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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念头一起,立刻就化作无穷无尽的动力,让江升精神抖索,振奋百倍!
学习(抄袭)其他学派的精华,这是战国诸子的优良传统。
也是历代学派振兴自我的根本法门。
不能跟左传一样,连抄袭都抄不好,结果被那个张子重抓住一个漏洞,直接捶进了土里。
所以……
该怎么抄呢?
据乱世、升平世、太平世的三世理论和名字,是可以保留的。
也只能保留,因为这个事情已经得到了皇权的背书,被认可了。
自己再去捣鼓一个不同体系,可能会承担很大的风险,而且说不定还很难被人接受。
借用的话,那风险和宣传,就都在公羊学派那边了。
这样想着,江升就高兴了起来。
“任你狡猾如狐,还不是得为我做嫁衣?”江升甚至忍不住想要哼上小曲,多日来笼罩在心头的雾霾更是彻底散去。
他迫不及待,想要马上回家,立刻闭关,开始在谷梁思想的基础上构筑谷梁的三世理论。
以至于连后续的内容,他都不想看了。
直到他发现,一直站在他旁边,一起看着帛书的石德,像个傻子一样,一动不动的矗立在身边。
仿佛一个雕塑般,眼睛瞪得大大的,嘴巴微张,连呼吸都近乎停滞了。
“太傅……太傅……”江升轻声唤着,石德却没有半点反应。
江升忍不住用手推了推对方,石德才晃过神来,然后满眼惊惧,使劲的咽了一口口水,深深的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太傅您怎么了?”江升皱着眉头,疑惑着问道:“那张子重之所谓三世说固然精妙,但太傅不止于此吧?”
江升承认,那三世理论确实震撼人心。
但也就仅止于此了。
就像董仲舒当年提出了大一统理论和天人感应思想,天下虽然闻而震怖,但醒悟过来后,各个学派立刻就拼命抄袭起来。
譬如韩诗学派,直接将公羊学派的大一统和天人感应思想,写进了自己的经书里。
谷梁学派也是一般,趁机将董仲舒学说里契合谷梁的部分吸收了进去。
但石德的反应,却是太奇怪了。
石德望着江升,精神恍惚不定,他忽地苦笑起来嘴里反复喃喃自语着,嘟囔着一些含糊不清的话。
江升凑过去,仔细一听,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
“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而后《春秋》作,孟子诚不欺我也……”
“太傅这是怎么了?”江升满眼疑惑。
孟子思想,在当世属于典型的厕纸,有用的时候才会有人想起来,去拿来给自己充作解释的背景。
而无用之时,则丢在一边,连看都不会看。
谷梁学派甚至一度有过‘非孟’的思潮和想法。
因为,孟子是子思先生的门徒,而子思先生是孔子的曾孙,曾子的弟子。
和出走魏国,自立门户的子夏先生,那是针尖对麦芒的异端啊!
春秋各学派兴起后,就痛斥了子思、子张这些‘异端’的行为,对他们分裂儒家的行径予以了严厉斥责!
尤其是谷梁学派,曾经一度以‘道敌’的态度对待流传下来的思孟学派。
为什么?
因为这些异端,非但没有终止他们宣扬子思和孟子的异端行径,反而鼓吹什么‘义者,利之合也’‘民贵君轻’。
完全应该送去杨教授的感化室好好感化一下!
也就这些年,被公羊打压的太惨了,谷梁才会拉起思孟的小手,一起对抗霸权。
但骨子里,却是嘲讽和轻视思孟学派的那些东西的。
君子岂能言利?
君子又怎么可以非君?
帽子再旧那也是戴在头上的,鞋子再新,那也是被踩在脚下的。
尊尊亲亲之道,君子仁义之风,断不能有分毫玷污!
若在以前,像石德这样的谷梁学者,是断断不可能在太子面前引用孟子的话。
更别提还是这一句!
这一句否认了春秋有王者的话!
石德看着江升,苦笑着指着帛书上,最后的那些文字,大笑着道:“江公自己看吧!”
他仰着头,望着房梁,大声说道:“谷梁亡矣!谷梁亡矣!”
他这一生的所学所求,在真正的大道面前,不值一文!不值一文!
孔子说:朝闻道夕死可矣。
但为什么自己闻道,却没有半分欣喜?反而充满了恐惧和震怖?
