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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路第一次听钟秋说起自己母亲冷悠湄的故事,并没有太往心里去。尽管钟秋反复强调,她所策划的电视剧,很重要的一个用心,是为了纪念她母亲那一代人,然而在一开始,过路总有一种不得要领的感觉。钟秋的母亲冷悠湄一生充满了传奇,这些传奇听上去很有意思,真要用电视剧来表现,却有些不知从何处着手的恐慌。钟秋的外公是大学里的教授,这位出身于名门的教授,突然对做学问不再感兴趣,成为一名职业的革命家。他的革命生涯十分短暂,很快在雨花台被国民党宪兵枪毙,那时候钟秋的母亲冷悠湄才五岁。报纸上登了消息,钟秋的外祖母去收了尸,然后就葬在雨花台附近一小山上。
这以后不久,全家都搬到上海去了,冷悠湄在教会学校上小学,然后上中学,中学快毕业的时候,有人来接她,说你是革命的后代,不能老在这资产阶级的十里洋场待着,我们接你到解放区去,你已经有了文化,应该到那里去发挥作用。
冷悠湄印象中,自己的父亲只是喜欢在鼻子上架着一副墨镜,解放以后,她带子女去雨花台烈士陵园扫墓,谈起他们的外公,她只能告诉他们这一点。有关革命传统教育,冷悠湄和子女说得更多的是自己参加革命以后的经历。那时候,正是抗战结束前,解放区需要大量的人才,冷悠湄先被送到延安学习了半年,然后再次回到苏北解放区,负责一个县的妇女工作。她的工作似乎很出色,不久,有一个叫王老虎的英雄团长看中了她,他结过婚,有一个小孩,一下子对冷悠湄神魂颠倒,说什么也要和原来的老婆离婚,要娶冷悠湄。冷悠湄对这位战斗英雄多少有些好感,但是绝对没想到过要嫁给他。这家伙是个大老粗,离了婚,竟然用枪逼着冷悠湄,一定要娶她。这事给上级知道了,立刻准备处分他,王老虎不服,说:“老子抗战打小日本,流血流汗,想娶自己喜欢的女人,错在什么地方?”
负责处理此事的军法干部板着脸,气呼呼地说:“别以为你王老虎有功,就忘了自己是谁,你是共产党的干部,不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王老虎说:“共产党的干部又怎么了,共产党就不娶老婆?”
军法干部气得拍了桌子,说:“你摆什么老资格,知道冷悠湄什么来头,人家父亲闹革命的时候,你还在哪?”
王老虎一听说冷悠湄的来头,一下子就蔫了。他被关了三个月禁闭,一放出来,就要上战场。临走前,他文绉绉地摘了一束野花去见冷悠湄,一本正经向她道歉,说自己瞎了眼睛,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冷悠湄被他说得又好气又好笑,很大方地把花养在了茶杯里,鼓励他在战场上要英勇杀敌。王老虎说:“打起仗来,我不会含糊,老实说,在战场上,王老虎没怕过谁。“道歉过以后,王老虎跨上战马,很忧郁地去了,不久就传来他英勇牺牲的消息。
冷悠湄事后回想起来,王老虎如果第一次不是蛮横地用枪逼着自己,而是捧着鲜花来,她说不定真会爱上他。干革命就会有牺牲,她从来就不认为王老虎的死,和自己有关。当时有很多人都牺牲了,不用说像王老虎这样成天置身于枪林弹雨,就是冷悠湄自己,也曾经有过好几次历险。有一次,整个县委机关陷于敌人的包围之中,机关人员混在老百姓中,国民党军队要大家交出共产党员。结果县委书记和组织部长被认了出来,要他们投降当叛徒,不同意就立刻枪毙。那是冷悠湄第一次看到活人被打死,砰的一枪,人倒在了地上,仍然在动,上前又补一枪,还动,再打一枪,终于不动了,鲜血和脑浆溅得到处都是。
好在最艰苦的一段生活很快就过去了,革命形势高涨,解放区的地盘越来越大。一九四八年冬天,冷悠湄负责接待一批来自上海戏剧学校的学生,并成为以这批进步学生为班底组成的文工团团长。对于那些刚刚穿越封锁线,初登解放区的学生来说,穿着军装,梳着短发,腰间别着一把手枪的冷悠湄,在一开始,就立刻获得了大家的崇敬。她笑容可掬地挨个和同学们握着手,欢迎大家参加革命,弃暗投明。包巧玲率先流下了激动的眼泪,然后有许多人都跟着哭了起来,是高兴地流眼泪。大家都很羡慕,尤其是那些刚到解放区来的女学生,她们觉得像冷悠湄那样穿军装别手枪,真是太威风太潇洒。
大家向往革命已经很久,现在梦想成真,一个个已穿上军装,成为文工团员,都高兴得了不得。
冷悠湄给大家做形势报告,初到解放区,同学们有一个很特别的印象,这就是差不多所有的领导,大大小小的干部都会作形势报告,一说就是一大套。形势发展得很快,快得让大家都来不及惊喜,不久,南通解放了,又不久,大军渡江,文工团一边火烧火燎地排练白毛女,一边马不停蹄,随着部队参加了对国民党部队的追击。兵败如山倒,敌占区的概念正在一天天缩小,国军完全垮了,解放军的一个胜仗接着一个,过了江的文工团日夜都在行军,大路上常常有五六支队伍在行进,有穿着草鞋走路的步兵,有拉着大炮的战士,有支前的民工,有各机关的干部,看得文工团员们眼花缭乱。
冷悠湄是文工团的第一任团长,虽然她比大家大不了几岁,然而她已经足以成为人们心目中的老革命。几乎所有的人都喊她冷大姐,在当时这是一种极时髦的称呼,这称呼保持了几十年,一直到八十年代中期,冷悠湄进入了弥留之际,大家还是这么称呼。事实上,冷悠湄当文工团长的时间并不长,大军过江以后,她就调到别的工作岗位上去了,由于她是第一任领导,所以大家很难忘。钟秋告诉过路,当年的文工团员,很多人都写过文章纪念她母亲。在一本薄薄的回忆录中,当年的文工团员回首往事,差不多所有的执笔者,都满怀深情地提到她。就连和冷悠湄有着重大过节的包巧玲,在回忆文章中,也不能免俗地为她大唱赞歌。
钟秋坚持认为,自己母亲在第一次见到杨如盛的时候,就对他产生了特别的感情。
实际上,那时候,一种巨大的恋情已经产生了。那个年代的人,有一个最大的特点,就是羞于暴露自己的真实感情,很多宝贵的东西,还是在摇篮状态,已经被残酷地扼杀。
冷悠湄显然在一开始,就注意到了杨如盛的与众不同,他是那群人中的贾宝玉,女孩子的目光常常情不自禁地都盯着他转。晚年的冷悠湄曾向小女儿袒露过心扉,在这之前,她总是否认自己对杨如盛有什么特别的感情。在最后的岁月里,冷悠湄告诉钟秋,自己的一生中,假如真为某个男人动过心,那么这个男人也许就是杨如盛。让钟秋想不明白的,是她到死也没有承认自己对杨如盛一见钟情,她觉得自己作为一位领导同志,尤其是作为一位女干部,不可能冒冒失失地看中一个刚从国统区来的男孩子。她的岁数比杨如盛大,级别比杨如盛高,不可能一下子就爱上他。
尽管冷悠湄是个很漂亮的女人,然而自从王老虎追求她的事件发生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没有一个男人再向她表示过爱慕之心。大家都知道她是烈士的后代,说起来来头大,都觉得有些高不可攀,而且她身上多少还有些那种来自大城市的气息,在人们的心目中,她似乎很傲气,难以亲近。一直到和钟天结婚,冷悠湄的感情生活,始终是段空白。没人继续追求她,她也不知道应该爱谁喜欢谁。她和钟天的婚姻十分偶然,大军过江进城以后,在一次聚会中,一位老首长得知冷悠湄还没结婚,笑着说:“这不行,再下去要成老姑娘了,我给你找个人吧!“一起参加谈话的人,都以为冷悠湄会当众拒绝,没想到她一声不吭,竟然就默认了。
