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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绝对不中!俺家小红是纯种‘苏联红’!狗市上,不大点的崽子还能叫上一百多的价。再说俺养了这些年” 妇人还要算细帐,被张书记拦住“这样吧!我作个主:桂花家这狗作价二百块。张宇,这个价码绝对公道,你要不信,以后尽管可以去打听,啊!另外我再说句不相干的话,桂花她爹头年刚走,她们孤儿寡母的,别小看这条狗,很多时候能派上大用场哩!” 我对于狗市的行情一无所知,至于那个‘小红’到底是不是纯种苏联红也无从追究,但有一点我却是明明白白知道的:现在,我身上仅有六十块钱,而且还是活命的钱! “张书记,我身上就这些钱,不信你可以派人搜一搜。”我横下心,摆出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的架势。诶!若在以前,我说不定还会多给她些,只是现在 张书记先接过钱,而后为难的匝巴着嘴,对我上下打量起来。 天!不是要我脱下衣服作抵押吧?这数九寒冬的! 下一刻,他的目光落在刚才那青年的手上,有了主意,笑道:“呵呵,搜啥身?那是警察的活计,我们乡下人可干不来!这样,你不是钱不够吗?先把电话压下,抵一百四,等你有了钱再回来换。” 我怕的就是这一手! “张书记,你总得给我留条活路吧?我把钱全给了你,电话再被扣下,这里我又举目无亲你可别把事情做绝了!”我铁青着脸把最后这半句说完,已经从椅中站起来。 狗急了要跳墙!人急了呢? “你身上钱太少,电话一定要扣!”他坚决道,继而从手中抽出一张十块的钞票塞还给我“这钱你留着作路费。我只能让到这一步,否则就没法跟乡亲们交代。”他说话的口气根本不容质疑。 十块钱?路费?我苦笑起来,不过再看看兀自不肯散去的乡民以及他们面上的表情,终于放弃了动武的念头。这点钱好歹够打个长途外带几餐饭食之用。 “那好吧。” 我将钱揣进怀里,正要离开这是非之地,却被他叫住“你等等,先写个字据。”说着,他走到办公桌前随手摸出张纸来。 那是张类似宣传画的小广告。他用的是背面的白页。 他将纸张对折,从中一分为二撕开,间中加了张复写纸然后提笔而书。 写就收据,他将我和那妇人招至身边“凡事要讲个规矩。你们都签上字按上手印,这样就算有个凭证。” 妇人依言照办。轮到我,却将那纸拿到手中。收据写得简单明了,无非是某某欠钱以手机为押云云。我心中一动,将纸翻转过来,看到的是宣传画的上半部分。 这是一张歌舞团下乡演出的小广告。字和画都是黑白色。在最上端有三行醒目的黑体字。 上写:省级剧团,阵容超强!中书:岁末下乡,与民同欢!下云:云凤歌舞团倾情打造。黑体字以下被分为左右两部分,左边是歌舞照,右边是简介。我没看简介,眼睛却怔怔盯着那半幅歌舞剧照。 我静静的看着画面,捏着纸张的手依然很稳定,可是我的心心如鹿撞这个词已经显得太苍白!那是混合了诸多色彩的跃动。而且不止心脏,似乎我的五脏六腑,甚乎大脑都随着心房翩翩起舞。 尽管屋中的光线很差,尽管剧照印得十分粗糙,画面相当不清晰,但是,我仍然认出了那个被舞者簇拥着的手持迈克风的人! 那副清丽出尘、娇美无暇的面容! 那张令我魂萦梦牵、无法忘怀的笑脸! 我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发飘,似乎眼前的一切并不真实,于是凑到屋中灯下,仔细辨认。然后揉揉眼,再看!谁成想,这一揉,却揉出泪来。 是的! 那是月儿! 真的是月儿! 难道说,冥冥中真的有天意? 上苍竟是如此捉弄我!它折磨了我一整天,最后却送上这样一份惊喜!