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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起床便开始下雨。不大,细如牛毛,无声的润湿了庭院。与夏日瓢泼全然不同的风情,略略彰显着秋意。
风里挟的水汽透过竹叶纱窗吹进来,纱衣浸透,便有些凉意。
妁慈自取了披风,在窗前一个人坐了一会儿。见窗外竹叶沾湿,绿意鲜艳,便对小樱说:“去取蓑衣来。”
小樱应了,问:“娘娘要出去?”
妁慈道:“嗯。”
明日便是中秋佳节了,妁慈手上的活都忙完,阿珠和阿玉正在里布置东西。剩她一个人闲在屋里,又逢秋雨清冷,天光暗沉,心里寂寥,便想出去走走。
小樱取来箬笠、蓑衣,帮妁慈穿戴上。笑问:“娘娘想去哪里?”
妁慈想了想,她最想去的却是静修殿,只是哪里已被封了起来。便问:“后苑往静修殿去的门,钥匙在谁手里?”
小樱道:“奴婢也不知。不过宫中修葺之事都归内府管,他们手里必然有备份钥匙。”
妁慈本想安静的进去坐坐,若去内府讨要,少不得还得备案。若遇到多事的人以为她看上了那处院子,怕还要请修。
便道:“不用这么麻烦。就去荷花池边走走,从承光宫过也是一样的。”
妁慈这件蓑衣还是从府里带来的,上下两件一套,很是精巧。据说是用蓑草抽芯阴干后编成,厚实柔软轻便,穿上后下摆柔软垂着,毫不妨碍行动。但毕竟只是挡风雨的东西,颜色式样都不好看,穿戴好后就跟水边钓叟似的。
殿里这帮小姑娘正当韶华,自然没一个愿意陪她穿,宁肯打伞跟她出去。
妁慈留阿平在殿里,带着小樱和五个小宫女一道出去——她其实一个人一不想带,只是妁慈出行必然得浩浩荡荡才合规矩,她带了六个人小樱还说怕人怪罪,只能将就了。
秋霖脉脉,直像是逢上江南梅雨季。雨线斜飞,粘在蓑衣上,略觉有些沉。
妁慈信步走在石板路上,心中诸事烦扰,杂七杂八纠缠在一块,茫茫然没个头绪。
一时她想到祖父,那个健朗的老爷子并不是什么慈祥的长辈,反而有些过于严厉了。似乎是因为儿子不成材的缘故,他对孙子辈管束尤其严格。妁慈是在祖母身旁长大的,见祖父的次数比别人多些,还时常被他单独叫去指导功课或是训话,自是更加深有体会。
她时常会联想到祖父在见浚面前的姿态。他兼任太傅,是皇帝的老师,本该是见浚最亲近的人。但那个孤苦伶仃的少年天子想必从未从他口中听过一句赞赏或是关爱,比起太监总管的体贴周到,他必然面目可憎。
但见浚当不至于因此恨他,见浚恨的大约是——他既不承认见浚的圣明资质,又不肯给见浚机会证明自己。甚至他告老还乡了,他在朝中所栽培的文臣武将们,也还是用他的标准继续否定着见浚,让他不得畅怀。
就比如这次启用阿廉等七人入六部补缺,见浚和内阁各拟了七人,而后互相扯皮,最后除了阿廉这个没争议的,其余六个全从了内阁的奏本。
那天晚上见浚宿在妁慈殿里,半夜缩在她怀里哭,妁慈只能装睡得迷糊了,拍拍他的背哄他。
把堂堂一介帝王逼成这样,就算他们是诸葛亮那样的忠臣又怎样?见浚得势后不料理他们那才有鬼。
一时妁慈又想到了见浚。
这些日子见浚去探望了林修仪了,夜间便宿在她宫中。有时他去的晚了,那必然是朝中有事了,他留下批折子或是旁听内阁议事了。
——他到现在也还是个学生皇帝。而且比一般的学生更加好学、更加勤勉。有时他折子没看完,或是廷讲时说到了什么前朝典章,他也会命太监总管带上,到妁慈那儿吃过饭继续读。
他看的议事折,祖父的最多。祖父四十多年前外任时上的折子他特地取来读。
妁慈是真心觉得,见浚就是真不是圣主那一等,也绝对是可遇不可求的好皇帝了——她自小消遣便是读史,还真是头一次见到见浚这么努力学做明君的皇帝,哪怕那明君的标准是祖父定的。
妁慈时常觉得,有朝一日朝中最得见浚器重的人,不见得非是阿廉那种良才美质,也许只是个不吝赞美的宽厚君子——当然,逢迎谄媚的小人更有可能——妁慈并没忘了历史上的太监总管。
私心来讲,她当然更希望是前者。但若是所有君子忠臣都不屑于赞美皇帝……妁慈只好亲自来了。
