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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了老太君,已是傍晚。秋日傍晚天色浅白,连阳光也变得惨淡。夜里风很大,带有呼呼的声音
月亮早早的便升起来,巨大的圆盘挂在宫墙和屋宇之间,却没多少光亮,像额间一点白色的胭脂。
有宫人攀上了梯子,用火折子点亮彩灯。
阿玉跟在妁慈身后,见她不做声,便道:“好冷啊。”
妁慈点点头,问道:“萍儿怎么样了?”
“没事。”阿玉挥了挥手,“烫酒的水没那么热,只是轻度烫伤罢了。只要她不是瘢痕体质,别让水泡感染了,过两天肯定一点也看不出来……她皮肤那么白,也肯定不是瘢痕体质。”
妁慈伸手去揉她的头发,结果按到她发髻上,便随手捏了捏。
她有心事时爱揉别人的脑袋,阿玉是被她蹂躏最多的,自然知道,便问:“怎么了,娘娘?”
妁慈道:“没事。对了,今天阿廉他娘来了,跟阿珠说了不少话,你要不要去问问?”
阿玉没等她说第二遍,已经往她和阿珠房间跑过去了。
妁慈望着她的背影笑了笑。只觉得这样没心没肺也很好。
萍儿和小樱的房间离阿珠阿玉的不远。只是她脸上上了药,是一种黑色的膏糊,不洁的东西不能放在妁慈寝殿附近,她便被安排到后厢养伤。
后厢邻近仓房,简陋杂乱,又临水背光,这个时节很有些阴冷。
妁慈听说把她移过去了,知道哪里不适合养伤,本想让人在隔壁院子里打扫出一间敞亮些的,让她暂时住过去。结果萍儿哭着跑过来磕头,求妁慈不要把她赶出坤宁宫。
她身上只随便披了件外衣,头上钗环散乱,发髻斜堕,半张脸都是紫黑的膏糊,那些绝望挣扎的情绪让她表情略略扭曲,看上去凄凉惨淡,鬼怪一般。
妁慈第一次见人落魄至此,比起怜悯或者别的什么感觉来,反倒是震惊最多。
她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扶起萍儿,对她说:“我并没有要赶你走。你脸上只是小伤,过几日消了肿,便会恢复原样。我只觉得后院阴湿,不适合养伤,所以让你搬出去。你若真的不愿意……回你原先的房间也好。”妁慈给她擦了擦眼泪,道,“别哭,小心感染了伤口。”
萍儿拼命的叩头,只是说娘娘“大恩大德”,妁慈几乎拉不住她。几个在旁边伺候的宫女看她的模样,都悄悄的抹眼泪。
妁慈让人扶她回房,她不知想起什么,抢道:“我不回去……娘娘,我去后院。不要因为我坏了规矩……娘娘若是怜悯我,让人把后屋熏暖了便是……”
妁慈看着手帕上几乎寻不到的泪渍,心中一片漠然——阿珠说她“变坏了”并不是假的。萍儿被人欺负,落魄至此,妁慈此刻想的却是她为何既不愿搬出坤宁宫,更不愿搬回自己房间。
——萍儿心里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么绝望,她的眼神比上午时镇定了太多。
祸兮福所倚。萍儿这伤看着凄惨,但既然不会毁容留疤,便没什么大碍,反而可以让她避开昨日的风头。她心里其实是庆幸的。
她不愿搬出坤宁宫,是不想失去今日在坤宁宫博取的地位——作为妁慈的贴身侍女,她随时可以见着见浚。她不愿搬回自己房间——是怕见浚看到她最丑陋的模样。
人人都有自己的盘算。无论高氏、长公主、老太君还是萍儿。
妁慈忽然觉得所谓的“不干涉”,其实虚伪得很。
她曾经有过的,想让这宫中变得温馨和睦的想法,又是那么的天真——没人变得更善良,反而是她变坏了。