于是这位老首长便当真热心地做起红娘,成了冷悠湄和钟天的介绍人。钟天也属于那种年龄不大,革命资历不浅的人,两人初次见面,各方面的条件都般配,不多久便结了婚,然后就有了小孩。钟天对冷悠湄似乎很满意,刚结婚的那一阵,下班回来,总惦记着在巷口替她买个烘山芋,因为冷悠湄爱吃,这是她小时候在上海读书期间最喜欢的食物。婚后的冷悠湄感到最不满意的,就是自己连续的怀孕,她是一个有事业心的女人,是工作狂,不愿意为生小孩,耽误自己的工作。那时候,他们都是刚转业到了地方,钟天去大学进修,然后到教育局当领导,冷悠湄去了团委,担任团委的副书记,以后又去了文化局。
冷悠湄去了文化局之后,立即为新组建的话剧团招兵买马。她首先想到的合适人选,就是杨如盛夫妇,这时候杨如盛已经和包巧玲结婚,他们所在的那个文工团早已解散,重新分配到一个地区庐剧团,在那里混得很不得志。庐剧是安徽的地方戏,他们虽然科班出身,但是毕竟是学话剧的,在剧团里根本就没有用武之地。在冷悠湄的直接关照下,杨如盛夫妇调进省城,进入了新组建的话剧团。杨如盛很快就成为话剧团的一号男主角,说有名,就立刻有了一些小名气。有了名以后,杨如盛有些把持不住自己,接连出了两件事,一是和剧团里的化妆师,发生了不正当的男女关系,在化妆间被人抓了个正着。
另一桩是乱说形势的怪话,赶上一九五七年反右,他的言论正好被抓住,结果被打成了右派。
身为文化局长的冷悠湄,对杨如盛的遭遇爱莫能助,一切都已经发生,一切都太晚了。作为主管领导,冷悠湄不得不面对事实,在大会上对杨如盛作出严厉批评。看着杨如盛低头认罪的样子,她心头感到很难过,因为她觉得自己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好心有时候也会办坏事,如果她不把杨如盛夫妇调到省城来,这些事情也许就不会发生。杨如盛是一个很有前途的好演员,要是他不犯错误的话,结局就完全可能是另一副模样。一部庆祝建国十周年的献礼片,本来已经定下来邀请他为主演,杨如盛甚至去电影厂试过镜头。错误改变了杨如盛的人生轨道,他的辉煌事业从此一蹶不振,再也没有翻过身来。
杨如盛从小是和姐姐学的戏,他姐姐是一位颇有名的京剧老生,当年常在明星剧院挂头牌唱戏。杨如盛不仅跟姐姐学戏,事实上也是姐姐一手带大的。姐姐在八岁的时候,正式进孙家班学戏,十三岁时登台演出,第一场戏就大获成功,有了小神童的美誉。十六岁的时候,她禁不住一个唱小生的有妇之夫诱骗,与其一起私奔,始乱终弃,很快就被这小生转手出让,介绍给了一位黑社会的地痞流氓,成为这位流氓的姨太太。杨如盛的父母死得都很早,杨如盛无处投奔,便和姐姐一起生活。流氓姐夫对杨如盛姐弟不错,然而就是不许姐姐登台演戏,结果姐姐对戏曲的一腔热情,都花在了弟弟身上。杨如盛十岁的时候,开始在姐姐的督促下,练习唱戏的基本功。
后来流氓姐夫在黑吃黑中,被人打死了,杨如盛的姐姐重新登台演戏,有一度又唱红了,可惜她染上了抽大烟的坏毛病,嗓子说倒就倒,在台上唱自己最拿手的空城计,竟然也有人喝她的倒彩。她这一伤心,发誓再也不登上舞台唱戏。黑道上有好几个男人都喜欢她,她于是也不学好,今天跟张三,明天跟李四,谁有势力就跟谁。她混得阔的时候,不仅在家里养了个戏班子,而且专门雇了武功老师教杨如盛,因此杨如盛在考戏剧学校的时候,已经有了一身很好的功夫。抗战胜利以后,好莱坞电影大为风行,接连有两位唱京戏的名伶,因为拍电影,在电影中扮演了角色,声名大振,所以杨如盛的姐姐不仅不反对弟弟学话剧,而且觉得只要学了话剧,就有可能拍电影。那时候还没有专门的电影学院,电影演员常在话剧演员中挑选,杨如盛的姐姐觉得,自己的弟弟真有机会去拍电影也不错。
在四十年代,和话剧和电影相比,戏曲显得十分保守落后,尤其是京戏,不外乎几本老掉牙的传统戏,演来演去,离不开帝王将相才子佳人,除了一些固定的老观众,已很难得到青年人的青睐。杨如盛进了戏剧学校,本来就有些新的思想,变得更新,常常和进步学生在一起活动。那时候,搞学生运动是最时髦的事情,共产党的地下活动很厉害,学校的排演场,差不多成了反饥饿反内战的前沿阵地,国民党特务混进来看排戏,进步学生便大打出手,活生生地将特务打出了校门。事情闹得很过头,一时间,有了取缔学校的风声,于是所有的学生又联合起来,为护校而斗争。戏剧学校的校长是一位国民党元老,这个人来头大,当局投鼠忌器,拿学生还就是没什么好办法。
从一开始,杨如盛在班上就显得很突出。他的演技明显高人一筹,无论演什么角色,演谁像谁。进入学校的第二年,大家排演秋海棠,杨如盛扮演男主角秋海棠,因为演得出神人化,从此落了个绰号就叫秋海棠。剧中的人物是一个戏子,这角色,一般的同学都演不了,杨如盛从小跟着姐姐学戏,有扎实的基本功,对戏子的生活有更深的了解,演起来得心应手。彩排时反应就很好,后来在市青年宫上演,招待全市的学生代表,反应十分强烈,欲罢不能,于是索性义演了三场,立刻引起轰动,报上连篇累牍地作着介绍,对杨如盛赞不绝口。那些小报的记者,抓住机会就往戏剧学校里钻,想通过采访,从杨如盛身上抓点新闻,从他周围的人身上捞些小道消息。
当时能上戏剧学校的,都是些富裕人家的子弟。同学中,一位参政员的千金看上了杨如盛,公开地追起杨如盛。杨如盛招女孩子喜欢,一点也不奇怪,他说话慢吞吞的,人很内向,常常结巴,说话只说半句,偏偏越是这样,越招人疼招人爱。有时候在舞台上,他也有些结巴,然而这种口吃,并不影响他创造角色。很多女孩子明来暗去地都喜欢他,找出各种借口和他约会,请他看电影,吃西餐,逛公园。他只要有时间,来者不拒,对谁都一视同仁。女孩子都觉得他喜欢自己,为了他,成天闹别扭,一封接一封地写情书给他,结果抽屉里全是情书。杨如盛从来不回信,他自小就没有好好地读过书,字写得像小学生,知道自己的字难看,不愿意出这个丑。
在众多的女学生中,大家都觉得最占上风的,应该是那位国民参政的千金卢文君。
她人生得出众,是个天生的美人胚子,虽然演戏不是如何出色,但是有一点很引人注目,就是比别人更倾向革命,比其他的女同学都进步。这在当时也是个很重要的优点。那时候,没有人喜欢不追求进步的年轻人。国民党的大势已去,年轻人都倾向于共产党,很多人都想找机会参加革命。有一天,曾被学校开除的老李,突然出现在杨如盛的宿舍,很认真地和他谈了一次话。同学们早就知道老李是地下党,学校里开除他,也是为了保护他,因为学校已接到消息,特务就要到学校里来抓人。老李离开学校,便去了解放区,现在,他又重新潜伏回学校,准备偷偷地组织一帮进步学生去苏北。苏北的大部分地区都已经解放,正需要他们这些有文化的青年去大显身手。
老李说:“你小子在同学中最有人缘,只要你愿意去,肯定会有很多同学跟着,所以我第一个就找你。”
老李的信任让杨如盛感到很兴奋。他一口答应了老李的要求,并报出了一长串据他估计愿意去解放区的同学名单。老李听完,皱着眉头说,女同学太多了,一路上不大好互相照顾。杨如盛解释说,这表明女生比男生更喜欢革命。老李仍然觉得这样不妥,好在他对学校的情况本来就了解,于是就自己报了一些名字,一边报,一边征求杨如盛的意见。无论提到谁,杨如盛都赞成,后来老李又说:“不行,人太多了,路上不好走,还是分几批好。第一批应该是些骨干分子,我们把名单再合计一下。对了,一定要注意保密,可别让特务探听到什么消息!”
