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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雨沥沥淅淅淋了一夜,将近天明的时候才停下。
妁慈一夜不曾成眠,只是怕吵了见浚,不曾过多辗转。眼看帏帐外天色转白,干脆披衣起身,下床去走走。
正是将明未明时分,圆月低低的挂在西天,月辉惨淡。天色略有些暗沉,飞檐勾角的轮廓尤其清晰。四周悄寂,虫鸣寥落。
妁慈踱步到后院,只见满地残叶,梢头最后的紫薇花也已经落尽了。
她这些日子总想着怎么妥帖的把阿珠和阿玉送出宫去,如今一切说妥了,眼看便要别离,却忽然生出无限惆怅来。
若她们两个走了,宫里确实就只剩她孤身一人了。其他人即便跟她再亲近,彼此终归也隔了千载光阴。千载之下,虽不至于沧海桑田,人心却也几经变迁。心意相通未必不可求,却终归有些奢望了。
她一个人在阶上坐着,望着园中尚未黄落的草木,沉默无言。
见浚在她身后立了一会儿,看她蜷坐在台阶上的身影,单薄、娇弱,略有些寂寞,只是个普通女孩子的模样,跟那个他仰头渴望的身影全然不同。
其实在第一次看她的时候他就已经这么觉得。
是她非要把他当孩子来照料,他从来都没有领情过。
她明明是她的妁慈,为什么总也认不清事实?
见浚踱步到她的身边,问:“妁慈一个人躲在这儿,想些什么?”
妁慈闻声抬头望见见浚,见他一身冬衣,胸口还敞着,便起身解下披风给他裹上,道:“没想什么,只是今日家中来人,不知怎么的有些情怯,竟睡不着了。”
见浚望着她的眼睛。她解了披风也不过一身中衣,却如此理所当然。见她给他包好披风,收手又要缩回去,见浚伸手拉住她的胳膊,把她圈在怀里,用披风一并裹了。他站的高一个台阶,竟反过来比她高了半头,望着她光洁的额头,心中不觉有些小得意,便俯在她耳边,问:“今日妁慈家里都有些什么人来?”
他鼻息湿热,妁慈有些别扭,不自在的挣了挣,道:“只祖母一人。”
见浚圈得更紧,手落在她腰上,轻轻摩挲着。额头抵着她的,与她鼻尖相蹭,心不在焉道:国公夫人不来吗?”
他们嘴唇都几乎要贴合了,妁慈觉出他身体的变化,脑子里一阵阵发懵。这种暧昧的姿势只更让她心慌意乱,只能乱七八糟答着:“母亲……害了喜,她心脉不全,怕不能安产……这些日子只在家养着……”
见浚调笑道:“妁慈什么时候也为朕……”
嘴唇贴合,妁慈脑子里烟花绽放,明明灭灭一片杂乱色彩,耳边全是轰鸣。
与昨日完全不同的缠绵和□。妁慈过惯了三点一线的宅女生活,情感生活止步于暗恋。因为家长催促也曾一度想随便找个人嫁了……可是事到临头才发现——害怕。她甚至没心思腹诽见浚昨日才跟阿平勾搭上和自己在猥亵未成年。
过了好一会儿妁慈才想起,就算是合法夫妻,不愿意她也可以拒绝。正要推开见浚,便听到:“咣!啪!哗啦!”一连串破碎和撞击声。
见浚不悦的回身,只看到后面一串个宫女同时跪在地上收拾碎片。
不知什么时候已东方泛白,庭院里响起啁啾鸟鸣,晨钟在淡薄的雾气中清亮的回响起来。
妁慈推了推见浚,道:“时辰不早,回去更衣吧。”
见浚俯视着妁慈,不冷不热道:“妁慈好像很庆幸?”
妁慈脸上一红:“我身上不方便。”
见浚眯着眼睛望了她好一会儿,才淡淡的松开手,道:“回吧。”
王聪明早把见浚的朝服送来。
今日有百官朝贺,还要去月坛祭月,时辰已经不早,因此见浚草草吃过早饭,便离开了乾清宫。
他走了,殿中宫女们集体松了口气——虽说是法不责众,然而她们毕竟打扰了皇帝妁慈的好事。谁都知道皇帝是个喜怒无常的,谁也都知道妁慈是最宽宏大量的,因此见浚一走,都觉得万事大吉了。
谁知妁慈却道:“今日摔了盘子的,每人扣两钱月银。”
一殿人面面相觑,终于有个大胆的笑嘻嘻上前道:“娘娘饶了我们吧。”
妁慈挑眉笑道:“还是说你们愿意把摔了的盘子赔上?”