修仪阿林被伤害的时候,她顾忌着见浚,不曾好好的补偿和安慰她。反而是萍儿排挤阿珠的时候,她给予了方便和宽容。如今高荣氏当面行凶,她还是既不能惩凶,也不能恤伤。
这些日子她真正做对的决定,也许只有把阿珠和阿玉送出宫去这一件。
天朗气清。入了夜,天色黑得深不见底,月辉带着寒芒光耀,异常的明亮。
相国寺的暮鼓响得有些迟,烟花早已此起彼伏的在空中绽放。
中秋节解了宵禁,宫城里火树银花,灯明如昼,映照在金水河里,喜庆无比。从乾清宫这岸望过去,依稀可见宫墙外街市繁华,熙熙攘攘。
宫里中秋家宴照例是要摆在静修殿的,静修殿封掉了,便挪到乾清宫,依旧是临水赏月,也顺便放些河灯祈福。
妁慈去的晚了些,凤辇到乾清宫的时候,见浚已经入座,见浚所有妃嫔也全部到齐。妁慈下了凤辇,只见湖边仪仗肃整,彩旌飘展,花灯如星火一般悬了一路,沿着曲折回廊,延展到湖心荷花亭中。
亭中彩衣漫卷,钗环光动,莺莺燕燕,映着湖心明月,恍若天上仙境。
见浚临水坐着,略微的心不在焉,仿佛四周那些俏丽的姿容都与他无关一般。
宴会尚未开始,妁慈虽来得晚了些,却并不着急。她看到见浚,略觉得有些尴尬,便整了整裙摆。可惜裙摆再复杂也不够她拖延到宴会结束。
见浚在湖中望到了她,展开笑容对她挥了挥手臂。像个兴高采烈的孩子。
妁慈心中一柔,也抬手对他挥了挥。
荷花亭不大,只够摆一桌。但也有回廊连着南岸的凤鸣轩,下位的妃嫔们的坐席便安排在哪里。
侍宴的御乐坊的歌女琴师们在回廊两色的附耳中吹鼓,丝竹声袅袅,清扬悦耳。
妁慈走到荷花亭后,前来赴宴的妃嫔们拜见过她,便知趣的回了自己的坐席。
她们今日都用心打扮过了,各有各的俏丽,环肥燕瘦,令人眼花缭乱。只修仪阿林一身素淡衣衫,目光淡然,看不出半点争艳邀宠之意。
但是只有她退下时,见浚握住她的手腕,拉她坐在自己身旁。
妁慈还未入座,修仪阿林坐下来又站起来,恭敬的侍立在一侧。
几个尚未归座的嫔妃回头望见修仪阿林,目光中有羡有恨。妁慈心有觉察,只沉默不语。
凤鸣轩上摆不开大筵席,因此妁慈便仿照在邵府中过中秋的情形,在凤鸣轩四周垂了彩灯,燃上熏香,西北侧来风的方向陈设了屏风,当中放一张大圆桌,摆放上月饼、酒水、瓜果。她本意是连西宫两位太嫔和公主一并叫来,一家人热热闹闹过一场中秋。
谁知两位太嫔都染了风寒,两个小公主说母妃病着,不敢独乐,也没有来。
空荡荡一张大桌子,坐她和见浚两个人,只能凸显尴尬罢了。但又坐不开十八个人。因此见浚自己挑喜欢的妃嫔同坐,倒免了她为难。可是见浚却只留了修仪阿林……虽是恩宠,却也未见得不是给她招祸。
因此妁慈说:“这么大一张桌子,坐三个人少了些,陛下喜欢谁一并叫来吧。”
见浚笑道:“朕倒是叫了元禄,可他说要回府陪太妃,不肯过来。”
这两日妁慈身旁无时无刻不有人说元禄,听到他就觉得头痛。便不接见浚的话,笑道:“我说的是凤鸣轩里坐的。”
见浚眯了眯眼睛,看不出是高兴还是怎么的,注视着妁慈,道:“她们朕一个都不记得。”
妁慈心里莫名的有些心慌,脸上不由自主的发烫:“没关系,我记得……”
见浚握住了她的手,眉眼弯弯,有些无奈道:“妁慈总是扫朕的兴。”
妁慈下意识往回抽手,眼睛瞟到修仪阿林,只觉得无地自容。
修仪阿林却只淡淡的望着回廊附耳里吹奏的乐师,像什么也没看到一般。
妁慈心中越发愧疚,只说:“三个人过于清冷了,都玩不起来呀
见浚微笑着用一颗葡萄堵住了她的嘴,“过了中秋便是重阳,重阳节菊花开,黍酒浓,螃蟹肥,正是最好的时节。朕最爱赏花食蟹,不知妁慈可愿陪朕?”