尽管在人员上做了调整,第一批去解放区的人员中,仍然还是女同学占了多数。有的女同学知道了消息,死缠着老李,一定要第一批走。老李知道这是因为杨如盛的缘故,无论如何拒绝都没有用。女同学中为了意中人杨如盛老是明争暗斗,不过真正为他闹得不可开交的,也就只有卢文君和包巧玲。很多人都觉得自己不是卢文君的对手,临阵怯场,悄悄退出了竞争,只有包巧玲不信邪,非要和她拼个你死我活。没人想到包巧玲会成为最终的胜利者,这结果让别的女同学心里既伤感,也不服气。卢文君后来出人意外地成为老李的妻子,杨如盛吃香喝辣,三千宠爱在一身,最后却落到看来并不起眼的包巧玲手上,只能是怪他自己太没眼光。大家背后里议论,恨铁不成钢,仅从杨如盛最后选择了包巧玲这一条看,已充分说明他这人其实不怎么样,别人对他那么用情,也是用错了地方。
由于对革命向往已久,通过封锁线的时候,一个个与其说是紧张,还不如说他们更激动,对可能出现的危险,没有任何心理准备。人多,成群结队,更多的只是觉得好玩。
谁都没有真正想清楚,这次出门远行,究竟意味着什么。对于年轻人来说,没有什么比冒险更刺激。大家一腔热血,凭着一股冲动,说参加革命,就一起参加了革命。这是他们有机会第一次面对真正的危险,他们喜欢自己扮演的临时角色,就像在舞台上演戏一样,长得文气的同学装扮成阔少爷阔小姐,或者装扮成回家奔丧的穷学生,五大三粗的同学装扮农民,装扮成做生意的小贩。老李多少年之后写回忆录的时候,曾批评过这些年轻学生当年的幼稚。他们太像演戏,没有一点社会经验,在通过封锁线的那一刻,所有的表演都显得过火。譬如扮演阔小姐的包巧玲,更像个叽叽喳喳的丫环,或许是紧张的缘故,她变得莫名其妙地话多,毫无大家闺秀的风范。杨如盛扮演的生意人也显得过于斯文,他当时曾处于众多女学生的包围之中,拿不定主意究竟应该接受谁抛给他的绣球。谁都能看出这是一批演话剧的学生,他们说话拿腔拿调,和当时的国产电影一个毛病。如果不是地下党在封锁线上安排了接应人员,这些来自国统区的年轻学生,根本就不可能若无其事地通过障碍。要识破他们的真面目实在太容易。当时的国民党已接近崩溃,没有多少人会和学生过不去。明白人一眼就能看出这些学生的用心,来自城市的年轻人,恨不得把什么东西都带到解放区去,在他们的行李中,既有严禁携带的药品,也有完全没必要带着的热水瓶和搪瓷脸盆,甚至包括一个半新不旧的篮球。
几乎所有的人都相信,包巧玲去解放区,完全是由于杨如盛的缘故。她自己也从不回避这种说法,既然是爱杨如盛,杨如盛去哪,她就去哪,最初的名单上,并没有包巧玲的名字,包巧玲是一个天生没有政治热情的女人,这倒并不是因为她是水果店老板的女儿。从家庭出身来看,一起参加文工团的学生中,有许多人似乎比她更有理由不参加革命。包巧玲属于那种小家碧玉似的女人,人生得很矮小,天生地适合在舞台上演资产阶级小姐。其实和班上大部分女同学相比,她家的经济状况远不如其他人,包巧玲父亲开了一爿不大不小的水果店,生意做得结结巴巴,由于这一点,她对班上的所有富家小姐,都有一种莫名的敌意。包巧玲扮演的第一个角色,是在念初中的时候,她的美术老师画画得不好,却喜欢写剧本,为庆祝元旦写了一个独幕剧让同学们排练演出。包巧玲在其中扮演一个阔小姐,阔小姐是个很次要的角色,然而不显眼的配角,演得比主角更引人注意。美术老师夸奖她是天生的演员,这一夸奖的结果,促成了她后来考戏剧学校。
和杨如盛在学校时就大名鼎鼎截然不同,包巧玲一直到杨如盛被打成右派后,才逐渐成名。很长一段时间里,她改不了自己初上舞台时的人物形象。无论接受什么样的角色,她只要一上台,就情不自禁,难以自控地变成了娇滴滴的富家小姐。在戏剧学校读书期间,她是不起眼的学生,每次排戏,塞给她的全是最次要的角色。要说演戏,卢文君的演技也谈不上什么出色,但是她的运气好,要演总是演女主角。包巧玲和卢文君最初的竞争,不是争角色,而是争杨如盛。通常情况下,两军交战勇者胜,不过有时候,弱者也能占便宜,包巧玲最大的能耐,是善于和敌人结交朋友,既然视卢文君为自己最大的情敌,她克敌致胜的法宝,就是先成为她的密友,掌握了她的一举一动,然后抓住机会,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让她陷入不可挽回的失败之中。
包巧玲并不掩饰自己对杨如盛的好感,她和卢文君争夺杨如盛,不是一味强攻,而是智取。她的高招在于有足够的办法,让卢文君觉得她根本不可能形成威胁。所有的人,都觉得包巧玲只是单相思,杨如盛根本不可能看中她。包巧玲很轻易地就解除了卢文君的戒意,她把自己放在失败者的位置上,不仅让卢文君对她没有任何提防,而且还能让其产生一种恻隐之心。卢文君过高地估计了包巧玲的弱点,又过高地估计了自己的优势,她一边自以为是地觉得已经把杨如盛牢牢抓在手中,一边又带些玩火地和别的追求者偷偷约会。既然杨如盛可以有那么多的女孩子喜欢他,卢文君觉得别的男人追求自己也在情理之中。她的优越感让她变得过分骄傲,当包巧玲批评她不该三心二意时,她想这不过是一种简单的嫉妒,是没有男人追求她的必然反应。
“小包,你说我怎么会真的看上老李呢“卢文君和老李来往只是逢场作戏,她不当一回事地对包巧玲解释说“男人有时候你也要刺他一下,你得让他嫉妒,这时候,他才会变得老实起来。我告诉你,我就是要让如盛他发急,我要煞煞他的傲气!”
包巧玲说:“你难道就不怕别的女人真把他抢了去,譬如是我?”
卢文君做出不在乎的样子,懒洋洋地说:“谁要抢,谁抢就是了,我就不相信,他有什么了不起的?”
