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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把宫女们都差遣出去,自己一个人坐到镜子边卸妆。
今日是十五,按说是每个月皇帝与皇后同房的日子,因此小侍女给她盘了个新发式。皇后对着镜子照了照好看不好看另说,倒是极容易往上带首饰。一眼看去满头的珠翠、凤簪、金步摇,珠光宝气富贵逼人。
拆到第四个钿花的时候,皇后颠了颠那不掺假的真金真钻的分量,心想难怪今日总觉得脖子酸。
一时她卸掉首饰,又对着镜子看了一会儿,只见镜中人乌发如云,玉肌胜雪,虽五官不够精致娇艳,却也很是柔和静美,放到现代,绝对是可遇不可求的气质型古典美女一名。
不由在心里叹皇帝暴殄天物,冷落这如花美眷空度似水流年。
皇后记得古代的脂粉含铅严重超标,因此一向是不施粉黛的。幸而她生得唇红齿白、眉目清晰,也不需过多描画,侍女便没有强求。
因此皇后也就不担心脸上残留粉底,只起身用清水扑了扑脸,擦干净了事。
虽知道熬到这个点皇帝还没出现,想必今日又不会来了,但面上的功夫还是要做一做,因此皇后只是拆掉首饰,并没有散开头发。
她就着红烛在桌旁读了会儿书,果然听到外面有人扣了扣门。
“进来。”
门吱的一声打开,进来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宫女,一身粉红褂子,个子娇小,偏还缩着肩膀,底气很不足的模样。
小宫女头垂得极低,声音也细细颤颤的,禀道:“禀娘娘,敬事房总管超公公求见。”
皇后打量了小宫女一番,实在记不起自己住的宫殿还有这个人,便不再费脑子,只说:“让他进来吧。”
敬事房是管皇帝房事的地方,总管一向是皇帝身旁的大太监兼任。这个超总管名叫阳超,从皇帝还是个普通皇子的时候就跟在他身边,到如今已有近十年,可谓忠心耿耿、劳苦功高。皇帝很宠信他,后宫这帮妃子自然个个巴结他,纷纷尊称他“阿翁”。
只是皇后历史学得太好,知道这个太监很是飞扬跋扈、败事有余,因此十分不喜欢他。
她不是擅长掩饰的人,虽没当面给他难堪过,但态度总是冷淡疏离。阳超确实很耳聪目明,只见了她两次就知道自己跟这个皇后不对付,再加上皇后的出身让他有些底气不足,因此见她的时候倒是总战战兢兢的。
当然不见面的时候,给她穿小鞋穿得也毫无压力。
皇后给皇帝面子,阳超进去下跪的时候,她放下书,站起身,道:“请起。”
阳超刚二十出头,略有些发福,倒是比同年纪的太监看着年轻些,脸上褶子搭得没那么厉害。听到皇后说话,赶紧爬起来,垂着头立在一遍,等皇后问话。
皇后看他杵在哪儿,浑身不自在的模样,不由就想主子不问不得开口这规矩实在讨厌。只好道:“公公来是有什么事吗?”
这当然是明知故问了。
阳超这才答:“皇上身上不适,想歇一晚,今日就不来了。特地嘱咐奴才来禀报娘娘,请娘娘早些安歇,不必久等,也无需挂念。”
连个靠谱些理由都懒得想,可见皇帝对她这个皇后已经无视到一定境界了。皇后有些无奈的想。
当然他不来是最好的,皇后自己也懒得应付那个任性的小皇帝。
因此只不冷不热的道:“我记下了。请皇上保重龙体,公公也早些回去伺候着吧。”
阳超唯唯诺诺的应了,又规规矩矩的给她下跪告退。
派人将阳超送出寿成殿,今日的例行公事便办完了。
皇后这才散开头发。简单做了几个拉伸后,吩咐人进来伺候。
进来了四个宫女,除了之前来的那个粉褂子小姑娘,另外三个竟然都是不认识的,皇后这才感到有些蹊跷。
皇后从一个宫女手上取了湿毛巾擦手,问道:“侍女与小玉呢?”
小姑娘垂着头,娇娇软软的声音,道:“晚饭后,姐姐们说织造房新织了布样,算来也该给娘娘准备夹衣了,她们想先讨来布样看看,便去了织造房。”
皇后知道,这必是侍女小玉两个丫头敷衍人的借口。晚饭都吃完好一会儿,马上就要宵禁了,她们去织造房?
