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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云:欲求寂静无为安乐,当离愦闹,独处闲居。静处之人,帝释诸天所共敬重,是故当舍己众他众,空闲独处,思灭苦本。
母亲是一个寂静的人。
她什么时候都是安静闲逸的,如同深不见底的深潭,多大的石子落下也不能扬起水花,就连微笑时也带着无限空寂,宛如一幅水墨小画,淡淡的笔墨,清淳的意郁,澹泊的韵味。
气质美如兰,才华馥比仙。
这是老爷子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赞美母亲的。每当小萧云学着老爷子的腔调与做派讲起这句话时,母亲都会被他逗得掩嘴轻笑,此时的她当真是如新月清晕,如花树堆雪,纤尘不染。
母亲拉了拉被子,微笑道:“小七,这茶香吧?”
小萧云嘴里蕴着茶,不停地点头应着,嘴角微微上翘,溢出几滴茶来,他赶紧用小手去盛着,甚是狼狈。
母亲轻笑一声,嗔道:“你看你,一有茶呀,就高兴得忘乎所以了。”
小萧云缓缓咽下那口茶,茶香余齿,满足道:“这茶真香,名不虚传,真是‘一壶银针灌,给我一个县委书记也不换’啊!妈妈,这不能怨我呀,近墨者黑嘛,您和老爷子都是好茶之人,我自然也会被耳濡目染了。就像别的小孩得到最心爱的玩具一样,我见到茶自然就会有点得意忘形。”
“就知道顶嘴,这铁齿铜牙的功夫不知道跟谁学的。”母亲没好气道。
小萧云撒娇般坐进了母亲的怀抱,娇声道:“这还不是跟您这位才女学的呀?您的气质、才华、文墨、模样,哪一样都让我觉得您是仙女下凡。妈妈,您太完美了。”
母亲白了他一眼,掀开被子让他也钻进被窝,道:“油嘴滑舌的,是不是因为刚才的打斗而怕妈妈不高兴?”
小萧云一凛,知道自己的心事瞒不过母亲,怯怯地点着头,清亮双眸一眨一眨地看着母亲,模样极是娇憨。
母亲凝望他许久,叹息一声,温柔地摸着他小脑袋,轻声道:“傻孩子,妈妈平时不让你用武,就是怕你好胜心强,得罪了人。孙子兵法云:是故百战百胜,非善之善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能不用武力解决的事情尽量不用,太过招摇会招致很多不明所以的伤害,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敌人在暗中把你研究透了,你就会处于危险境地了,知道吗?”
小萧云点着头,认真道:“我一定谨记妈妈的话。”
他知道,母亲最希望的是自己在平淡中成长,不用去理会世间的大风大浪。母亲总是祈祷云浮山这片浩瀚的森林能仁慈地接纳她和小萧云的灵魂,没有谁能够打扰他们,每天只是顺着山峦里洁净的风zi you飘游,沐浴着金灿灿的阳光,让他们的灵魂获得永恒的安宁。
那是多么美好的境界,但真的能如母亲所愿吗?
太难了。
连母亲自己都不相信。
此时,凄冷的月光从檀木雕花窗中透进,将室内映得如水银泻地。
安静的房间没有绘金描彩,也没有镶金砌玉,反倒是布置得清雅而不失古意,简洁大方。中堂上挂一幅泼墨山水,笔法飞动,气势雄浑;两壁则是数轴狂草,龙飞凤舞,酣畅淋漓,皆是古代名人之作。
母亲轻吻了一下小萧云的小脸颊,嫣然一笑,侧身为他斟上一杯茶,道:“小七,喝出这茶与平常的有什么不同吗?”