十年以后,卢文君已经转业并且转行,在一个中学当语文老师,有一次,她接到包巧玲的赠票,让她和老李一起去看她主演的大跃进畅想曲。演出安排在当时这个城市中最好的一家剧场进行,因为是庆祝建国十周年,一切都搞得非常隆重。大大小小的领导应邀出席了首演式,报纸上连篇累牍地做着报道,连续演了许多场都是爆满,结果戏票变得出奇紧张。事过境迁,包巧玲不仅如愿以偿地得到了杨如盛,而且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女一号主角。尽管她演得并不出色。但是卢文君不得不承认,包巧玲是真正的胜利者,无论是在情场,还是在舞台。看戏时,卢文君想起包巧玲十年前说过的话,心里不由酸酸地,不服气,又不能不服气。
演出结束,掌声雷动,被安排前来看戏的外宾,在省领导的陪同下,走上舞台,接见所有演员,和主要演员合影留念。当这一切仪式结束以后,卢文君和老李来到后台,向包巧玲祝贺。包巧玲一边卸妆,一边很热烈地和他们说着话。话题很快转到了杨如盛身上,老李转业以后,在市公安局负责宣传,对杨如盛打成右派的事情已有所闻。包巧玲眼睛有些红,言谈之间,多少流露出一些怨言。卢文君对杨如盛好歹还有旧情,十分关切地问他现在的情况。包巧玲告诉她,杨如盛在郊区劳动,前一阵带信回来,说在那里很不错,他已经认识了自己的错误,决心好好地改造,然后重新做人。卢文君很惋惜地说:“这杨如盛也是的,他又不太会说话,干嘛要瞎说呢!”
包巧玲执意要请卢文君夫妇吃夜宵,时间已经很晚了,老李想拒绝,包巧玲说:“你不去,我也让小卢去,我们已经好多年不见面,今天说什么也要聚一聚,到时候,你们就住我那,我们说说话。“外面的馆子早关了门,只有在剧团的食堂里,才能找到些东西吃。剧场外面,本来是有三轮车的,他们说话说晚了,出来时,三轮车已经没了。
好在距离也不远,三个人一边说话,一边回剧团。夜深人静,他们一边走,一边轻轻地说着话,仿佛是怕路边的居民,会被他们的声音吵醒。偶尔还能遇上一两位下夜班的女工,那几年,社会治安很不错,半夜三更,独身女人在黑暗中行走,一点事也没有。
等他们慢吞吞地赶到剧团食堂,大师傅刚刚睡下。食堂里的所谓夜宵,也就是等演员们差不多都回来的时候,用大锅下面。这时候,参加演出的演员已经匆匆吃了回去睡觉。大师傅也已经将炉子封了,听到包巧玲的声音,开了灯爬起来,埋怨她怎么到现在才来。包巧玲感到有些歉意,说自己来了两位好朋友,是当年文工团的战友。包巧玲并不说这两个人是自己当年戏剧学校的同学,因为在当时,戏剧学校在大家心目中,并没有什么地位,而文工团是军队编制,是人民解放军的一部分,在世人眼里分量完全不一样。包巧玲一辈子都以自己曾经参加过文工团感到自豪,不管怎么说,这是一段值得吹嘘的光荣,多少年以后,当别人都退休的时候,她却可以像那些流血疆场的老革命一样,理直气壮地享受离休待遇。她的薪水不仅一分钱不少,每年有一笔旅游费用,电话费可以报销,在年龄到达七十岁的时候,还可以享受一笔保姆津贴。
大师傅似乎很把包巧玲这样的主要演员当回事。他立刻点着炉子,打开鼓风机,烧水煮面。因为时间已经晚了,卢文君夫妇肚子还真有些饿,于是饥肠辘辘地看大师傅忙。
在五六十年代,剧团里的演员,一般自己都不开伙,餐餐都在食堂里吃,跟大师傅的关系,就像一家人一样。包巧玲不停地和大师傅说着话,不一会,水烧开了,大师傅手脚利索地下面,面下好了,又紧接着弄了个小炒。三个人坐下来,狼吞虎咽吃着。大师傅兴致勃勃地看着他们吃,忍不住问他们味道如何,他大约是想听他们主动说好吃,他们不提这茬,只好自己开口问。三个人连声说是真的味道好,因为好吃,他们凶狠了一些,所以就忘了夸奖。大师傅被他们一番好话,说得满面春色,一脸笑意,看吃得差不多了,又问够不够。
这气氛,让卢文君想起当年在学校读书时的情景,那时候,校门口有一家小馆子,成年累月地熬着一大锅骨头汤,女生嘴馋,晚上临睡觉前,不去吃碗热乎乎的馄饨,就睡不踏实。卖馄饨的小老板,和这位大师傅长得有些像,都是直鼻方腮,大眼睛,见了女性就情绪高涨,只要被女人表扬几声,立刻忘乎所以,不知道太阳该从什么地方升起来。卢文君记得有一次,大家起哄让杨如盛请客,把他像捉贼似的硬押到小馆子里去,到了那里,杨如盛却红着脸说自己身上没带钱,大家就说,没钱就欠着,让老板记着他的那张脸。老板说:“我记着他那张脸干什么,你们哪位小姐把钱先垫一垫,不就行了吗?“卢文君大着嗓门说:“不行,我们今天就是要吃顿白食,要不然你请客!“老板心血来潮地说:“好好好,我请客就我请客。“于是,那天晚上,果然是老板破费请每人吃了一碗馄饨。
一眨眼,十年过去了,变化之大,当初绝对不会想到。离开食堂,去包巧玲的单身宿舍。自从杨如盛被打成右派,包巧玲便搬到了单身宿舍来往。大约十个平方的一个小房间,就一张小床,包巧玲说:“我和小卢睡小床,老李,对不起你了,你将就着打地铺吧!“卢文君笑着说:“地铺好,地铺大,在家时,我们一吵架,我就让他睡地铺。”
老李说:“还好意思说,这是欺负我,要是觉得地铺好,下次你睡地铺,别得了便宜卖乖。小包,我告诉你,小卢自从离开了文艺界,心里就不痛快,有点气,都撒在我身上,我也没办法,只好让她。“卢文君之所以离开剧团,是老李不想让她再当演员,当初文工团解散前夕,有一个去师范学校进修的名额,老李把这个机会给了卢文君,因为那时候,他是文工团的团长,有这个权利,或许他当时的想法,是不想再让卢文君在舞台上和杨如盛演对手戏。不久,文工团果然解散了,他们这些人都是演话剧的,在五十年代,话剧变得十分不景气,老百姓喜欢看的是地方戏,文工团员重新分配工作,要么改行去各个地方戏剧团,要么转业,像包巧玲夫妇这样后来还有机会演话剧,可以说是绝无仅有。
幸好第二天是星期日,老李在地铺上不一会就睡着了,卢文君和包巧玲却说了一夜的悄悄话。刚开始还是轻声说着,老李呼声不断,两人也就没什么顾忌,声音略大了一些,各自说着文工团解散以后的遭遇。卢文君依然要强,不肯说自己有什么不好,她说了一些学校里的有趣事情,又说老李在公安局里如何地被重用,虽然是副处长,由于正处长是副局长兼的,所以老李的副处长,其实就相当于正处。她告诉包巧玲,杨如盛刚定下来是右派,老李就知道了,都是老同学,又是老战友,老李心里很急,想帮忙也帮不上,因为这种事情,照例是帮不上忙的,弄不好还会越帮越忙。
包巧玲仍然是和当年一样,虽然她现在已经是一号主角,但是在卢文君面前,她仍然采取低调处理。她不说自己如今混得如何如何好,因为这已经根本用不着说,报纸上都写着,电台里也在广播,谁都知道她包巧玲已是个有名的演员。在谈话中,包巧玲有些控制不住自己,谈的大都是杨如盛如何不好。显然她要让卢文君感到,自己其实有着一肚子的委屈。这么做的目的,是怕卢文君旧情不断,对杨如盛不死心,故意贬低杨如盛,仿佛做生意的怕多缴税,有意隐瞒真实的收入状况,还是想表达一种后悔,后悔自己当年的痴情,千方百计把杨如盛弄到手了,其实根本就不值得。反正两种截然不同的念头,在包巧玲的脑海里打着架,她对卢文君仍然还是有些不放心,可是说什么也不愿再露出自己的怯来。今非昔比,如今她要比卢文君和杨如盛都强,既然已经占了上风,她没必要逞强,也用不着示弱。
老李的鼾声为他们的谈话伴着奏,在黎明将至的时候,包巧玲谈起了杨如盛的生活作风问题。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和卢文君说这个,卢文君也觉得有些震惊。这是一个不能原谅的错误,毕竟是一个她们共同爱过的男人,怎么莫名奇妙地就和一个化妆师搞到了一起,而且是在化妆间里干那种苟合之事,结果还被别人当场捉奸。包巧玲没有吞吞吐吐地说这件事,这件事勾起了她的愤怒,她没有在卢文君面前骂杨如盛,觉得只要如实地把他的丑事说出来,就比骂他更有力。男人都不是东西,包巧玲注意到卢文君脸上的表情很复杂。有一点,她从来就没怀疑过,这就是卢文君和杨如盛虽然谈过恋爱,但是他们之间只是有名无实。无论是在学校,还是后来在文工团,大家仍然很保守,只要是不结婚,就不会乱来。卢文君真要是和杨如盛之间发生过什么,这事不可能瞒过老李。老李要是知道什么风声,当年绝不会参加杨如盛和包巧玲的婚礼,今天也不会来看包巧玲的戏。
卢文君说:“如盛怎么可以这么做呢,他太对不起你了!”
