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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地球到月球约莫三十八万四千公里。那是相思最短的距离。
望着那一轮明璨的圆月亮,陈美不禁悄悄叹起气。
她是上山看星星的,没想到却遇上这轮勾起人相思和情愁的明月光。它高高挂在宝蓝的中天,凄清又孤寒,凸显着亘古以来,所有情牵男女的爱念思愁。
夜气凉,她拉紧外套。时间很晚了,她实在应该回住宿的山庄。多毕的观光客到这里看日出,她一个人深夜游晃,少了人潮的干扰。
她还记得大傅曾说的,他不到人群挤拥的大山,那太喧扰。她想大傅是对的,只不过,而今她才发现,一个人看星星,那是多寂寞、多荒凉飘零的情感。
她不由得想起沈浩。他也像这样一个人看星星吗?
她仰起头,望着明月亮。
有太多年,她已经不念诗,这当口,所有的思念情愁却全都涌到心口。
她想起亚伦,想起亚伦爱喝的“曼哈顿”还有那滋味既咸又酸,奇怪复杂的气泡矿泉水。
她将头仰得更高。啊!北斗星在她身后的北方。天河蒙蒙的,?珊椭乔蚋糇藕右rt谙嗤?br>
阿非说,七夕是个错误的美丽。她想,她总算有点懂。分离是件多苦痛的事,相望而:不得相聚,却被讹传成一种传奇、一种美丽。阿非不说“美丽的错误”而说“错误的美丽”因为错就是错,即便再动人,还是错。
她甚至想起了路。
她不知道他过得好不好,是否还是喜欢那一色的黑。
她深深吸口气。那些往事似乎都变得很遥远了,在明月的照耀下,一下子却逼近在她眼前。星空下,她的过往摊成了一张表,表中的感情有浓有淡,有甜有酸,有泪有笑,有苦还有寂寥与美好。
她站起来,里紧身上的外套。夜更凉了。山下的沈浩,是否也和她看着同样一轮的明月光?
思念那么多,依恋也是那么多。
一点一点,每天都多那么一点,这一刻,她是那么明白,她喜欢他的已经像他喜欢她的那么多,已经不止那么一点点。爱原来是这么说,像催眠一样,一点一点,每天都撩动心弦一点,慢慢就懂得。
她仰高头,金色的光照满整个地球。她的姿态像祈求,明月呷败月,刻探计数,她愿意爱他一万年。
那封通知书寄到的时候,沈浩正在洗澡。他已经许多天没睡好觉,胡渣也没刮,神色憔悴,形容邋遢狼狈。
已经决定的事,他不会再改变。他决定先好好清理他自己。他彻底冲个澡,将胡渣刮干净,换上干净的衬衫牛仔裤,却怎么也睡不着觉。
“可恶!那家伙到底去了哪里?”睡不着,他难免会胡思乱想,越想越坐立难定,越睡不着。
他拆开通知函,顺势坐在桌子上,一脚着地,一脚悬空,一边随手拨弄几下并末干透的头发。信函的内容相当简单,美国那所大学接受了他的申请,还给他部分的奖学金。他将信捏在手里,微微泛起笑。
他不太相信什么命中注定的事,但他想,也许冥冥中真有着红线牵,否则为什么他对陈美会这样相思忘不了?
他将通知函摺好塞进口袋里,起身走出去。
天色还是亮的,但街灯已经燃亮,灯色黄昏,将整个世界包围在一种晕黄橘暖里。他转向大马路旁的一家珠宝店,推开明净如钻石的玻璃门进去。
明月不久会上升。今夜星光不会太灿烂,但相思圆满。
人口的地方,墙上横挂着长长的一条横幅,黑底白字,写着:路展黑系列展。
陈美站在人口处,望着那横幅一会。她有些迟疑,犹豫着该不该进去。接待人员奇怪地看看她,她对他笑一下,走过去,停顿一下,然后在访客签名簿上写下“陈美”两个字。
一进去,迎面就是一幅十号大小意象似天文螺旋星系的黑白泼墨画作,仿佛一个巨大的黑洞,凶猛地要将所有冒失闯进去的物质吞没人无底的深暗里。
陈美猛怔一下,过了一会才回过神,慢慢地移动脚步。
所有的作品,毫无例外的全是黑白创作,充满巨大的、压迫人的力量。除了一两幅稍微具象写实的画作外,包括油彩、版画、雕塑及多媒体应用在内层次丰富的作品,处处布满扭曲、变形的意象。有一些甚至还带着极度抽象的风格,让人猜不透究竟是什么。陈美在那些抽象画之前站了许久。她记得,路并不喜欢毕卡索。
经过这些年,她发现她自己果然还是没长进;她看不懂那些抽象艺术的表现。她暗暗对自己摇头,转身打算离开,赫然看到路。路穿着一身夜空的黑,站在展览会场的另一端,他身旁站着一个人,就有那么不巧,居然是邵隆。乍看见路那一刹那,陈美的心猛不防跳了一下,太烈太激荡,狠狠牵痛着。她下意识想回避。她不知道如果和路碰面,她能否跟他说些什么。她背对路的方向,脚步横移,悄悄往出口退去。
“嘿”偏生邵隆眼尖,隔得远远的居然看到她。他对路比个手势,追过去叫住她,甚至伸手按住她肩膀。
“啊,是你。”陈美只得回头,装作巧合。
“你总算来了!我还以为你打算爽约!”邵隆像头野兽似,粗野地瞪着她,两眼还发出金光。“你去哪了?我这几天老是找不到你。”
“我呃,有点事。”
“什么事?”