所以这些日子见浚对她亲近和依赖,妁慈总觉得有些投机取巧的迹象在。
但她也是真心怜惜见浚。
细雨稠密,小樱在背后给妁慈撑伞,自己左肩和后背却湿透了,秋意凉薄,风吹过去,不觉打了个喷嚏。
妁慈想着心事,先前没注意到,听她“阿嚏”一声,才回头看到。便皱了皱眉头,道:“不用给我挡,看你湿成这样子。”
小樱笑道:“不碍事,别淋着娘娘便好。”
妁慈穿着蓑衣,其实是淋不到的。何况那柄江南花伞原也不是遮风避雨的,根本挡不去多少。她这样也只是个心意罢了。妁慈心中微暖,看她冷得鼻头发红,便道:“快些回去换件衣服,喝碗姜汤,别着凉了。”
小樱笑道:“谢娘娘关心,真的不碍。别扰了娘娘雨中游园的雅兴才好。”
妁慈还真不曾遇到人宁肯感冒也要陪着她逛园子,头痛道:“你还年轻,别不拿身体当回事。何况明日还要大忙,你若是病倒了,谁来替你?听话回去,这边有她们跟着我就是。”
小樱笑道:“还以为娘娘体恤人,谁知是要人家攒了力气明日当牛做马的。”
妁慈道:“那是自然,你病倒了,娘娘我到哪儿去找这么耐操持的。”
小樱笑道:“那奴婢还是知趣点退下吧。莫等娘娘对雨吟诗,奴婢在一旁喷嚏伴奏,绕了兴致招娘娘烦。”说完福了福,把伞塞到妁慈手里,又道:“娘娘若不想奴婢们再淋湿,好歹还是撑了伞吧。蓑衣虽不透水,沾了雨也便会下沉。”
妁慈接了伞,又让一个宫女跟她合撑着一道回去。
妁慈远望着她的背影,心想若阿玉也跟她一样懂事就好了……不过话说回来,阿珠阿玉若也这么为人圆转识趣,反而不会跟妁慈这种自闭宅女交心了。
走了小樱,其他四个宫女都是不管事的,安静听话得像是布景牌。
妁慈进了承光宫,从侧院绕出去,便上了一道回廊,那回廊建在水上,一路曲曲折折从密密的荷叶当中穿过,在荷池当中起了一座亭子。
妁慈指了指亭子,道:“你们去准备些瓜果,再取一张琴,燃上熏香。都布置在亭子里吧。”
三个人领命而去,妁慈想了想,又对第四个道:“你去折一捧素淡些的菊花,插在青花瓷瓶里,也放到亭子里。告诉他们,再在亭子八面遮上纱帘。”
那人略一犹豫,对上妁慈的目光,忙领命而去。
妁慈看那四人也走远了,
这才下了回廊,也不躲藏,只踩着池边高高低低的青石,一深一浅的远去了。
荷花池因形状肖似凤首而得名。湖心有岛,宛若凤目,不系舟就泊在凤目之下。凤首下方是承光宫。凤喙所对之处,便是静修殿。
妁慈孤身一人在岸边且行且止,慢慢的往静修殿的方向走去。
不多时便到了一处竹篱前。岸边潮湿,本就草木丛生,篱笆四周更是杂草繁芜,只另一侧从格隙间攀出蔷薇花来。仲秋时节,花凋果熟,本就是绿肥红瘦。这细雨轻雾之中,花瓣濡湿,缀满水露,更显娇弱无依。
篱笆的另一侧便是静修殿。妁慈四下打量了一番,没有找到可以攀援的地方,便下到水池边,想踩着石头绕过去。
这个时候篱笆的对面低低的起了箫声。箫声悱恻低回,像是悼亡,又像是忆旧,却又飘忽悠远不寄愁肠。
时下荷花池上笼着轻雾,烟雨朦胧,静谧清冷。箫音清晰如在耳边。
妁慈顿了一下,隔着篱笆听着,只觉声声入耳,如梧桐秋雨一般点点打在心口,把掩盖在琐事之下的那些离愁别绪一点点剥离出来,终至历历可数。却头一遭没有感到悲伤。
那调子渐渐渺远,终于消失在雨幕中。
先前几不可闻的雨声忽然铺天盖地闷声响起来,湖面上涟漪骤起。天越发阴得沉黑,秋雨沥沥淅淅敲打着花叶。
妁慈略回过神,远远望见湖中心亭那边亮起了琉璃灯,知道她们要寻过来了,忙躬身扶住竹篱,踩到池边青石上。
竹篱已是旧的,连年阴湿,埋入土中的部分有些朽烂,妁慈只轻轻的一拉,便听到地下折断的声音。她脚下青石裸而滑,已然踩漏,心道不好。
然后便觉手腕一暖一疼,已经被人拉了上去。
她没有防备,落地时没站稳,一头扑进那个人的怀里。
宽厚温暖的胸膛,带着淡淡的檀香气息。对方显然是个男人。妁慈脸上一红,忙把人推开。
她低着头,只看到那人避让了一步,稳稳的站在她的面前。紫袍、云裾、福履,虽溅了泥水,却毫不着意。
只听那人道:“哪里来的渔婆?”声音温润带笑。
妁慈反问道:“宫闱内廷,外臣不得入内。公子可是走错了路?”