包巧玲悻悻地说:“那女人要多坏有多坏,而且还不漂亮。”
卢文君只能好言相劝,说:“你真不错,他太对不起人。”
包巧玲一肚子的委屈,终于找到了爆发的机会,她带着哭腔说:“他当然对不起我。
当年他在最困难的时候,我没不理他,他生活上犯了错误,我也原谅了他,以后呢,又打成了右派,小卢,我告诉你,有多少人劝我跟他离婚。你不知道,他这一打成右派,对我的影响有多大。人家不让我演主角,说你男人有问题,政治问题不比生活问题,你不和他划清界限,就是思想也有问题。小卢你想,我今天居然还是演了主角,你说这容易吗?我一步一步走过来,你真不知道有多难!”
卢文君看她真哭了,心有些软,连忙让她不要哭,并暗示她这样,可能会吵醒依然还在打呼噜的老李。包巧玲一边抹眼泪,一边压低了嗓子,说像自己这样,能不和杨如盛离婚,已经太对得起他了。卢文君连连说是,说现在社会上,很多人打成了右派,都被迫离婚,包巧玲能顶住压力,确实有些不容易。两人又胡乱说了一会,天已经大亮,老李睡眼惺忪地睁开眼睛,发现卢文君和包巧玲还在说话,吃惊地说:“你们不想睡觉啦?”
就像包巧玲在舞台上表演,总是摆脱不了娇小姐的影子一样,在和别人谈起自己的婚姻时,她常常喜欢把自己扮演成拯救者。尽管很多人都知道,她当年对杨如盛,是锲而不舍的追求者之一,但是随着时间的消失,她已经成功地改变了自己当年的形象。包巧玲把自己塑造成一个极富同情心的女人,她把自己和杨如盛的结合,不是因为爱,而是归结成为同情。她所以和杨如盛结婚,是因为同情他当时的遭遇。她总是不断地可以有机会同情杨如盛的遭遇,杨如盛一生历经坎坷,隔一段时期,就要经受一次磨难,倒一次大霉。他是个出色的演员,可惜在人生的舞台上,他永远也扮演不了称心如意的角色。
大军过江以后,文工团开展了忠诚老实运动,各自向组织交待自己的历史问题。由于大多数人都是学生,历史清白,这种运动本身也就是走过场而已。可是在谈到社会关系时,杨如盛就有些说不清楚。他隐瞒了自己姐姐和黑道人物的关系,严重的事实却是,建国不久,杨如盛的姐姐便被捕入狱,罪名是窝藏潜伏的国民党特务,杨如盛不仅掩饰了姐姐的真实身份,还把她解释成为一个热爱进步的戏曲演员,夸大了她吃的苦,夸大了她受的剥削。等到姐姐被捕的消息传到文工团以后,一心想进步的杨如盛感到了很大的压力,情急之中,又走上了另一个极端。他反戈一击,毫不考虑姐弟情意,拼命揭发姐姐的所谓罪行。他表现得很幼稚,或许是为了急于洗刷自己,他的检举揭发显得有些过头。事情远没有像他交待得那么严重,组织上对他的信任却出现了危机。
那时候,杨如盛和卢文君作为主要演员,已被批准入党,正处于预备期,就等着期满转正。支部在开会的时候,就杨如盛对姐姐前后两种截然不同的说法,提出了重要疑义。大家七嘴八舌,议论纷纷,一致认定杨如盛有严重的问题。在第一种说法背后,杨如盛显然有意隐瞒了姐姐的社会关系,这种隐瞒违背忠诚老实运动的精神,是对党的不信任。而第二种说法又近乎夸大其辞,它表明杨如盛为了洗刷自己,不惜把姐姐牺牲掉。
这种牺牲的目的何在,似乎可以得出结论,他身上也许还有什么更需要隐瞒的东西。
于是在文工团内部,开展了对杨如盛的排查运动。在当时,提高警惕是非常必要的,有人回忆起,杨如盛在私下谈话时,曾提到过某某某,而这个人恰恰就是一名潜藏的特务。在学校读书时,杨如盛的姐姐常常派人到学校里来给他送东西,学生排戏公演,杨如盛的姐姐带了一大批人前来捧场,这些人事后仔细想想,其实都是一些社会上的打手和小流氓。虽然杨如盛把自己洗刷得很干净,但是有足够的理由可以认为,杨如盛和社会上的那些渣滓曾有过来往。卢文君就记起了一件事,当时搞学生运动,特务常常混进学生中进行破坏。在一次声势浩大的游行集会上,有一个打扮成学生模样的人,在大家擦肩而过的时候,从别的学校的游行队伍里,很神秘地和杨如盛打过一个招呼。事后,杨如盛告诉卢文君,说这个人是特务,过去在他姐夫手下干过事情。
杨如盛的入党预备期被取消了,这以后,他始终被排除在党的大门之外。组织上并不觉得他有什么严重的历史问题,但是对于他的信任,已经大大地打了折扣。那些成天围着打转的女孩子,突然一个个都不理他了,而卢文君干脆对别人宣布,他们从来就没有正式确定下来。他们的关系的确非同一般,非同一般和订有婚约并不是一回事。那是杨如盛成年以来遭受的第一场危机,他一下子变得很孤立,一时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样才好。他想到离开文工团,可是离开了文工团,又能去哪,他一点把握也没有。在过去,他干什么事,都有姐姐撑着,现在,姐姐已经坐牢,而且就算是从牢里放出来,他也不愿意再见她。
包巧玲成了杨如盛的救命稻草,在别人都不愿意搭理他的时候,她大胆地向他流露了自己的爱,文工团员接受了新任务,这就是去农村参加上改,分成一个一个小组,深入到农民中去,动员农民起来揭发和斗争地主。在以往,差不多所有的女团员都愿意和杨如盛在一个小组,现在,他显然受到了冷落。当老李发问谁愿意和杨如盛在一个小组的时候。好半天竟然没有一个人愿意吭声,最后老李只好指派,点到一位女团员的名字,那位女团员说,她更愿意和谁谁谁在一起,这句话的潜台词就是她不愿意。老李说:“这是组织的安排,就这么定了。“女团员还是不乐意,说既然是组织的安排,为什么不安排别人,偏偏安排了她。她竟然还嘀咕了一句,也不管杨如盛是否受得了,很刻薄地说像他这样的人,压根就不配参加土改工作。在日后的共同生活中,无论杨如盛对包巧玲有多大的不满,他只要一想到她当时有勇气站出来,主动要求和他在一起,就充满感激,就觉得自己可以原谅她。对于杨如盛这样的帅小伙来说,女孩子喜欢他没什么稀罕,太多了也就不珍贵,多了反让他眼花缭乱,多了反让他和许多女孩子莫名其妙地结了仇。包巧玲慢吞吞地站了起来,很大度地说:“这样吧,大家都不愿意和杨如盛在一起,那就让我和他在一起好了。既然领导都能相信他,为什么我就不能呢?”