小萧云见母亲没有详细询问刚才的打斗,知道她那一丝忧心已经放下,轻阖双目,细细呷了一口茶,沉吟片刻道:“似乎这茶中除了茶香外,还带有一丝甜味,是这泡茶的水吧。”
母亲笑道:“你还真是个小茶鬼,这都品出来了。这泡茶的水可不是酒,越陈越好的。当以露水为最上,雪水次之,雨水又次之,水愈轻而色味愈佳。妈妈知道你练武念书很辛苦,就早上起来采集了一些竹尖以及花间的露水,这样银针的味更易渗出。”
小萧云内心在刹那间仿佛被凝固了。
他看过母亲给的百科全书,知道冬天的露水基本上在清晨就会结成霜,要赶在露水结成霜之前采集,那得起得多早啊?
他眼前仿佛浮起了一幕:在凌晨三四点,天无朗月,地无明光,母亲披着白狐风毛大氅孤独地走在竹林花间,天地弥久未散的那股寒气将她紧紧裹住,透不出半点温暖来,她的玉手都被冻得没有丝毫知觉,可她脸上却仍是带着淡淡微笑,似乎这对于她来说是一件最值得骄傲的事情。
小萧云强忍着泪水,勉强露出一丝微笑,这种城府是老爷子教他的,轻声道:“我就知道妈妈对我最好了,妈妈,你也喝一口吧。”
母亲微笑着抿了一小口,回味无穷道:“怪不得这贾母老太君只好这老君茶了,原来是这般的幽香。”
小萧云眨着小眼睛问道:“妈妈,这贾母不是不好茶的吗?”
“傻孩子,那是你没有认真看。在红楼梦第四十一回‘栊翠庵茶品梅花雪’中,贾母来到栊翠庵,妙玉招待吃茶,有一段话:贾母道:‘我不吃六安茶。’妙玉笑说:‘知道,这是老君眉。’这其中的老君眉呀,就是你喜欢的银针了。”母亲缓缓道。
“哇,原来我的爱好和贾母的是一样的呀,看来这银针当真是位高权重的人才喜欢喝的。”小萧云摇头晃脑道。
母亲敲了敲他小脑袋,嗔道:“就是会瞎掰。看书也不好好看,囫囵吞枣的,连贾母这个爱好都忽略了。”
小萧云抿着薄嘴唇,略显委屈道:“是老爷子说‘男不看红楼,女不看西厢,少不看水浒,老不看三国’的,我不敢细看,只是好奇翻翻,按我阅读红楼梦的质量来说,充其量只是如妙玉姐姐说的:‘三杯饮驴’,远未达到‘品’的境界。”
“那是老爷子怕你看到大观园里面的奢侈生活,羡慕不已,那会乱你秉性的。但妈妈相信小七,你以后就细细阅读吧。”
“真的?谢谢妈妈!”
“嗯,不过红楼梦博大精深,和变化莫测的围棋一样,其中的精髓并非一般人能领悟的,妈妈也是略懂皮毛而已。曹雪芹这本大作可是横看成岭侧成峰的,拟管中窥豹以期一叶知秋是不可能的事。小七,你的领悟能力非凡,看时可从不同角度思考,那会有不同的收获。”
“嗯,我知道了。”
“那你最近看了什么书呀?跟妈妈汇报汇报。”
“我读完了巴金的家、春、秋,还有高语罕编的世界名作选。不过,老爷子书柜里的一本署有林语堂名字的开明英文读本和一部林语堂题词的英汉词典,在我看来是天书,就没去多翻。”
“嗯,还有吗?”母亲静静地聆听着,眼前的这个孩子总是给她带来无限的惊喜。
“还有就是啊,我觉得最有趣的就是芥子园画谱了,里面的中国画基本技法,浅显明了,很容易学的,我就经常拿老爷子的笔墨纸砚临摹。”小萧云神色飞扬,接着便幽幽道“不过妈妈,我读了史记菁华录好多遍了,就是读不懂,问老爷子,他的解释我更是听不懂。”
母亲顺了顺秀发,微笑道:“姚苎田这小老头写的东西是难懂了点,慢慢来吧,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不着急。等你再大点,妈妈就给点管理方面的著作你看。”
“嗯。”小萧云微笑地点点头,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妈妈,刚才的打斗有没有吵到罗妈呀?”
