喊父亲“阿舅”的糗事,他总是说着说着。
眼泪就掉下来,最后掩面吞声饮泣,丢脸极了,贝云瑚静静听着,不曾取笑过他,偶尔拍拍他的手背,似鼓励似安慰。有回不知哪来的胆子,沈季年不无犹豫地握住她温软雪嫩的小手,而她一直等到他不再流泪,才轻轻将手抽回。
那晚,沈季年兴奋狂喜,几不能眠,告诉自己这是绝好的征兆,云瑚姑娘会接受这门亲事,乐得活像十七八岁的鲁少年。
贝云瑚又去见过太公几次,辞行的话语却越来越难出口。不仅是因为老人狡狯世故,也可能是她很喜欢沈世亮所致。
同小孩子游玩,使她不再频繁想着和那人有关的一切,又毋须为无法回应十七爷的感情感到歉疚,但留下来是不可能的,她意识到这点,是来此两个多月以后的事。
某天夜里,沈太公将沈季年唤入书斋,摒退了左右,整座独院儿里就只剩下父子俩。“少永,找你来,是要同你说说云瑚的事。”老人揭开茶碗盖,以盖缘轻刮着茶汤表面的浮沫渣子,低垂眼帘,却没有就口的打算。
沈季年早有预感,父亲派了几个老妈子到云瑚院里,美其名曰服侍姑娘梳头洗浴,实则观其体态起居,判断是不是完璧,能不能生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