她的话,让别的女团员很不高兴,心里酸酸的,也说不出为什么。背后就说她真会抓住机会,说她的政治觉悟都不知到哪去了,脑子里只有儿女私情。她们不相信杨如盛因此就会看上包巧玲,等到后来真传来两人要结婚的消息,不止一位女团员感到懊悔。
卢文君很轻易地就失去了杨如盛,事实上,很多女团员当时不愿意和杨如盛在一个土改小组,是同时生卢文君与杨如盛的气,她们不愿意在这时候接纳杨如盛,只是想看卢文君的笑话。等事情都结束了,她们才突然明白这是机会。杨如盛始终是讨女人喜欢的,即使是在他倒霉的那一阵,他身上的那种魅力依然还在,他垂头丧气的样子,着实惹人爱怜,他是一张娃娃脸,越是在这种时候,越让人动心。
杨如盛和包巧玲的关系迅速发展。整个土改期间,他们都住在地主的大院里。为了过一种艰苦的生活,他们故意拣破房子住。地主的住宅虽然是瓦房,条件根本就谈不上好。包巧玲这个小组原来有四个人,后来另外的两个人先后调走,到土改后期,就剩下他们两个人,分别住在大院两侧的厢房里。包巧玲胆子小,有一位当地的姑娘陪她一起睡。有一天,姑娘的父亲突然死了,要回去守灵,农会来不及安排别的人来陪住,杨如盛便在半夜悄悄穿过大院,进了包巧玲的房间。深更半夜自然是不会为了做什么好事,包巧玲没有拒绝他,只是说他这时候这样做,是不对的。杨如盛说自己是真的想和她结婚,既然已经准备成为夫妻,也就无所谓对不对。包巧玲说,他就是想结婚,现在这么做,也还是不对。
在后来的岁月里,包巧玲总忍不住要控诉杨如盛的忘恩负义。杨如盛从来就不是一个有责任心的男人。第二天,农会又派了位姑娘来陪包巧玲,这样,杨如盛便没有机会再去纠缠她。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土改很快结束,农民分到了地,地主被斗争,恶霸被镇压,包巧玲和杨如盛双双回到了文工团。文工团这时候要排新的秧歌剧江南人民大翻身,他们在戏中扮演一对贫苦农民。杨如盛再不提结婚的事,他有意无意地躲着包巧玲,又犯起了贾宝玉的毛病,开始和别的女团员眉来眼去。包巧玲想和他谈话,谈不了几句,他就找机会开溜。包巧玲一个人哭了好几场,一起住的人发现她眼睛红红的,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卢文君对杨如盛大有旧情不断的意思,杨如盛也不记她的仇,两人在一起说话,又仿佛是当年刚到文工团时的情景。包巧玲决定主动出击,她把发生在地主大院的事情,不动声色地告诉了卢文君,卢文君当时是青年团副书记,一听,吓了一大跳,对杨如盛的看法立刻恶劣了许多,她一方面毫不犹豫地向组织汇报,同时亲自找杨如盛谈话,对他进行了最严厉的批评,痛斥他的不仁不义。杨如盛很快又一次陷入四面楚歌的境地。
这一次,人们是真正地同情包巧玲。当时大家都把男女的贞节看得十分重,一致认为杨如盛这人的道德品质有严重问题,是可忍,孰不可忍。杨如盛几乎是在大家的胁迫下,被押进了新婚的洞房,这以后,他在包巧玲面前,一直抬不起头来。
由于冷悠湄当文工团团长的日子很短,杨如盛在文工团的种种表现,都是后来才听说的。在冷悠湄的记忆中,这一批来参加文工团的年轻人,都是一些很不错的戏剧学校学生,他们有文化,有知识,正好可以在革命队伍里充分施展自己的才华。尽管她从来不承认自己对杨如盛一见钟情,但是很多知道内情的同志,都意识到她对他有一种特殊的好感。文工团被解散前夕,冷悠湄路过他们的驻地,曾抽时间顺便去看过大家,听说老李要和卢文君结婚,她还当场开玩笑,说老李这可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占了革命的便宜,引得在场的人哄堂大笑。冷悠湄的岁数并不比大家大多少,可是她参加革命早,又是大家的老领导,因此说话很随便。
卢文君被她说得不好意思,红着脸说:“冷大姐,你真会开玩笑。你自己的婚姻大事怎么样了?”
冷悠湄笑着说:“怎么你是不是也想关心大姐,为我选一个如意郎君?”
那天冷悠湄的兴致特别好,春风满面,笑语不断,可是当有人无意中,提到杨如盛和包巧玲已经结婚,几乎所有在场的人,都注意到她的脸色突变。她突然变得口吃起来,说话立刻有些前言不搭后语。也许是想掩饰自己的慌乱,然而越掩饰,越容易露出破绽,她很严肃地问大家,还有谁和谁准备结婚,于是大家笑着向她汇报,说谁和谁,还有谁和谁。这样的话题应该是很活泼的,冷悠湄脸上还在笑,大家都以为她会继续说什么笑话,然而她很快就把话题转开了,说起了一件很莫名其妙的事情。结果大家一时不明白怎么一回事,脑子有些跟不上,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冷悠湄并不在乎别人是否吃惊,突然一本正经地问:“我今天来看大家,你们准备用什么好吃的东西犒劳我?”