母亲摇摇头,轻声道:“刚才就是怕她听到一些端倪又会担心,便以琴声掩盖住了,她睡得很安稳。”
小萧云呼了一口气,小眼珠一转,又问道:“那丫头呢?”
“那小丫头睡下时,纵使天崩地裂也觉察不到的,这就是古人说的‘睡足酴?梦亦香’了,呵呵。”母亲掩嘴一笑。
小萧云如释重负,轻声道:“嗯,那就好,我怕吵醒了那鬼灵丫头,又会被她缠着讲刚才打斗的场面了。”
母亲捏了捏他的小鼻子,轻笑道:“好在有小丫头在,不然你就成了云浮山的小魔头了,只有她能制住你。”
“”小萧云嘟起小嘴,撒娇地蹭着母亲的玉颈。
母亲被小萧云的头发扎得直乐,爱意漫延。
好不容易将淘气的小萧云按住不动,母亲嗔了他一眼,然后接过他手中的茶杯放好,轻声道:“小七,刚才那个杀手你杀了吗?”
小萧云往上拉了拉被子,让寒意留在被外,道:“没有呢,老爷子说他和燕老处理那个人。”
“那个人武功怎样?”
“不高。我只是年纪小,力气不足罢了,如果我再长大一些,我能确保在二十招之内解决战斗。”小萧云胸有成竹道。
“嗯,对敌人要像秋风扫落叶般的残酷无情,绝不能心软,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知道吗?”母亲认真道。
小萧云微微有些诧异,不知道一向端庄贤淑的母亲为什么突然讲出这番话来,肃然地点头应着。
母亲吻了一下他的额头,一字一句道:“小七,你要记住,你是世上独一无二的,没人可以代替你在妈妈心目中的地位。对于那些妄图伤害你的人,对于那些打扰我们清幽的人,妈妈是恨之入骨,但他们休想伤害你一分一毫。妈妈虽然不会武功,但是妈妈会拼尽全力去保护你,老爷子也会,燕爷爷也会,所有爱你的人都会。我们之所以这么做,就想让你活得更好。所以,小七,答应妈妈一件事,不论什么情况,首先是让你自己活下去。”
“妈妈”小萧云失声喊道,抱紧母亲。
“不许流泪,先答应妈妈。”
小萧云将快要涌出眼眶的泪水残忍地收敛回去,沉声道:“上天让我活着,我不敢轻易去死;上天让我去死,我决不苟且地活着。”
母亲捧起他的小脸,认真道:“上天让你去死,你也要忤逆上天的意思,知道吗?”
小萧云浑身一颤,清亮双目凝起一抹坚定,攥紧小拳头,道:“我知道了,妈妈。‘du li三边静,轻生一剑知’,如若苍天负我,我便逆天而行!”
“嗯,这才是我的好儿子。”母亲浮起一个微笑,轻声道“孩子,还记得妈妈教你的莲花落怎么唱吗?”
“记得。”
“唱一遍给妈妈听。”
“好。”
片刻,一把稚嫩的童音在寂静的黑夜中轻轻响起:
参什么禅来修什么道,念什么佛来说什么魔,红尘里自有你和我,躲不开、堪不破,奈何奈何。化几次缘来敲几次钵,打几回竹板唱几回歌,管它什么佛来什么魔,那莲花宝座谁还坐着,三千世界齐来打破,人间路上有我行着,佛也是我来魔也是我
音声入君怀,雄劲透人心。
不知过了多久,房间内茶香渐消,静谧无比。
一个小男孩躺在一个绝美的女人的怀里,安静地睡着了。
女人与寂寞并肩而坐,温柔地看着怀里的孩子,两行清泪悄悄滑落。
倏然,她抬起头,遥望着窗外有月无星的夜空,眼神从未如此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