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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李姑姑给妁慈磕了头,带上阿珠和阿玉离开了坤宁宫。
为了表明对乳母的恩宠与感念,妁慈命阿樱和阿明代她出宫,十里相送,直行到繁台。阿樱以为阿珠和阿玉必定依依惜别,故而做好了青衫湿透的准备。
可是她们谁都没有流露出痛哭或者悲伤的情绪来,她们的表情仿佛是上汜节临水踏青,桃红柳绿嬉闹过一整个白日,当晚霞浸透时,便会驱车返回一般。
她们托付阿樱好好照料妁慈,最后折了一段柳枝把玩着,从车窗里探出头来,挥手向她道别。
梨木车轮碌碌的压在沙石路上,渐行渐远。
蓝天澄澈高远,木叶黄落,如下了一场翩跹蝶雨。阿樱立在汴京城外空阔干净的大道上,看着高台下攀折殆尽的柳枝和旅人长亭更短亭的送别,些微不解这两个人的凉薄。
而事实上阿珠和阿玉只以为皇城与凤城不过百里,随时可以相见。何况妁慈许诺的重聚,也已翘首可待。
那个时候她们都还还不懂得离伤,不了解世事无常。
等她们明白的时候,延熙三年那个斑斓明媚的初秋,早已经湮灭在浩瀚时光之中,遍寻不回了。
阿樱送别归来,只捎回一截柳枝。底气不足的编着阿珠和阿玉如何谢恩,如何惦念妁慈,如何涕泣不舍、一步三回头……
妁慈听完后接过柳枝,忍着笑拍拍阿樱的肩膀,道:“烦劳你了,你身体还没好利索,快回房歇着吧。”
阿樱如蒙大赦,赶紧老老实实回屋休息——撒谎也不是人人在行的。
妁慈找了个白瓷细口净瓶,注了水,将柳枝插好,摆在书桌上。而后坐回去继续看书
昨天晚上却不知道怎么回事,临睡前,宪宗居然盯着那书皮看了半天,当妁慈几乎以为要穿帮时,他忽然就问了起来。问的却是:“父与夫孰亲①?”
妁慈没想到有一天宪宗会这么问她。
这其实是个很混账的经典命题,不是只有男人会被问“我和你妈同时掉进水里,你先救谁”。但是当女人面临这个问题时,它就不单是一次无伤大雅的试探了。
那个时候说她心里不慌乱是骗人的。
但她还是很平静的对宪宗答道:“‘父一而已’。但是陛下认为,臣妾是人尽可夫的女人吗?”
宪宗眼神迷蒙的望着她,“但是当初……如果不是朕,而是元禄……或者其他什么人,皇后——”
他忽然说不下去,就保持着那种半张着嘴巴的表情仰望着妁慈,像个等待分发糖果的小孩子。
妁慈心中的慌乱就那么被抛之脑后了——宪宗纠结于她是否“人尽可夫”,表明他只是想确认他在妁慈心中的地位,而不是真的让妁慈面临“父”与“夫”二活一的取舍……虽然按照历史的走向,这个选择迟早会摆在妁慈的面前。
“那个时候我确实不能自己做主,所以哪怕不是陛下,我也都是得嫁的。”妁慈答道。她伸手揉揉宪宗的头发,见他有些失望的垂下睫毛,又笑着揉了揉他的耳朵,“嫁与不嫁,我自己确实做不了主。可是愿意不愿意、喜欢不喜欢,却是谁也逼迫不了的。”
宪宗瞪大了眼睛。妁慈牵了他的手,哄道:“明日还要早朝,陛下早些睡吧。”
妁慈没想到自己这么容易就蒙混过关了。
不过宪宗两次喝酒,就给了她两次惊吓。为了心脏和人身安全考虑,她觉得自己有必要规劝宪宗,让他饮酒适度。
但其实蒙混过关也没她想的那般容易。宪宗被她塞到被子里后,并没像往常那样蜷缩着睡过去,而是找好了位置,一手臂平展,另一手臂掀起被子,说:“皇后枕着朕的胳膊睡。”
他目光晶晶亮,神色里带一些期待。
但凡孩子,都会对某些小细节特别执拗。当他们想要证明些什么的时候,你也只好顺从他们。
于是这一夜妁慈躺在宪宗怀里,一宿没找对睡觉的姿势。
但醒来的时候她只是有些落枕罢了,宪宗却受了凉,有些发热。
宪宗不肯误了早朝,便没宣太医。弄得妁慈很是惦念,估计着宪宗下朝的时辰,让太医侯在坤宁宫外。
邻近中午的时候,太医来回禀说,陛下身体康健,一点小风寒而已,不碍事。
昨日从御乐坊带回来的女孩子礼节粗疏,妁慈便把她们丢给尚仪姑姑重新教导。那几个女孩子很上进,规矩学得极刻苦,中午用膳的时候,已经能把托盘举得齐眉向妁慈进羹汤了。
妁慈略觉得□得有些过,不过尚仪姑姑说,以元禄太妃的挑剔程度,这种仪态说不定还入不了她的眼。何况这些女孩子从小修习歌舞,对女工几乎一窍不通,也只能从行止上找回场子来。
妁慈权衡了一下,还是对她们说:“你们日后要跟随元禄。元禄其人,你们昨日也见过了,若是愿意为他吃些苦头,便跟着姑姑们在学几日。若是不愿意……”
显然是妁慈小瞧了元浚的魅力,她还没出下文,四个女孩子已经齐刷刷表态:“愿意愿意,奴婢愿意!”