——静修殿已经整个被封住,若非刻意,绝对进不来,妁慈并不觉得他是迷路。听声音他显然不是太监内宦,看衣着也不会是宫廷侍卫。而能着紫袍入宫的朝臣也寥寥。妁慈已经大致猜到了他的身份。只不知他鬼鬼祟祟进宫来是想干什么。
那人似乎打量了她一番,道:“我是元禄。”
妁慈知他必是王侯,听了封号还是不由心里咯噔一声,又退了两步。她不欲被看出身份,便屈膝福了一福,道:“见过王爷。”
那人安抚她一般,笑道:“陛下传唤入宫,路过静修殿,思及先贵妃养育之情,过来祭扫一下。并无恶意,还请不要告发我……但不知姑娘是哪宫哪院,为何要翻墙而来?”
妁慈略一犹豫,道:“承光宫洒扫下人而已。听到荒院箫音,前来探个究竟。”
那人闻言,笑着掀她的斗笠,道:“既是要探个究竟,却连……”斗笠掀了一半,话也只说到一半,却忽然不动不语了。
莫说妁慈是妁慈,便只是个普通宫人,与藩王私会也多有不妥。这人不但不知回避,反而举止轻薄,妁慈已经有些羞恼。忙伸手去压斗笠。
他这才如梦方醒一般,忙收回手,笑道:“姑娘天庭饱满,修眉明眸,是聪明富贵的长相,可以嫁与王孙家。”
妁慈垂着头不说话,他便又笑道:“本王来的随意,只香囊里余了些香,并未准备供品。若摆不成香案,拜祭时难免礼数不周,不知姑娘可否帮忙准备一二。”
妁慈不想这样跟他干站着,但碍于不能透露身份,这只好依命从事。
便欠了欠身,道:“好。”
她从来认为死者为大,然而对着贵儿,却实在生不出哀痛或是恭敬来。何况她是偷着进静修殿的,也不能回头找人帮忙。
因此只是在院子里采了几只莲蓬,摘了几个毛桃、柿子,又折了几枝蔷薇花,用荷叶盛了,摆放在地龛前面。她癸水未去,随身带着袖炉取暖。正好将袖炉擘开来,把火炭换成熏香,权做香炉。
元禄一直立在松树下看她忙碌,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妁慈打定了主意绝不跟他扯上关系,因此来来去去几趟,却不曾看他一眼。
然而她把荷叶笼成深杯时,忽听到背后轻轻一声:“妁慈。”手上一抖,下意识就回过头去。然后便看到元禄手抚着竹箫,目光远远的望到湖的那一侧去,不知在想些什么。却没有看她。
天色暗沉,他的黑眼睛里却有一片温柔的水光。他立在松下,衣袍略有些湿,却不妨碍挺拔俊朗的身姿。他带着赤金簪冠,发黑如墨。大约因为淋了雨,皮肤白得全无血色,嘴唇却透着淡粉。越发像是画卷里走出的人物。
妁慈看了她一会儿,还是丢下手中荷叶,上前问:“殿下可还要奠酒?”
元禄停了一会儿,笑道:“不必。这样便很好了。只是先贵妃最爱富贵与排场,若在天有灵,只怕要不喜了。然而别无长物,也只能将就了。”
他上去拜了三拜,不知默念了些什么。而后回过头,对妁慈笑道:“我少时最爱这样的家家酒,太傅曾笑我陈俎豆为嬉戏,是在效仿孔圣。看上去你却比我更熟练些。”
妁慈道:“王爷谬赞。”
他又笑叹:“少时我玩祭祖,也有人为我如此这般整备‘祭品’,我曾想娶她做王妃,如今却是不成了。我看你很好,我回头向皇上讨了你可好?”
妁慈只能再退两步,道:“王爷说笑了。”
而后元禄果真笑出声来,道:“你怎的如此沉闷,连个笑话也不能讲?我看对面有人点着灯过来,像是在找什么人,莫不是找你来了?”
妁慈忙回头一看,果然,透过竹篱,那边的灯光渐渐行近。忙又欠了欠身,道:“还请王爷回避。”
说罢压了压斗笠,返身往篱笆那边跑去。
元禄在背后笑问:“你叫什么名字?”
妁慈急着脱身,随口道:小女子阿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