她们摔的都是专供内廷用的官窑精品,随便哪个拿出去都有价无市。幸而当朝瓷器比历代都精美,宫里没有用古董的习惯,不然她们一辈子的月钱都不够扣的。
那人忙笑道:“扣月钱,扣月钱。”又作势抱怨道,“真是的,我们本来走得好好的,不知是谁从后面推了一把,一时没站稳,这才……”
妁慈看她们叽叽喳喳讨论是谁推的,很怕最后揪到阿珠或者阿玉身上,便又笑道:“好了,没什么好追究的。今日来客个个怠慢不得,你们眼神、手脚都利索点。若是中午做得好,我再给你们加两钱月银。”
一殿人笑着欢呼,小莉在背后道:“娘娘是不是对她们太宽厚了?我看她们比咱们府上的丫头还不收规矩。”
人说“宰相门人七品官”,妁慈的祖父算得上权相,下人们更能狐假虎威,他自然要严格收束。苛刻家规约束下,邵府丫鬟仆人确实比别处的都规矩,规矩得死气沉沉,妁慈反而觉得过了。
何况这一殿十几岁的小姑娘,正是该莺歌燕舞的年纪,不闹腾反而不对了。只是小莉是长辈,她不好反过来讲道理,便笑道:“姑姑说的是,我记下了。今日过节,便先让她们闹一会儿吧。”
小莉又说:“也好。”她有些欲言又止,终于又说,“娘娘,阿珠阿玉两个丫头虽然不够麻利,却是您从小带着的,最知心知意。您真舍得把她们放出去?”
这事妁慈已跟她说过了,知道她也是为了自己好,只说:“她们与我情同姐妹,我不忍让她们在宫中蹉跎年华。此事还要麻烦姑姑了。”
小莉叹道:“你从小就是个重情重义的好孩子。人说柔能克刚,我只怕你人善被人欺。不过你自小有主意,我也不好多说什么。”
妁慈笑道:“除了皇上,谁还能大过妁慈去?姑姑不必替我担心。”
——她当然不会说,日后第一个要找她麻烦的就是皇帝陛下。
经过一天一夜阴雨,中秋节这天倒是个大晴天。
只是一夜之间,秋意浸透,草木枝梢透出了深深浅浅的红与黄。斑斓的色彩映照在有些晃眼的日头下,竟比春日繁花盛放还要明媚,却又别有一种沉静淡泊。
妁慈用过早膳,回房梳妆,阿平在身后为她梳头。妁慈见她精神仄仄的,眼睛还肿着,想到早上见浚的作为,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沉默的对着镜子。
早膳的时候就已经有人在议论阿平和见浚的关系,说什么的都有。按说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子,面对流言怎么也是先得意后忧虑,阿平却直接跳过这步,去为背后险恶胆战心惊,不能不说她过于聪慧和早熟了。
妁慈不由就有些同情她。她昨日说不怪罪她,背后已有安慰她的意思。她觉得以阿平的善解人意,应该听出来了,便不多言,只提醒道:“一会儿用冰敷一下眼睛,妆容也不要过于素淡了。”
阿平轻声应道:“是。”仔细给她梳好头,便行礼告退了。
秋日礼宾,妁慈换上一身红色立领团龙金凤衫,外面穿着真红色金翚翟大袖衣,搭配了深青色金累丝珍珠霞帔和金丝玉带。衣料全是云锦,金红青色的搭配,富丽典雅,光华灼灼。只是霞帔缘上珍珠缀得多了,有些沉甸甸的,然而跟凤冠比起来,还是小巫见大巫。
凤冠名义上是縠纱制成,实质上为了做出博山的效果,使用赤金打底的。上缀着六龙三凤、牡丹翠叶宝钿祥云,下垂着三对金缕博鬓,镶嵌了各种珍珠珊瑚翡翠宝石,加起来怕有几斤重。妁慈一戴上就觉得脖子都转不动了。
幸而朝贺时她只需在乾清宫大殿宝座上端坐着就行。