而尚仪姑姑们就在后面威而不怒道:“皇后跟前,不得喧哗!”
四个女孩子同时噤声。
妁慈看她们这么积极,那半句:“也有蒙混过关的办法。”还是咽了回去。
毕竟她们是去给人作妾的,还是小心为妙,妁慈自己的办法也未必适用于她们。
妁慈午膳传得早了些,快吃完的时候,外面来人通禀,说宪宗赐加了两个菜。从食盒里取出来一看,不过一盘一品豆腐,一盘翡翠虾环,都是家常菜肴。
来送赏的是个面生的小太监,妁慈命人取了银子赏了他,笑问:“皇上怎么想起这一茬?”
小太监答道:“皇上没说缘由,只说以后午膳他吃什么,娘娘就吃什么。今日御膳房来不及改了,皇上就挑了两盘送过来,说是他吃着最鲜嫩,让娘娘也尝尝。”
妁慈猜着宪宗也许是在向她表示亲近。联系到这两日宪宗新染上的胡乱亲人的毛病,妁慈觉得自己大概也许可能是……真的被宪宗纳入花心名单了。
她知道以自己现在的立场,若宪宗真有什么打算,她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她忽然有些希望宪宗能一直保持着醉酒后,那种楚楚可怜的小孩子的姿态。
他醒着的时候固然也很好,然而不安多疑的性格让他不能全心的喜爱谁。妁慈每每被他猜忌试探挑剔嘲讽,很觉得伴君如伴虎,但妁慈也明白,当她寻找各种理由抗拒时,她其实已经正视了宪宗的感情,无论这感情是真是假,是认真还是随便。
于是她暂时放下了心中疑虑,认真考虑着秋日滋养,给他煲个什么汤送去。
下午的时候修仪阿林的娘和嫂子递了牌子。他们赶了五天路终于入京,如今迫不及待要见修仪阿林一面。
妁慈给他们签了勘和,命人去报给修仪阿林知道。
彼时修仪阿林正跟碧儿盘点这个月宪宗和妁慈给的赏赐。她倦怠了一个月,不闻世事。虽有碧儿帮她上下打点,但只照料开解她一个已经劳心劳力了,哪有闲暇经营人际?因此难免多有疏漏。
修仪阿林比她透彻,也不贪恋财物。边打点着,边随手将那些华而不实的珠玉珍宝送往各宫,只说是中秋的回礼。她打算一对沉甸甸的金累丝凤蝶珠簪送给庆瑞宫曾淑珍时,碧儿终于忍不住抱怨:“娘娘的首饰都朴素古旧得很,就比如前日宴饮,都找不出能带出去的。难得有这么贵重典雅的,为何不自己带着,却要送人?娘娘没见那日曾修容的打扮吗,胜过娘娘几倍了,还送?”
修仪阿林若有所思道:“多亏你提醒,我几乎疏忽了。这是皇后赏的,我不该随意送人,还是留着。把那套翡翠打的首饰送她吧。”
碧儿还要劝,修仪阿林已经笑道:“别小家子气,我带上这些东西反而俗气,留着做什么?让人眼红?还是给你当嫁妆?”说着若有所思道,“倒确实也该作此打算了……那就把那套羊脂白玉的留下吧。”
碧儿恼她不正经,委屈道:“人家跟娘娘说正经的,娘娘就知道取笑人。”
修仪阿林笑道:“倒是我的不是了……不过我也不是说笑的,你看皇后宫里的阿珠阿玉不就出去了吗?但凡我有皇后的手段,定然也想办法把你弄出去。”
碧儿听着便红了眼圈:“娘娘可是觉得我笨,伺候不好了?”
修仪阿林笑道:“可不是笨吗?我对你好,你却疑我嫌弃你。”
碧儿正要再说,妁慈派来通禀的人便到了。碧儿心中大觉宽慰,也不计较修仪阿林的话,笑说:“娘娘把东西留下,这不就派上用场了?”
修仪阿林随手抓了两颗珍珠打赏给来送信的,说道:“多谢姑姑跑一趟。劳烦娘娘惦记着,改日我亲自前去拜谢。”
打发走了信使,她脸色却兀的冷淡下来,
碧儿本以为她会欣喜若狂,谁知她竟是这种反应,有些不知所措问:“娘娘可是不希望家里来人?”
修仪阿林冷冷道:“他们不过是牙子牙婆罢了,哪里是我的家人。怎么还敢来看我?”
碧儿与修仪阿林处了四年,深知她虽看着温和周转,从不与人为恶,实质上却最是爱憎分明,对她好与不好她都一笔一笔记得清楚。对她作了恶的,若知趣消失在她面前也罢了,若不识好歹依旧在她面前晃来晃去,她必十倍报复。
当初一同待选入宫,又是同乡,她对修仪阿林家也略有所知。只是修仪阿林言谈之间对母亲颇多敬重感怀,以为她能见母亲必定开心,谁知却是这种态度。
修仪阿林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说道:“我生母已故去多年。”
碧儿心下了然,便又劝道:“在外有个照应,娘娘也好轻松一些。”
修仪阿林道:“你说的不错。赶紧备茶迎客吧。”
她想做的事,确实少不了宫外的策应。但是她并不打算放弃往昔的仇怨。
恩怨终有报,无非是时机到不到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