大家清楚地记得,这以后,冷悠湄的情绪有些低落。吃饭的时候,她突然想到似的对杨如盛说:“对了,我都忘了向你祝贺。“说完了这句话,她也不去看他的表情,又和别人说起了什么。很多文工团员,从此就再也没有见过冷悠湄,文工团就要解散的消息已经传开,大家偷偷地做准备,有的人想去上海或者北京,因为只有在那样的大城市里,话剧才有一席之地。要不就到边远省份去,那里的部队文工团还需要招人,国内战争差不多已经完全结束,庞大的军队必须减员,众多的文工团员不得不面临改行这一难题。
杨如盛和包巧玲被分配到了两省交界处的一家地方戏剧团。这是一个新建成的地方戏剧团,由活跃在这一带的几个旧戏班子组成。由于他们是从文工团下来的,剧团的艺人们表面上十分欢迎,然而始终都把他们当外人看待。两年以后,杨如盛和包巧玲找到了新上任的文化局长冷悠湄,希望能通过她,调入正准备成立的话剧团。冷悠湄很高兴他们会去找她,因为事实上,她已经想到了他们。不管怎么说,他们也是科班出身,虽然还没有从戏剧学校毕业,他们应该算是很不错的演员。尤其是杨如盛,在戏剧学校演出时,就大出过风头,是班上的尖子,早在他没有参加文工团前,冷悠湄就听老李介绍过他的情况。
两人如愿进入了话剧团,杨如盛很快就成为主要演员,成为剧团里的第一小生。刚开始,冷悠湄还有些担心,一位很有声望的老演员告诉她,很多文工团出身的演员,其实根本就不会演戏,尤其是不会演话剧,因为他们毕竟是戏剧学校尚未毕业的学生。这位有声望的老演员是新建话剧团业务方面的权威,对来自文工团的演员向来抱有成见。
冷悠湄担心杨如盛并不像自己所希望的那么出色。作为负责文艺工作的领导,冷悠湄显得还有些信心不足,她知道现在已经不是文工团时期,观众已经发生了变化,仅仅是宣传队水平远远不够,话剧团究竟能不能站稳脚跟,还有待于时间的检验,冷悠湄知道,这个城市的市民,对话剧并不热心,想重振话剧在三四十年代的辉煌,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好在杨如盛没有让冷悠湄失望,他主演的第一部戏,就一炮而红,在观众中造成了广泛的影响。
这是一部反映进城干部,在资产阶级糖衣炮弹的进攻下,逐渐腐化堕落的戏。这样的戏能上演,说明当时的思想还不像后来那么禁锢。杨如盛在戏中扮演那位堕落的干部,虽然是反面人物,他演得很有分寸,不温不火,既没有一味丑化,也没有拔高。他的演技立刻得到老演员的赞赏,彻底改变了他原来以为文工团员不会演戏的偏见。很显然,领导干部并不太喜欢的这部话剧,然而由于群众特别喜欢,竟然连演了许多场,场场客满。在后来,演这部戏成为杨如盛重要的罪名之一,理由是他如果对共产党没有那么大的仇恨,就不可能把戏中的人物演得栩栩如生。紧接着的第二部戏,给杨如盛带来了真正的声誉,这一次,杨如盛扮了一号男主角,是一位抗美援朝的英雄,当时志愿军被称为“最可爱的人“,杨如盛的扮相英俊,在舞台上潇洒自如.人见人爱,一下子迷倒了无数的女观众。
杨如盛在自己人生最得意的阶段,犯了所谓生活错误。他和相貌很一般的女化妆师在化妆间里偷偷约会,很快就到了众所周知的地步。包巧玲眼泪汪汪地到冷悠湄那里哭诉,只是到这时候,冷悠湄对杨如盛才有一个全新的认识。包巧玲的眼泪让冷悠湄充满同情,她觉得包巧玲是个好妻子,杨如盛不应该这样对待她,不应该这么自暴自弃。她决定找他很好地谈一次话。在谈话中,冷悠湄对他进行最严厉的批评,而且同时严厉地批评了话剧团的支部书记,因为作为支部书记,有思想工作没有做好的责任。冷悠湄坚定地认为,婚外的男女两性关系,是非常无耻的事情,是资产阶级坏思想的残余
冷悠湄说:“接受党的教育已经这么多年,怎么还是这样的思想觉悟!”
杨如盛有些无地自容,他像个闯了祸的大孩子一样,不知所措地低着头,临了,他很诚恳地说:“冷局长,我知道我错了。”
冷悠湄说:“知道错就好,知道错了,就一定要改!”
杨如盛被短暂地剥夺了继续扮演男一号的机会。那时候的观众很热情,也很单纯,特别容易对付,因为在买票的时候,观众并不知道究竟谁演男主角,当他们发现上当以后,再抱怨已经来不及。真正花钱把同一场戏看两遍的观众毕竟不多,杨如盛失去机会,便意味着另一个人得到了机会。杨如盛的主角地位岌岌可危,包巧玲于是偷偷地开始运动,希望能解除对丈夫的禁演令,她主动去找支部书记谈话,加班加点地为支部书记织了一件毛衣。支部书记把禁演的责任都推到了冷悠湄身上,包巧玲又去找冷悠湄,一口一个冷大姐,冷悠湄被她的精神所感动,叹气说:“小杨这人,有你这样的妻子,这是他的福气,他应该知足。”
冷悠湄是个很有原则的人,她觉得一个人犯了错误,能改正就是好同志。既然她没有做出不让杨如盛演戏的决定。这时候再下行政命令,让杨如盛重返舞台也说不通。幸好不久,有一个欧洲社会主义国家的文化部长,访问这个城市,计划让看市话剧团的戏,冷悠湄便给话剧团的支部书记打电话,让安排最强的阵容接待。支部书记是个滑头,问什么才叫最强阵容。冷悠湄说:“这很简单,让最好的演员上。“支部书记说:“要说谁最好,当然是杨如盛。“冷悠湄很果断地说:“那就让杨如盛演。”
从那以后,剧团里的人都知道冷悠湄对杨如盛夫妇特别关照。包巧玲对冷悠湄十分感激,杨如盛偷情的风波已经过去,现在,不仅他仍然是剧团的一号男主角,她自己地位也开始稳步上升。安排角色的时候,支部书记每每都向着她,而且还偷偷地散布说是冷局长的意思。出于感激,包巧玲常常拉着杨如盛去冷悠湄家做客,她是个天生有外交手腕的女人,很快就和冷悠湄的两个大孩子玩得很好,那时候,钟春是个扎着羊角辫的幼儿园小姑娘,她的弟弟钟夏还不到两岁,一看到包巧玲,便扑到她的怀里不肯离开。
也许是受这两个可爱的孩子影响,包巧玲和杨如盛也决定赶快生个自己的小孩,他们结婚已经好几年了,至今都没有生育,去医院检查,医生说你们挺好,好好努力,很快就会有一个大胖小子。
包巧玲不仅和两个小孩打得火热,而且受到了男主人钟天的热情欢迎。冷悠湄工作太忙了,屡屡不在,于是负责接待包巧玲夫妇的,通常是钟天本人。杨如盛的事业如日中天,那是他人生中最辉煌的一段日子。包巧玲很高兴地发现自己果然怀孕了,而且更大的巧合,是冷悠湄也怀了第三个小孩钟秋,她们两个人差不多同时进了产房,由同一个医生接生。包巧玲是第一次生产,难免紧张,冷悠湄在精神上给了她许多安慰,因为她毕竟是过来人。包巧玲对冷悠湄最羡慕的一点,尽管她公务繁忙,差不多就是一个工作狂,然而并不耽误自己做母亲,已经有了两个小孩,现在却又十分安详地生第三胎。
冷悠湄家里用了两个保姆,这一点也让包巧玲羡慕,因此,早在杨卫字出生之前,包巧玲便为儿子准备好了奶妈,她是演员,为了自己的事业,她决定由别人来喂养她的孩子。
伴随着包巧玲大儿子杨卫字的出生,是一连串的不幸。反右运动开始了,杨如盛先只是有点小问题,然后问题有些变大,最后就成了右派。支部书记一直说要保他,可是越保,事态越来越严重,越来越没办法收拾。到后来,包巧玲才明白,杨如盛所以成为右派,很重要的原因,恰恰就是支部书记在捣鬼。这位支部书记是一位真正的好色之徒,他的处事原则,就是和天下所有的男人作对。只要是有机会,他就要让别的男人倒霉,在他飞扬跋扈的那些年代里,他执著地追求剧团里的每一位女人,像一头精力旺盛的公狗似的,不管别人愿意不愿意,时时刻刻都在寻找试一试的机会,好像他一生的奋斗目标,就是尽可能多地让别的男人戴绿帽子。
杨如盛这一次是真正地领会了阶级斗争的厉害,爱唱京戏的姐姐的影响,他演戏演红了,难免要摆一些主角的派头。刚开始,他意气用事地拒绝接受领导的帮助,不顾后果地和群众争吵。当地报纸在一篇社论中,毫不含糊地点杨如盛的名,随着反右斗争的深入,杨如盛突然发现自己已经到了罪不容赦的地步。这把火几乎要烧到冷悠湄的身上,因为众所周知,杨如盛所以会达到这种忘乎所以的境地,和作为文化局长的冷悠湄的纵容有关。于是冷悠湄不得不做公开的自我批评,同时也口是心非地对杨如盛的右派言论进行批判。从爱护一个好演员的角度出发,冷悠湄坚决不同意将杨如盛发配送往青海,在她的直接干预下,杨如盛被送往郊县劳动改造。
包巧玲为了杨如盛的事到处奔走,为了减轻他的罪名,见人就替他说好话,很多人劝她和杨如盛离婚,理由是他的事业已经到了尽头,作为右派,他将始终影响她的前途。
虽然儿子还在襁褓之中,支部书记已经决定在一部即将开排的新戏中,让包巧玲扮演女主角。很显然,群众会有很大的意见,现在,大家都已经认识到右派的丑恶嘴脸,让包巧玲在这个时候登台,可以想象支部书记将顶着多大的压力。为了自己的前途,为了刚出生不久的孩子,为了让群众不再有意见,为了让支部书记不再为难,她最理智的办法,就是立刻和杨如盛离婚,彻底和右派划清界限。
然而包巧玲没有同意离婚,虽然杨如盛已经不止一次地背叛过她,虽然他已经成为人民的敌人,她还是不准备和他分手。她告诉自己要像旧戏中的王宝钏那样,在寒窑苦苦等待薛平贵,一直等到杨如盛劳改结束归来。支部书记觉得包巧玲的想法很可笑,便问她知道不知道王宝钏等待薛平贵。一共等了多少年。现实生活没有那么多的戏可以演,要知道,王宝钏在寒窑里等待薛平贵,前前后后竟然等了十八年。十八年不是个小数字,包巧玲想都没想,很坚决地说:“那我就等他十八年!”
