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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女走了,妁慈也喝完了木瓜粥。
阿珠和红玉把今天通讯得到的消息跟她说了一遍,三个人讨论了一会儿,没想出什么好对策。眼看时候不早,就各自卸掉钗环首饰,准备睡觉。
才洗漱好,便听到外面传来清亮的一嗓子,喊的是:“见浚驾到!”
三个人对视了一眼,都有些疑惑。听声音像是报给自己这边宫殿的,但她们刚被放了一次羊,听到这声狼来了总觉得像是恶作剧。
妁慈忍不住有些头痛,阿珠也不满道:“折腾什么呢这是?”
红玉咽了咽唾沫,问:“会不会是叫隔壁的门?”
妁慈摇了摇头,一面起身穿衣服,一面烦恼的说:“这里哪有什么隔壁?不管是真是假,都出去看一眼吧。”
她知道今晚见浚在明秀宫受了气,哪怕这次也是耍她们玩儿,她也最好乖乖的出去。青春叛逆期的孩子受了磋磨,总得变着法子发泄到其他地方,憋在心里迟早出问题——别的孩子憋憋也罢了,皇帝憋变态了那可是大大的不妙。
但显然阿珠不是这么想的,她拉了拉妁慈的袖子,杏眼水汪汪的,娘娘,你可要有点出息啊。要是迎出去一准被他看扁了,以后肯定更受欺负。”
红玉也犹犹豫豫道:“娘娘,听声音他应该已经到殿外了,你现在打扮肯定来不及了。”——在家的时候她曾经因为穿着中衣去应门被责罚过,很知道这里的人对仪表的看重程度。
妁慈绾了下头发,在发尾结了个小髻子,道:“你们不愿意出来就躲耳房里。”说着已经推门出去了。
阿珠红玉犹豫了一下,还是起身往耳房去了。
妁慈到殿里的时候,宫女们还慌乱着,倒像是军队里紧急出操的模样。妁慈大致知道妁慈皇帝同房时宫女们伺候的规矩很多,好像什么人站什么位置拿什么东西都有讲究,估计她们这么准备还有好一会儿,就道:“就近找个位置站好,跟平时一样就行。开门迎驾,不要再乱跑了。”
宫女们应变能力倒是不错,听妁慈这么一说,果然很快就站好。
点好宫灯、红烛、熏香,殿门终于打开。
由两个持灯宫女在前面开路,妁慈迈步走出。
她今夜虽决定迁就见浚,但是被戏弄一回,说没发脾气那是骗人的。她不是会把喜怒写在脸上的人,平日里看着温和随便,却也有不怒自威的时候。
她昂首从正殿里走出,不施粉黛,不佩珠环,乌云般的黑发松松挽在腰后。她身后巍峨的宫殿在漆黑的夜色里厚重又峥嵘,她的身形单薄又纤细,宫灯像是一点点萤火环绕在她身周。
可是她仪态端庄典雅,步履款款,像是最尊贵的女人带着最美丽的妆容步入最庄严的场所。像是最绚烂的花朵盛开在最清冷的时节。
她不想再被见浚看扁一次。
见浚望着她,他身边没有步辇仪仗,也没有太多侍从,只阳超一个人,提着一盏灯立在他的身侧。
他看着妁慈一步步的走下来。他记得他们大婚的时候,妁慈一身阿凤嫁衣,头上盖着四角垂了流苏的红盖头,手里提着红绸,迈着莲花碎步,娇羞的向他走过来。那个时候他在想,你是朝廷重臣的孙女儿又怎么样?是妁慈又怎么样?既然落到朕的手里,还不是由朕高兴。
但是今天他看着妁慈向他走过来,竟有种她要下来教训自己的错觉。想到刚刚在阿林那儿受的气,不由心中冷笑,告诉自己:一个贱婢他都忍下来了,这人好歹是他的妁慈,怎么就不能忍了。
妁慈停在他的面前,两个人对视着,片刻凝望各怀心思,一时竟谁都没有开口。
还是妁慈态度先软下来,脸上展开笑容,盈盈下拜道:“恭迎陛下。”
见浚却也配合,立时笑着托住她的小臂,道:“人说布裙荆钗不减清丽,妁慈不施粉黛,越发明艳动人了。”
妁慈答道:“仓促间来不及修饰,见浚见谅。殿外风凉,咱们先进屋吧。”
见浚见她答得滴水不漏,便又道:“朕今晚有些疲乏,想叨扰妁慈,在这歇一晚。”
妁慈笑着点点头,问:“可要吩咐他们准备热水,见浚洗个澡解解乏?”