“我呃,那个就是恩”陈美吞吞吐吐答不出所以然。
邵隆双手抱胸,眉扎得像剑,盯猎物一样盯着她看好一会,才说:“算了!反正你已经来了,我就不追究。怎么样?见识到什么是真正的艺术了吧!”
陈美干瞪眼,别说评论,根本也挤不出任何感想。她有些不懂不,是大不懂,邵隆傲气那么盛,却能把色彩运用得那么柔和,欣赏的却偏偏是那般毫无色彩及前卫、压迫感又重的抽象艺术。
“我嗯”她支吾着。路往他们走近。陈美的心紧了一下,血液一下子倒流。
“朋友吗?”路脸上含笑。
“唉,”邵隆说:“这是我跟你提过的那个家化石的服饰店老板,陈美。”他转向陈美。“陈美,这位是路展。路展是高我好几届的学长,也是我最欣赏的艺术家。我们同校不同系,我套了好几层关系才认识他。”
对邵隆不修饰的说法,路笑起来,礼貌地对陈美伸出手,说:“幸会,陈小姐。”
路还是路,心里想就怎么做,完全不忌讳也不拘泥所谓社交礼仪的程序,他觉得高兴就伸出手来握,可不管是不是女士该主动。
陈美错愕一下,不禁露出一丝古怪的表情。她一直觉得不安,不知路看见她会有什么反应。但他像是完全不认识她似,那种友善的笑法太认生;听到她的名字也没反应。
“很荣幸能见到你,路先生。”陈美伸手浅浅地握了路的手。
她看路的样子和神态,不像是装的。路真的是一点都不认得、也不记得她了,甚至连她的名字都不存有任何印象,完全忘记她,忘得干干净净。
她暗自失笑起来。不知为什么,就是想笑。尽管莫名,她忽然觉得释然,好像走了长长的一段路,终于到了尽头的感觉。
“嘿,陈美,你还没有回答我的话。你觉得怎么样?”没神经的邵隆,硬在路面前追问。
路也看着她。从他还挂在嘴角、还没消褪的笑纹看来,他根本不在意她的看法或批评,而只是觉得有趣好玩。
陈美还是只能干瞪眼,下意识想搔头。支吾一会,才说:“路先生的作品很震撼人,很有力量”
“这算是赞美吧!”路略微扬了扬眉。
“嗯。”陈美点头。她想这应该是赞美没错,虽然她一点都不懂。但她还是觉得心虚,说谎似地手足无措。
“我就跟你说了,她很古怪吧。”邵隆插进去,话是对路说的,可不管陈美就在他脚跟前,丝毫不避讳。
路只是笑一下,对陈美比个手势。“你慢慢欣赏,我先失陪了。”
陈美回他一笑。以前,路就对她这种对艺术毫无认知的态度皱眉。如果不是因为邵隆,这相逢,他也不会过来同她说上话。她对他的背影无声又是一笑。过往如云烟,在这个笑痕里消褪不见。
“现在你明白什么是真正的艺术了吧!”邵隆还不死心。
陈美看看他,转头望着正前方那幅线条扭曲得乱七八糟,一团混沌、题名叫“次元”的作品说:“老实跟你说,邵隆,我一点都看不懂这些。”
她从来就没有真正懂过。到如今,还是不懂。
艺术对她来说,还是像那虚实混淆的海市蜃楼。
所有的梦幻会像风,一吹过便消逝无踪。但几千几百年了,日月星辰依然;褪不掉的爱,吹不散的风。
陈美慢慢爬上她公寓的楼梯。游晃了几天,她依然没有想透。但她不打算再想了。“感觉”不会骗人。她的心,每天都多一点那种思念的感觉,那种甜蜜的爱恋。
走上四楼,才抬头,她便看见沈浩坐在她门外楼阶的尽头,半倚着墙,一只手搁在腿上,正望着她。
“回来了?”他口气淡,神情懒懒,全然只是问候似。
陈美慢慢走上去,坐在他身边。停了一会,才问:“你坐在这里多久了!”
他看看时间,说:“三个小时又十八分,不过,我找了你七天,等你五天半了。”
“这样啊。”陈美口气平常。
“你去哪里?”沈浩的口气也同样平常。
“我上山去看星星。”
“好看吗?”
“好看。”
两人的态度像在闲话家常,平常得不能再平常。气氛宁谧安祥,仿佛一股温润的暖流流过其中。
沈浩伸手拨弄一下她有些紊乱且散漫的发丝。
“累吗?”他的目光温而柔。
“有一点。”
“饿吗?”