他话题转得彻底,妁慈猜测他是想告诉她:就跟平时那样闲聊便好,朕不想玩什么击鼓传花。可是他神色与平时那个别扭少年完全不同……似乎很沉静,似乎很游刃有余,似乎很……熟悉和诡异。
妁慈有些懵懂的含住葡萄,见浚用指甲刮了刮她的嘴角,目光映着灯火,带着些暧昧温柔的颜色……略略倾身像前,低声道,“妁慈也喂朕一颗。”
妁慈只觉有凉水沿着椎骨淌下来,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见浚似乎确实是在,模仿着元禄的模样,跟她调情。
问题是,元禄他不是个还没她高的大眼睛婴儿肥正太啊啊啊,
妁慈心中兀自惊悚,阿珠阿玉在一旁看得眼睛都要凸出来了,心中不由呐喊:正太你很有前途很给力啊。
结果见浚很快不自在的退回去,有些懊恼的别开头,又说了一遍:“妁慈也喂朕一颗。”
这种理所当然又别扭命令的语气才属于见浚。妁慈不觉松了口气,寒毛略略平复下去。她捻起一颗秋紫,剥了皮送到见浚嘴边。见浚张嘴咬了她的手指头。
妁慈虽不知他为什么又生气了,却觉得这种撒气方式无伤大雅,挺可爱的,便不计较。只是当着修仪阿林的面,这些跟见浚日常相处的情形也别扭起来了。
她收回手,接过宫女手里的湿帕子擦了擦,继续给见浚剥葡萄吃。她手指灵巧,剥葡萄很是熟练。见浚吃得没她剥得快,却来者不拒,不一时便塞了满满一嘴。鼓鼓囊囊的模样,相当讨喜。
见浚眼睛看着她剥葡萄,她的手白皙、修长、指端尖尖,当真柔荑一般,便笑道:“妁慈当真是……”他忘了嘴里的葡萄,一开口汁水便流出来。妁慈笑着那帕子给他擦净,见浚只觉比在别人面前出丑更加羞恼,低了头死不开口了。
妁慈知道这个年纪的孩子取笑不得,便命人取了水晶杯来,把葡萄剥在里面,插了勺子推到他面前,笑道:“陛下刚刚要说什么?”
见浚瞟了她一眼,赌气掰开一个月饼,递了一半给修仪阿林,道:“没说什么。”
见浚缠着修仪阿林说话,修仪阿林温言微笑作答,不多说一句。
妁慈几次想要插嘴,然而看这两个宝哥哥林妹妹一般的光景,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凤鸣轩的女孩子们被见浚冷落惯了,倒也很能自得其乐,此时已经开始唱酒令,笑语隔着水面荷叶传过来,飘渺里带了些清亮。
不知何时,乐师们已经停了琴瑟,只余一箫一笛一清歌婉转相和。
灯影月辉倒影在水面上,偶尔有水鸟掠过,碎成一片银光。
远处秋桂的清芬随着清风和水汽传递过来。
妁慈不想打扰他们的相处,便起身坐到亭子边,掰了点心屑喂鱼。
妁慈不旁听,见浚跟修仪阿林说话的热情终于也烟花一样散尽了。
他今日心里本就有些痛快。本来已经消得差不多了,然而此时看到妁慈凝视着湖中残荷,若有所思在远道的模样,越发的火气上涌。
于是说道:“朕听这乐曲,像是还缺了些什么,爱妃觉着呢?”
修仪阿林说道:“臣妾听不出,请陛下指教。”
见浚望着妁慈,道:“箫声幽悠,笛声清扬,歌声婉转……独缺了曼妙舞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