见浚道:“也好。”
两个人执着手,说笑着迈步进殿,一派其乐融融,不像是少年怨偶,倒像对老来夫妻。
两个人进殿后又干巴巴的寒暄了一会儿,便有太监来报,说是寿成殿后殿的清池里已换上热水了。
见浚这才起身,进里屋更衣。
他没带服侍的人来,妁慈便带了宫女跟着去亲自帮他脱衣服。
她之前一直没跟见浚正式见过面,今日并排站在一起仔细看过了,才发现见浚竟比她矮了半头,一脸稚气尚未脱尽,也不冤枉阿珠喊他“小见浚”。而且什么情绪都写在眼睛里了,脸上还装模作样的做派,简直跟她那个娇蛮又别扭的妹妹如出一辙。本来想教训他的心,竟就这么瞬间软下来了。想到他虽是皇帝,但六岁上没了娘,十二岁上没了爹,又有些可怜他。
已是入秋,见浚身上穿的却并不暖和,只外面一件银青色绣缎四团龙袍,里面一身丝绸中衣。妁慈帮他脱掉龙袍,一捏他的胳膊,只觉得那丝绸薄得跟没有似的,怕他凉着,就从屏障上拿了自己平日里放着备用的斗篷,把他整个儿一裹。
然后又从宫女手里接了托盘,道:“空腹入浴容易头晕。这是用热水调的玫瑰露和蜂蜜,又暖身又解乏,见浚先喝一口再洗吧。”
见浚并没接,只有些奇怪的看了她一眼。妁慈对上他的眼睛,自己先愣了一下,略一想便觉好笑,舀了一勺自己尝了尝,道:“不烫,刚好入口。”
见浚像是这才回过神,接过碗来一口喝干,而后偏过头,道:“朕不爱喝甜的。”
妁慈看了一眼空空的碗底,心想,这孩子倒也体贴率直。
见浚又裹了裹斗篷,道:“妁慈来陪朕一起洗吧。”
妁慈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赶紧说:“臣妾今日不方便。”
殿里灯火通明,见浚皮肤又白,妁慈清楚的看到他的耳垂从白到红,红的像要滴血。不由微笑起来,结果又听见浚蛮横的道:“那就伺候朕洗澡!”
妁慈叹了口气,道:“容我去换件衣服。”
妁慈回房脱掉妁慈常服,留一身中衣,外面罩一件背子。再把头发高高的挽起来,就回了清池殿。
殿里四下帏帐和屏风,中间是个三丈宽五丈长的水池,是当年太宗为元纯妁慈建的沐浴池,本来要从西山引温泉过来的,但元纯妁慈说连年征战百姓疲敝,不应为她一人安逸再次劳民伤财,引水工程就暂时停下了。
后来高宗皇帝命人在后院修了水炉,沐浴时可临时烧热水,经石管引入,从两侧的龙凤兽首口中流出。水炉上建了隔层,里面时常放些解乏的药材花草,因此流出的热水里便有药效和芳香。
妁慈虽没洁癖,却也雷打不动一天洗一次澡。她总觉得洗个澡就浪费一池子水太伤天害理了,用了一次就再没来过。只是怎么也不好让皇帝也去泡木桶,这才吩咐人动用清池殿。
清池殿四面各点了九盏明灯,但烟雾缭绕的,视野还是有些模糊。
妁慈来到池边,只看到一道暗影游鱼般在水中潜行,游到她身边,忽然就伸手握住了她的脚踝,冒出头来。
见浚抹一把脸上的水,撩开头发,抬头对她笑道:“拿个软毡,在这边坐下。”
命令下得理所当然,妁慈心中好笑,还是命人取软毡过来,脱了鞋,把下裳挽到膝盖上,腿脚浸在水里坐下来。
见浚头发很长,入水的部分妖娆的飘着,荇草一般。他这个年纪刚刚开长,模样还有些雌雄未辨,皮肤又白细如玉,湿漉漉的泡在水里,容貌竟说不出的美好。只是眼神太过霸道凌厉了些。
他握着妁慈的小腿,只觉入手滑腻,触感美妙,不由有些心旌荡漾,忍不住顺着摸下去,握住了妁慈的脚。
妁慈只以为他在水中站不稳,给他搭了把手,道:“扶着池沿,别把我拖下去。”
她不解风情,见浚不由败兴,抬头挑剔的打量了她一番,道:“你怎么穿这么老气?”
背子是桑黄色圆领的,又是棉质,看上去自然少些富贵气。但是妁慈也没想穿好看了,她一柜子衣服,就这件看着便宜耐糟蹋些,因此穿来。
于是笑道:“其他料子的衣服不耐热水,怕泡坏了。”
见浚扁了扁嘴,道:“你生在太傅府上,嫁到朕的宫中,怎的连件衣服也舍不得?”
妁慈笑道:“没舍不得,没必要罢了。”
见浚道:“好歹说些百姓稼穑不易道理来。”
妁慈笑着推了推他,道:“这些道理你还没听腻啊?转过身去,我给你搓搓背。”
见浚脸色一变,顿了顿,命令道:“你帮朕洗头。”
妁慈虽有疑惑,却还是笑道:“好。”
见浚的头发看上去黑顺,摸到手里细看时,却有些枯黄。妁慈捏在手里,只觉到处纠结,一时竟不易理顺。
便先取了皂角,揉着他的发根,细细的帮他按摩了一会儿。她用的皂角都是阿珠调制的,里面加了牛奶蛋清好些东西,比内廷派发下来的要柔和许多,不那么刺激皮肤。她手上又不留指甲,轻柔的按摩着,见浚只觉舒坦无比,隐隐的竟起了睡意。
妁慈帮他上了两遍皂角,觉他头发略略顺滑了些,这才把泡沫冲掉,用梳子慢慢帮他理顺。
她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对,按说见浚平日里被照应得不错,但那糟糕的发质,分明是先天不良后天不周的结果。
忍不住便问:“见浚晚上可是睡不踏实?”