陈美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你呢?”她反问。
沈浩看她的目光忽然变紧,牢牢盯着她,说:“我饿得可以把你整个人生吞活剥。”然后叹口气,说:“为什么不来找我?那么见外!”
“找你做什么?”陈美微微偏头。
“找我一起上山看星星啊。”沈浩先还是那种家常似的态度,随即语气一改,又叹了口气,说:“你可以来找我抱怨,找我倾诉;说你有多生气,多愤慨;把你受的委屈侮辱加倍还给我,找我出气的。”
陈美没说话。从他们背后上头落下的光,在阴暗的楼梯间形成嗳昧的明亮。
沈浩又说:“她们对你说了很过份的话吧?”
陈美呆半晌,抬头看着天化板墙。“但多半都是事实。就某方面来说,我们的确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
沈浩转头看住她,打量什么似,看得很专注。他就那样一言不发,看了她好一会,忽然伸出手说:“你摸摸我的手。”
陈美稍觉诧异,却看他一脸认真,不像在开玩笑。她迟疑一下,还是伸手碰触他的手臂。
“怎么样?有感觉到什么吧?”沈浩问。
陈美一脸迷惑,不懂他想说什么。
“你的确‘感受’到我这个人的存在吧,跟你一样,有血有肉,有骨有温度,就坐在你身边,真真实实、的的确确地坐在你身边吧?”
她忽然懂了。
在告诉她,什么所谓“不同的世界”合是虚的,抽象空泛的距离。他的人,他此刻,就切切实实、实实在在地坐在她身边,那才是最重要的,最真实的。
“你知道吗?”陈美忽然说:“我今天遇到一个过去认识的朋友。他那个人充满艺术家的气质,我曾经是那么迷恋陶醉,可是我完全不懂他的艺术,做不成他的诗。他一点都没变,我一眼就认出他,他却完全不记得我,对我连一点印象都没有”说着说着,她突然笑出来,转头去看沈浩。“很有意思对不对?”
沈浩紧接着她的目光,放轻声说:“我很高兴他-点都不记得你了。”
陈美偏脸一笑,仰起头,好像有些激动。
“在山上,星星是那么亮,月亮是那么明”
“想我吗?”沈浩忽然问。
陈美安静片刻,而后无声一笑。“唉,有一点。”
“一点是几点”他又要问了。
她比比手指。“这么多点。”
这一次,沈浩不再追问,只是盯着她,怎么也不厌倦似地看着。目光那么亮,想说的,要说的,千万万语,都盛在眼里。
“咯。”他拿出那封通知函递给陈美。
“这什么?”陈美边问边打开信封。看是美国某大学的研究所入学许可。
她不明白,抬眼询问。
“还有这个。”沈浩没说明,掏出一个灰蓝色的绒布盒子。
陈美觉得奇怪,更莫名其妙,狐疑地打开盒子。
盒子里头静静躺着一对戒指。卡地亚的白金对戒。式样很简单,没什么太复杂的花样,就一圈圆满。戒指里头刻着,htom,也可读是mtoh。
陈美再次抬头,偏偏脸,好像若有所思。
沈浩拿出那只较小的戒指,拉起她的手,摊开她的手掌,把戒指放在她的掌心中。说:“唉,阿美,如果你喜欢一个人,不管是命运的安排或是捉弄,就应该跟随他到天涯海角,对不对?”
陈美望着戒指,想了一下,问:“哪里是天涯海角?”
“喏。”沈浩指指那封通知函。“这里。”太平洋的另一端。
“那这个呢?”她指指戒指。
“这个”他取出另外那只尺寸较大的戒指套进他自己左手的无名指,张开手,说:“信物。”
又来了。他明明不读诗,偏偏那么文艺腔。
套上了戒指,就表示她愿意跟随了。陈美合合手掌,忽然问:“在那里,可以看到灿烂的星空吗?”
“你可以看到整个宇宙。”沈浩将戒指套进她的无名指,合上她的手。“虽然我不晓得未来会如何,我也不认为这世上有什么地久天长,但我们的存在就是这样。就是相聚这一刻。”
到死之前,都是这样。总不能因为世间一切最终会成空,就什么都不求、都不敢说。
“愿意跟我去吗?”他提出了请求。
虽然有太多的传说已经失落,虽然?珊椭谄呦ν庵皇俏耷榈男乔颍且怀旅牢瘴账氖终疲匦潞仙弦桓霭拇怠!霸敢狻!彼嵘鲁隹凇i蚝粕斐鏊趾衔兆帧?br>
一点一点,每天都多那么一点,他想,她终于爱他和他爱她的一样多。
一点一点,每天都多那么一点,其实她早已不只爱他那么一点,只是爱恋太多,无法一一地说。
虽然不知道未来会如何,但彗星每期会来,月球每句会满,他们才开始写传说。
陈美轻轻靠着沈浩的肩头,幽暗的楼梯间静谧得像藏青色的外太空。他们静静坐着,静静靠着彼此,仿佛浮在夜空中的星座宫。
听说彗星又要来了,也许又会有一个新的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