她这身打扮并不很符合规制,不过宫中由来如此,只要不是谒庙或者这种朝会场合,大都不会计较。妁慈不懂这些,也不多问,只由阿珠和其他几个尚仪姑姑把握。
外面见浚升殿的钟声和唱晓声传来时,乾清宫的朝贺便也开始了。
先是修仪林氏带着其余妃嫔进来参拜。她们在宫中浸淫多年,礼数仪容上都无可挑剔。跪拜过后,妁慈只按规矩与她们问答,走个过场罢了。
妁慈见修仪林氏已经大好了,有心跟她说说话。却不知怎么的,只觉得她神色气质与往昔已大有不同。比起往日退避韬晦,倒有些冰冷犀利的意味。
宫里人说她遇着心魔,妁慈一直不信,如今看来,也许并不是空穴来风。
妁慈沉默着打量了她一会儿,终究还是觉得由她来开导未免交浅言深、站着说话不腰疼。不过修仪林氏家人已在路上,估计这两日便要入京,她也并不着急。
嫔妃之后,便是王妃公主皇室宗亲。妁慈虽不认识她们,却知道她们是自家人,也知道见浚召唤藩王入京的目的,便赐坐跟她们寒暄闲聊,说了不少场面话。她们大都带着礼品来,除了自制的绣品、封地特产的皮革腊肉,还有不少见新媳妇的礼品。妁慈第一次收到枣子栗子花生桂圆,听她们说着吉祥话,很觉得新鲜。还礼自然也破费了不少,终于明白为什么妁慈都拿着千两银子的年薪了,还需要田庄里的补贴。
寿王的生母寿王太妃也跟他一起回京,今日并没有入宫。几个王妃闲聊中说到寿王已经十八岁了,却还没娶妻,正笑说要给他做媒,不知谁插了句嘴:“寿王太妃是个有主意的,这事咱们可不好多管。”
先帝大长公主闻言,接口道:“正妃我们不好插嘴,侧妃也不行?”她转向妁慈,笑道,“听闻昨日他遇着个佳人,色艺双绝,妁慈何不成全了他?”
妁慈一愣,眼神瞟到阿平那儿,见她面色霎时灰败,还是笑答:“皇姑热心肠,只是为难侄媳了——世间哪有弟媳给兄长说媒的道理?”
长公主款款笑道:“臣妾倒是忘了这一重。说起来,刚刚入宫,看到高夫人正拉着宰相老太君说话,像是有心请老太君保媒,不知要把闺女说给谁。”
长公主不是个爱热闹的,她开口说话必有缘故,因此众人纷纷跟着胡乱猜测,却都不说中。长公主便又道:“高相当初也是先帝的伴读,寿王跟在先帝身边儿时,先帝曾笑言要与他结亲家。因为是个玩笑话,也没怎么上心。只是高相家千金迟迟不嫁,不知是不是这个缘故。”
说完睫毛一垂,整了整霞帔,道:“虽说女方年纪大了些,但只要谦恭守礼,原也无妨。只是荣奴儿家闺女越来越不知轻重了。先帝见老太君都要起身赐坐,执晚辈礼,她却敢拉着老太君的手说话。知道的不与她计较,不知道的看了,岂不要说高相治家不严?”
大长公主与先帝、寿王的父亲是一母同胞,地位不比常人。她素来疼爱寿王,对寿王婚事也比别人关心些。高宦成身为当今首辅,能娶到他的女儿自然很好。可惜他的夫人出身不好——荣家祖上原是倡伎,凭军功脱了贱籍,后经商发迹,长公主自然瞧不起她。何况妁慈祖父的夫人原是王府的小郡主,论起来长公主还要叫她一声姑姑,高氏如此慢待她,长公主自是更加不忿。
若邵老太君答应保媒,少不得要与妁慈说一声,好让见浚赐婚。长公主在妁慈面前说这件事,自然是有心阻拦。
妁慈不好表态,只笑而不语。
幸而长公主知道今日妁慈有得忙,不是闲话家常的时候,见时辰不早,便起身告退了。众人多以她为标杆,她一走,便也都跪安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