比起月儿,丢失的那些钱算得什么?我受得这些委屈算得什么?世间的一切又算得什么? 此时我倒真想好好谢谢董立国,谢谢眼前的妇人和张书记,甚至要谢谢那条冤死的狗:小红! “我说张宇,你不快着签字,瞎看啥呢?”张书记被我的状况搞得非常诧异。 我仍旧沉浸在苦尽甘来的大悲大喜中,根本听不到他说话! “张宇!你到底想干啥?”他厉声喝问,人也机警的退开三四步。在他看,我或许已不堪打击,失心疯了。 我被喝醒,急切的指着手中宣传画问“张书记,这张广告你还有么?” “现在是什么时候?你还关心这些东西?”他以异样的眼神盯着我,目光中尽是疑惑、嘲弄与不屑,就象看着个傻子。 我们就仿佛在作戏,而我则极为配合的傻笑起来“呵呵,张书记,你再写一份字据,这张就给了我吧。” “有病!”他再退一步,然后绕开我来到办公桌旁,重新写了一式两份字据,接着退回到群众中,用手遥指着桌子道:“你快签字。” 我一手攥着广告,一手签字画押,办完一应手续,人们自动闪开道路,巴不得我这病人快些离开。我没走,却来到张书记面前,惹得他大皱其眉。 “张书记,你能告诉我陈店镇怎么走吗?”我将广告的下半幅递过去,指着一个地名问道。 他根本都不看广告,只是疑惑的盯着我。 “张书记,我知道,你是好人,更是好书记!你就告诉我吧?求求你了。”我极尽卑躬屈膝之能事,不耻下问。 他的面色缓和了些,但仍与我保持着距离,往村公所外一指“门口这条路向北,出村后遇见大路一直奔西,十里地” “谢了!”我没等他说完便欢快的收起广告,夺门而出。 “哎!这广告都半个月啦”他又补充,却早不见了我的影子。 “真是有病!”他喃喃转回身,冲着仍滞留不散的村民嚷嚷起来“都散了!散了!散了!” 人群散尽,他才笑着将钱塞给妇人,趁势握住了她的手 我兴奋的冲出门,按照张书记的指点,果真找到东西向的大道,然后顶着西北向的寒风,沿着大道向西一路走下去。 我走了整整一夜!却早下去十里地不止! 初时,我还因着激动与期待箭步如飞,但是越到后来,随着与时俱增的疲惫我便越觉迷惑和茫然,到最后索性靠在路边的杨树旁不再前进。 此时,天已蒙蒙亮,四周的环境也渐渐清晰。我的脚下是向前后延伸开去,逶迤至天际的公路。公路不宽,被两行稀疏的白杨遮掩,从远处遥望,令人生出衣不遮体的纰漏感触。白杨外是一望无际的褐土黄田,在目力所及处点缀着星星农舍,片片村落。 腊月的中原大地,真是荒凉至极!唯一的生气也许便只有从遥远农舍中飘起的袅袅炊烟。 我刚歇了脚,饥饿和寒冷这两位不速之客便接踵莅临。在饥寒交迫中,我无助的蹲下身子,茫然四顾,初时的兴奋已被满腹苦楚所代替。 我这一路下来,村庄倒是经过不少,但并未见到过象样的镇落,就更别提什么陈店镇!我开始怀疑那个姓张的书记是否故意指错路,又怀疑自己是否走岔了道。诶!月儿明明已与我近在咫尺,却偏偏仿佛相隔天涯。陈店镇啊!你到底在哪里?我痛苦的将手插入发中,心中突然生出一种不可名状的空虚! 苍天啊!难道你会忍心让我与月儿就这样擦肩而过? 我鼓足气力站直了身体,记得王哥曾说过:很多事情往往在最绝望时才会出现转机。我不会放弃!绝不会! 下一刻,我裹了裹大衣,继续前进。 走了大约半小时,我终于见到了人迹。他是这一夜过来我所遇见的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人。那是个老者。在他周围,一群绵羊正在寻觅地上枯黄的干草。 老者在慢慢咀嚼着手中的干粮。 我克制住汹涌的食欲,恭敬的上前打过招呼,而后询问陈店镇的去向。