支部书记没想到她受旧戏的影响竟然这么深,十分感叹他说:“小包呀,你应该知道,旧戏中其实有很多糟粕,就譬如说红鬃烈马,王宝钏是什么人,丞相的千金,抛彩球择婿,选中当时还是乞丐的薛平贵,她不嫌贫爱富,嫁给他了,可结果呢,她是等了他十八年,我还是那句话,结果呢?”
包巧玲当然知道结果,感兴趣的也就是结果,对红鬃烈马这出戏,她从来没从头到尾认真看过。迷迷糊糊地只是知道其中一些与之相关的著名折子戏,譬如招亲,譬如武家坡,薛平贵远征西凉,一去十八载,后来立了大功,富贵还乡,在回家之路的武家坡,故意装作小流氓,调戏正在田间辛苦劳作的王宝钏。十八年以后,王宝钏已经认不出薛平贵。不管怎么说,这戏最后还是大团圆,包巧玲喜欢这种苦尽甘来的大团圆的结局。支部书记夸奖了包巧玲的善良,同时又委婉地批评了她的封建思想,他极其严肃地表示,尽管群众对她扮演女主角,会有很大的意见,但是他决定顶住压力,还是让她演。包巧玲感动地当场哭了,她摸出手绢,擦着眼眶,一遍又一遍地擦着。
支部书记说:“你别流眼泪,我这人心软,最见不得女人哭。”
包巧玲说:“我心里难受,我也不想哭。”
支部书记说:“也别憋着,真要哭,就哭吧。”
包巧玲的演出是成功的。她永远不是一流的好演员,可她恰恰是通过这场戏,确定了自己在剧团里主要演员的地位。和大多数天才往往会被埋没不同,包巧玲的演戏才能,却得到了最大的发挥。可惜她没有像自己想象的那样,成为王宝钏那样的贞女和烈女,随着时间的发展,包巧玲的生活态度走向了反面,变得很不检点,很快就有了放荡的恶名,以至于大家一提到她,就觉得有些话实在说不出口。有些太损的话,人们真不忍心说,包巧玲知道别人心里都在想什么,然而她对于自己的行为,却有着振振有辞的合理解释。首先,她从来不承认自己是为了演上女主角,才把自己当作贡品献给了支部书记。
她觉得自己主要是出于感激,也就是说,支部书记后来把她推倒在集体宿舍的小床上,她所以没有拒绝,不是为了要演女主角,而是因为她已经演了女主角。事和事之间的逻辑关系必须弄清楚,她和支部书记的男女勾当,不是演女主角的原因,而是结果。粉碎“四人帮“以后,包巧玲又把自己的初次失身,解释为是想解救自己的丈夫,因为当时,这位唐璜似的支部书记早已被撤职查办。她把自己塑造成了小说中的悲剧人物,因为她当时如果不满足支部书记的淫欲,那么杨如盛便很可能去了青海,像电影电视上经常表现的那样,受尽苦难地死在流放地。
杨如盛后来还是和包巧玲离了婚,在打成右派的六年以后,包巧玲已经替他办好一切调回话剧团的手续,他突然非常果断地拒绝了,并且提出要和包巧玲离婚。杨如盛难以置信地发现,在过去的六年中,包巧玲起码和剧团里的一打男人发生过纠葛。这样的剧团,他作为男人,无论如何也没有脸面再回去。包巧玲承认自己对不起他,但是她觉得自己的行为,并不比他当年在化妆间干的事情,丑恶到什么地方去。一次不要脸是不要脸,十次不要脸,仍然也是不要脸。她告诉他,既然他们相互之间都不是太忠实,也就没必要太计较。事情该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包巧玲以商量的口吻说:“一切也许可以从头开始?”
杨如盛叹气说:“也用不着从头开始了,就让一切保持现状。”
结果杨如盛既没有调回话剧团,也没有和包巧玲离婚。两人继续过着分居的生活。
这时候,杨如盛已经结束了劳动改造,右派的帽子也被摘了,在冷悠湄的关照下,进入了郊县的一个地方戏剧团。这是个古老的地方戏剧种,它的历史甚至比昆剧和京戏还要悠久。杨如盛不肯回话剧团,包巧玲只好继续着自己的惯性,随心所欲地往前走。既然杨如盛不肯原谅她,她也就再也用不着指望他的原谅。她的戏越演越差,女主角的地位越来越难保,然而和她发生关系的男人却越来越多。很多人都顺理成章地成了她的床上客,她不仅来者不拒,而且主动出击,包巧玲甚至把这种关系拓展到了剧团之外,而第一个上钩的男人,就是冷悠湄的丈夫钟天。包巧玲似乎早就意识到这个男人对自己有好感,他不过是道貌岸然罢了,是有贼心,没贼胆。俗话说,只要女人肯,男人的防线,必然不攻自破。
有一天,包巧玲忽然想到要放纵一下,想体验一下如果不为什么目的,不是为了争演什么角色,不是为了像做交易一样地感恩图报,又会怎么样。她冒冒失失地去了钟家,对钟天解释说自己对冷悠湄一直很感激。钟天被她莫名其妙的致谢,弄得有些摸不着头脑,当时,冷悠湄正在郊县当副县长。他以为她来,只是为打听一下杨如盛的消息。完全凭直觉,包巧玲就可以判断出钟天是十分古板的丈夫,在妻子之外,对别的女人没任何实质性的接触。他的无所适从,让包巧玲感到新鲜有趣而且刺激。包巧玲的脑子里,一段时候出现了奇怪的真空。事实上,她正在做一件如果真因为感激,就不应该做的事情。她突然想起自己当年和杨如盛一起上钟家做客时的情景,那时候,一切还都不一样。
那时候,她还是一个无可指责的女人。现在,包巧玲已经遭遇过太多的滑头男人,知道是男人就惦记着占她的便宜,他们总是觉得她的裤带松,很容易就可以得手。这些年来,包巧玲总是被人勾引,性总是有意无意地成为一种条件,她已经为此付出了太多的代价,现在,既然大家都觉得她不是个正派女人,她为什么不把这个眼前看上去很正派的男人,一起拉下水玩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