问了便觉唐突,果然,见浚身上僵了僵,答话的语气也尖锐起来:“外有良辅,内有贤后,朕怎么可能睡不踏实?”
妁慈知道这两件都是他心里的疙瘩,提起来难免怄气,便没接话。只笑着扶他的头,道:“别动,小心揪了头发。”
见浚也闷闷的没做声,老实的任妁慈摆弄。
妁慈给他理顺了头发,又说:“洗完了,可是真不用我帮你搓背?”
见浚往水里一潜,游开一步,道:“你怎么这么罗嗦。”
妁慈忍不住笑出声来。
见浚躲远了,才又抱着手臂回过头,道:“你刚说过,不是舍不得,是没必要。朕现在有件事,你来看看有没有必要破费。”
妁慈看他的架势像是要教训人的模样,但神情别扭,眼神闪烁,依旧是个装模作样的小孩子。便忍笑配合道:“见浚请讲。”
反倒是见浚沉默了好一会儿,不知经过了什么心理挣扎,才说:“明秀宫的修仪直言劝谏,朕已褒奖了她。”
他提到小林,妁慈略一回想,便猜到是自己传给阳超的话起了作用。
宫女来回报时,分明说见浚雷霆震怒。但见浚转眼就能笑语盈盈来到寿成宫,跟她表演琴瑟调和,还能主动提起林佳儿的事,让她赏赐,看来见浚并不像她想得那么冲动幼稚。
妁慈不由在心中苦笑,她太不小心了,竟没从见浚神色里看出半点不对来。
见浚见她不答,又笑道:“哦,对了,妁慈还不知道这事。朕去明秀宫,林修仪闭门拒驾,说是祖宗家法,今日朕当与妁慈同房,要朕体恤妁慈。还说天家无小事,帝后和睦方是社稷之福。”
妁慈个人对那个林佳儿是没什么感激的,更不觉得她该赏。只是见见浚目光灼灼紧盯着她,分明有意试探,便笑道:“见浚觉得她该赏,我自然得赏她。”
见浚挑了挑眉,道:“那朕要是觉得她该杀,妁慈是不是也要杀她?”
妁慈吃了一惊,认真道:“自然是劝善不劝恶。”
见浚冷哼一声,“妁慈真是滴水不漏。”
妁慈知道他这是真的生气了,她也不喜欢这种说话调调,没心情继续奉陪,道一声“不敢”。说完就从宫女手里接过毛巾,把腿脚擦干,穿好袜子和鞋,起身行礼道,“若见浚用不上我了,我就先回屋了。”
见浚心中烦闷,挥挥手让她走了。
妁慈回了寝宫,在窗下的软榻上坐了一会儿,就着烛火看书。
她没在揣摩人心思上花过太多心思,今日与见浚对答片刻便觉疲惫烦闷,一时竟看书也觉得头痛。
她放下书揉揉额头,忽听下边轻声禀道:“娘娘可是累了?奴婢给您捶捶肩。”
妁慈平日里身边从不留人伺候,宫女进屋前都是要敲门通禀的,忽然听到这一声,倒是吓了一跳。幸而她马上想到,今日因为见浚来,各处都还掌着灯,床前门边自然都留了人守着候命,便平静道:“不必了。”
说话间又有宫女上前说话,双手托着一本明黄缎面的书,妁慈随手接过来,翻开一看才知是份奏折,第一行上写着“奏为经理河工事宜”,便又合上,问:“哪儿来的?”
宫女道:“给圣上更衣时落在地上,奴婢不知何物,不敢擅自处置。”
妁慈听这声音耳熟得很,仔细一打量,才看清是先前见到的那个粉褂子小宫女。她已换上一身鹅黄襦裙,手臂上缠着薄透的披帛,越发显得娇嫩纤弱,我见犹怜。妁慈看了喜欢,便问:“你叫什么名字?”
宫女垂首道:“奴婢姓翡,小名翠。”
妁慈忍不住又多看了她两眼,只见她皮肤细腻如凝脂,黛眉水眸可入画,姿态柔婉娇软,依稀有水乡之风,便问,“你是江南人?”
南采萍道:“奴婢祖籍苏州。”
妁慈又问:“可识字?”
翡翠头垂得越发低,轻轻摇头,道:“不识。”
妁慈笑道:“这便可惜了“这东西你交给见浚身边的总管,让他仔细保管,别再弄丢了。”
翡翠接过东西,退了出去。妁慈看着她的背影,愣了好一会儿,恍然有种自己才是书中人的错觉。
翡翠”。这个让见浚为之癫狂痴迷不惜废后易储的祸水红颜,原来此时还只是妁慈身边一个小小的宫女。
只是她明明以工诗善舞著称于史,为何要说自己不识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