他的回答险些令我昏厥!我竟然走过了!而且走过了十多里!老者问明情况后又详作解释:陈店镇并不在大道旁。在距此十四五里远处有一条南向的岔道,沿岔道向南走一里左右便是。 原来张书记没有错指道路,却是我匆忙中未将他的话听完。 老者讲述完毕,见我仍不走,只是咽着口水望着自己手中干粮发呆。他宽厚的笑了,随即从随身的包裹中摸出块烙饼塞到我手里。 我千恩万谢的转身离去,边走边吃 不知又走了多久,我终于找到了梦寐以求的陈店镇。但是,路人的回答再次无情的击碎了我满怀的痴愿!广告中的歌舞团早在四天前就离开了,去向不明。 我终于坚持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上,已隐隐觉到刚才的预感将要成为现实。 苍天就果然真的这般无情?它明明已给了我希望,竟忍心棒打鸳鸯,让我与月儿擦肩而过? 我呆呆的坐着,漫无目的的看着过往的行人。当然,他们也看着我,目光却是那般异样。我顾不上这些,也根本不在乎这些,此时的我,就象在窗玻璃上乱撞的苍蝇,看到了光明,却偏偏没有前途! 我没有在陈店镇停留,开始浪迹于周遭的村落、集镇。我就象鲁迅笔下的祥林嫂,每到一处,甚至每见一人都要询问一番,问的不是阿毛,而是云凤歌舞团。我的问题总是千篇一律,得到的回答也都是众口一词。没有人知道他们的下落,甚至都没人听说过这个歌舞团的名字! 我在希望与失望中流浪了十天。在这十天里,我风餐露宿,没有喝过一口热水,也未睡过一晚热炕,卖掉了手表,钱也花得只剩下九毛。最后竟转进山中,最后也终于大失所望! 上天终于没能给予我和月儿再见面的机会。也许我们的缘分真的已尽,也许有情人终成眷属这句话也只存在于小说与戏剧中。至少,它不属于我。我心如死灰! 就在第十天的傍晚,农历腊月二十九,俗称小除夕的黄昏,我垂着头走进了一座名为新平的县城。 此时,我已不能算是盲流,而根本就是个乞丐。我的头发乱得象稻草,大衣已经又脏又破,而且发出了一股难闻的味道。我的双手伸出来,就象十跟碳棒接在两团规则的煤块上,我的脸我知道自己的样子一定十分吓人,因为几乎所有的人都绕着我走,而他们望向我脸上的目光我确实难于启齿!我的到来似乎与这座欢快、喜庆的城市格格不入,就象一个异类,或者说是一块垃圾。而这正是我从那些鄙夷的目光中读到的。 我低着头走路并不完全是怕被人看,另外一个理由也实在羞于启齿!我想捡钱。 我的理想其实很简单:一毛钱。 我身上还有九毛,租公用电话打一个外地手机需要一块。我就缺一毛钱。而这一毛钱将使我摆脱现在的困境,重新为人。 我紧贴着墙根,在张灯结彩的大街上缓慢前进。由于天已渐渐黑下来,路灯又未点亮,因而地面上的光线非常糟糕。这便大大阻碍了我的搜寻工作,但是正象人们常说的:工夫不负有心人!我终于在一张方桌前看到了一枚闪闪发光的硬币。 我知道那是一张方桌,因为我看到了四根桌子腿。我一直低着头走路,便只能看到无数的腿:桌子腿,椅子腿还有行人的腿。 当我确定那确实是一枚一毛钱硬币后,便飞快的冲了上去,没有丝毫的犹豫也未感到任何羞耻。但是,我仍然慢了一线! 那枚一直诱惑着我的硬币突然消失了!就在原来的地方竟多出一只小手。一只漆黑与肮脏程度均可与我比肩的小手。 我侧过低垂的脸,看到了一双明亮的眼睛。 他的脸几乎已与暮色融合,因而我只能看清那双眼。一双孩子的眼。只有孩子的眼才会这般清澈!只有这般清澈的目光才会带给我如此震撼!而这震撼已于瞬间如烙印般刻在我心灵深处,使我终生不能忘记! 孩子伏在地上仰视着我,忽然侧过脸呼唤了声同伴。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将我的注意力引向了他的身体,他的一条小腿发育得就象手掌般大小,软软垂在地上,让人看了不觉心中一痛。他呼唤过同伴,又回过头继续逼视着我,目光中充满敌意。 我再也无法忍受,立刻别过头去,竟不敢与他对视! 我怕自己会忍不住流泪,更为自己刚才那个重新做人的想法而羞愧。