算了,随她们去哪里。只要别干出“私会情郎”这等“□宫闱”的事,有她皇后——尽管只是空名——的身份作后盾,应该还不至于有人敢为难她们。
用皂角洗过脸,再用牙盐漱过口,皱着眉吃下小半碗木瓜西米露,上床睡觉。
皇后睡的床,足有两丈宽三丈长,也只比皇帝和皇后大婚时洞房那张床稍小一点,躺四五个人绰绰有余。
因为今夜本应该跟皇帝同睡,所以床上铺开着大红的锦被,被面上绣着精美的龙凤百子刺绣,把整个雕花紫檀木的床架子都映得赤红。
本来很喜庆的鸳鸯床,这种情形下看上去就有些讽刺了。
幸而皇后心理素质出众,压根没把今日的事放进心里。掀起被角爬上床,只一会儿就酣睡了。
倒是几个宫女望着被子上的花样,目光里透露出同情来。
——皇后是先皇指给皇帝的。
皇后的祖父年轻时便是闻名天下的武将,未及弱冠便已进士及第。据说本来是要点状元的,只是同点一甲的有个人年近花甲,太皇帝怜悯他年老苦读,便说:“探花是朝堂脸面,自然要选个英俊少年。”便把状元给了年纪大的那个,把他点做探花郎。
皇后的祖父出了名的耿直。当年及第之后便辞了馆臣外任,当了三年通判。因考核优异,又被举荐入京。人人皆知太皇帝喜欢年长持重的大臣,怕他因年轻被黜落,便教他面圣时多报一些年岁,皇后的祖父却笑道:“已失于年长持重,若连诚恳耿直也丢了,可就真一无可取了。”根本就不听劝告。
结果太皇帝那日跟他直聊到半夜,回去后对皇后道:“本想挑个会管钱粮的,谁知给太子选了个宰相。”——已是把他看做未来首辅之选。
皇后的祖父辅佐太皇帝三十年,又辅佐了先皇十余年,劳苦功高,誉满朝野。
先皇病重,自知天不假寿,担忧皇帝年幼又无母族照应,便把皇帝托付给他,任命他为三辅之首,总揽朝政。为了避免外戚干政,本朝为太子选妃,给皇帝选秀,按制,官宦人家的女儿是不能参选的。但是先帝为了彰显对他的尊崇,破例把他的孙女儿指给皇帝做太子妃。
可惜婚事还没来得及办,先帝便驾崩了。
当年皇后已经十五,若不是先皇指婚,正是该出嫁的年纪。凭她的出身人品,随便嫁到谁家,都不会受人欺负冷落。谁知偏偏嫁给了皇帝。
皇帝比她小三岁,当时年仅十二岁。即位时涕泣满面,说是要为先皇守丧三年。三年里不鸣钟鼓、不受朝贺、后宫一律穿素衣——婚嫁自然也要禁止。
为免荒废朝政,本朝太祖定下规矩,皇帝只需服丧一个月。但皇后的祖父考虑到皇帝还不能亲政,守丧三年对国事也没太大影响,又能给他博取个“纯诚恭孝”的美名,便没怎么劝阻。
于是十五岁的妙龄少女皇后就等过了摽梅之年,等成了个十八岁的老姑娘。
那三年里,皇帝和皇后的祖父很不对付。皇帝虽仍对皇后的祖父言听计从,态度却渐渐不再尊崇礼待,据说还在朝堂上发过脾气,暗斥皇后的祖父居功自傲,揽权不放。
皇后的祖父也是个有脾气的,他辅佐皇帝可谓鞠躬尽瘁、呕心沥血,谁知皇帝不识好歹,竟把他比作霍光、桓温,一气之下竟然病了半月。再回朝时,发现朝中风向有变,不由就有些心灰意冷。见皇帝也长大了,差不多到了可以亲政的年纪,便干脆地上书乞骸。
他这么做,皇帝其实挺感激的。坏就坏在他一上乞骸书,下面就有人上奏说皇上该大婚了。
其实上奏的这个人也是好意。大婚是宣告皇帝成年的最好方式,一个已经成年的皇帝,是不需要辅政大臣继续替他处理朝政的——这样就算皇后的祖父不是真心归隐,于情于理,也都该让皇帝亲政了。
可惜皇帝资历尚浅偏偏还敏感多疑,不了解这人是在帮他,还以为他受了皇后的祖父的指使。怀疑皇后的祖父不想放权,企图用自己孙女儿继续控制他。于是就迁怒给了皇后。
虽马上便命礼部择吉日,准备大婚事宜,迎娶皇后。但六礼硬是给他俭省成三礼,聘礼规格生生降了两等,连皇贵妃的都比不上。
皇后的祖父孙辈十二人,他最宠皇后——这孩子天资聪颖,沉静温婉,简朴知礼,最难得的是宠辱不惊。皇后的祖父见皇帝这么委屈她,简直不想把皇后嫁过去。但是又想,皇后的性格正与皇帝互补,哪怕能影响皇帝一分,也是社稷之福。
至于皇帝那寒酸胡来的聘问,自然有御史替皇后的祖父开骂,礼部帮皇帝顶缸。皇后的祖父也就没说什么。
于是皇后就这么被抬进了门。
抬进来了,就开始被皇帝里里外外的糟蹋冷落。
按制,皇帝大婚后,要跟皇后在洞房同居一个月。但皇帝和衣在床边躺了两晚上就回了自己的寝宫,盖头都还是皇后自己挑开的。
大婚两个月了,皇帝不但一次没进过皇后住的宫殿,还一连临幸了八个宫女,而且睡一晚第二天便有赏赐册封,最高的封到了四品修仪,并特命她们无需每日去向皇后请安。
除了金册上的“皇后”二字,皇后至今没得过半点皇后应得的尊崇。
其实这事也怪皇后的祖父。娶皇后有娶皇后的规格,皇帝非要按贵妃的规格办,皇后的祖父就该义正言辞的拒婚,让他该娶谁就娶谁去,看最后妥协的是哪个。偏偏那时候皇后的祖父忍下了。这么不妻不妾的把孙女儿嫁过来,不是摆明了让人欺负她吗?
——皇后宫里的宫女们,已经不止一个人这般腹诽过了。
而睡得很香甜,还梦到自己暗恋的隔壁组的才子亲自驾着时空仪来接她回去的皇后,自然想不到自己被人同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