我虽然无力改变眼前的现实,却绝不能轻视乞讨者们做人的权利!尤其是这些孩子! 我下意识的将手伸进兜,但最终还是没掏出那九毛钱。 我知道,自己真正的用处并不在这九毛。 我抬起头,开始寻找公用电话。 既然活人不能让尿憋死,我也绝不能被区区一毛钱困死在这山中小城。我搜寻一周才发现,原来自己身前的小方桌上便正有一部电话。真是骑驴还找驴! 看电话的是一位三十几奔四十岁的妇女。她已早坐在那里警惕的看着我,提防着我的一举一动。 “大姐,打个电话可以么?”我用自觉最真诚最亲切的声音对她说道,边说边掏出那九毛钱:“不过我只有九毛,差一毛。”我歉然笑笑。 她冷漠的摇摇头“不行。差一分也不行!你快走,别在这里影响我的生意。” 我收敛了笑容,将那九枚硬币一个一个投到桌上,到最后一枚,用力按下去,竟生生将其嵌进桌面小半。我不愿再和她罗嗦,抓起电话。 “要打快打!打完快走!”她被吓得嘴唇发抖,语速飞快。 我将电话放到耳边沉吟着,迟迟不能拨出号码。 在所有人的电话中,我仅记住了叶朋的号码。我只有打给他。我一旦把他找来,便又背负了一个沉重的人情包袱,而这个人情的代价便是打拳! 我犹豫着,终于横下心拨出了记忆中的号码。 既然已卖过一次身,再卖一次又何妨? 电话拨通后是漫长的等待音。 这个叶朋!也不知死去了哪里?半天也不接听! 我等得焦急,那妇女则更急不可耐 。她不敢出声,用手指了指手腕,接着又指向身后。大概意思是想让我注意时间。 我扬起脸,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突然愣住。 这一刻,我停止了呼吸。或者说忘却了呼吸! 我没有看到钟表,却看到了一张巨幅彩色画报。 画报正中飞舞着两个火样红的草书大字:云凤! 我寻了你那么久,几经周折,历尽辛苦,就在已完全失去希望的时候,却如此轻易的见到了你。 难道,这就是幸福么? 就那么在不经意间,无声无息的来了? 难道,这真的是幸福么? 月儿,我来了。你知道了么? 老天,我找到月儿了!你知道了么? “喂,谁呀?喂?喂?”叶朋终于接听了电话,却发现电话那边竟没有人声,不禁发出连声呼唤。 “是小宇吗?小宇?你说话!”他终于猜到是我,语气更显焦急。 我突然从浓浓的幸福中被惊醒,轻轻说道:“我是张宇。” “小宇,你到底在哪儿啊?我给你打电话怎么总是关机?”情急之中,他问了一连串问题。 “你现在在哪儿?”我反问。 “你还问我?我在少林寺!这大春节的,你再不来,我他妈就真成和尚啦!你到底在哪儿?” 叶朋很少说脏话,真的很少。也许,就只有这一次。 我依然没有回答,只是轻轻说道:“叶朋,你还记得你曾问过我‘信命么’,当时我并没有答案。但是现在,我想我可以回答这个问题了。我信!我真的已经相信冥冥之中会有命运的主宰。” “你找到小月姑娘了?”他不能置信的问道,已经猜出我这番话背后的含义。 “是。我给你打电话是想谢谢你对我的帮助。”我真诚道。 “你不用那么客气。都是朋友另外,恭喜你。”他虽极力掩饰,但语气中仍流露出淡淡的失落。 “谢谢!有机会我一定请你喝酒。再见。” “呵呵,那一定是喜酒喽。好!我等着。再见!” 了却叶朋这桩心事,我轻松的挂上电话,朝着招贴画的方向缓步走去。 我扬着脸,看着月儿的彩照渐渐接近,渐渐清晰,慢慢的、惬意的体味着这迟来的幸福。 眼前是一座不大的剧场,张贴巨幅彩画的位置正是剧场的大门口。 我在距彩画咫尺处站定。就在这一刻,彩画上方的射灯突然点亮。我的眼前也突然为之一明! “月儿,我来了。” 我轻声呼唤着,微笑着注视着画中的月儿,缓缓坐在地上。心中暖洋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