莫名的,石德想起了两个月前,他曾见自己的两个孙子,在院子里嬉戏玩闹时所说的话。
“……到那个时候,我就叫我的门徒们,入你的门下,穿你的儒袍,着你的儒冠,篡改你的经典,修改你的文字,破坏你定下的法度,叫这世间所有的人都来信奉我的道理,读我的书,做我今日想做而做不成的事情,而所有的罪孽都将归于你身……”
难道……
吾所学所读所求的不是孔子的书简。
而是……
少正卯的邪说?
这个念头一起,石德的眼角就老泪纵横。
江升看着,却是莫名其妙,在心里嘀咕:“那张子重还能有什么更好的见解不成?”
在感情上,江升不想相信,但理智却告诉他,似乎很有可能。
于是他拿着帛书,朝着后面看去。
轰!
整个宇宙在眼前破碎,星河在以可见的速度崩解。
帛书上的文字,化作一把把利刃,扎进他的心里,突入骨髓之中,搅碎了他的五脏六腑,碾碎了他的思想。
“孟子曰: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今天将降大任于汉室刘氏亦如是!”
“如今乃升平世之初,小康之治之始也!”
“所谓小康世,分为初、中、高三个阶段……”
“孟子曰:五亩之宅,树之以桑……小康之治,初之盛也……”
“所谓小康之治中级阶段,老子曰:至治之极也,鸡犬相闻,民至老死而不相往来……”
而有关小康世的全盛描述,更是让江升感觉自己内心有一个声音在呼喊着:“那就是吾要的!这就是孔子追求的,这就是三王五帝之治!”
“其时天下混一,海内并为一家,幼有所教,老有所养,百姓自生至死,皆由圣王照拂,其贫穷者,可得天子津贴,以养其儿女,其富贵者,献财帛以助天子教化、恩养万民!”念着帛书上的文字,江升感觉手脚都在颤抖,空前的寒意袭上心头。
谷梁学派的尊尊亲亲,在这个世界面前破碎。
“当其之世,百姓无分男女,皆可受九年之教,有名师教之,授之以谋生之技,修之以道德之术……当其之世,百姓有疾病、送葬之事,而天子之恩垂之,纵其孑然一身,无依无靠,犹可得药石之治,既不幸死,有吏员持天子诏而葬之,四邻皆哀……”
继续读着,江升感觉自己的心脏在怦然挑动,那来自灵魂深处的声音在召唤。
几乎没有人能抗拒这种召唤,先王和先贤们,早已经在诸夏百姓的灵魂里篆刻下了对于这样的理想世界的向往之情。
这是根深蒂固的情节,更是无法拒绝的召唤。
而更深的震怖,却如影随形,立刻投入他的灵魂。
“当小康之世,臻于极致,则太平临矣,当其之世,因治已至极,米面肉鱼,无穷无尽,油盐柴米,用之不竭,民无三餐之忧,唯忧今夜夜宵食何?王无政事之烦,唯烦天下无事矣……”
已然破碎的世界,瞬间重新恢复。
江升甚至感觉到了,他看见了那个璀璨的世界。
名为太平世的辉煌之世。
那是天堂,士大夫们毕生孜孜以求的终极梦想。
哪怕是江升,都感觉到了,自己早已经冷却的血液,竟有再次沸腾的迹象,那早已经冰冷的躯体,重新发散出光和热。
他吞了吞唾液,手上的帛书,忽然变得沉重无比,仿佛手里拿着的不是薄薄的帛书,而是泰山之重!
压得他有些把握不住,忍不住弓下了腰背。
江升已经不敢再看了,也无法再看了。
因为他感觉,脑子有些昏昏沉沉,整个人的意志,似乎都已经涣散了。
一切的执念与一切的追求,在此刻化作了一声叹息。
心中甚至有声音在质疑。
质疑他的所有!
他所坚持的,他所执着的,他所深信不疑和所虔信的,似乎都被狂风肆虐了一般。
至于抄袭?借鉴?
江升知道,帛书上所言的小康世和太平世的描述,那些伟大世界的召唤,是建立在公羊学派的理论基础上的。
它们指向的是建筑于公羊思想所指导的未来世界。
谷梁学派执着的尊尊亲亲之道,所主张的君子墨守,所强调的尊卑礼法秩序,根本抵达不了那样的世界。
这个念头一起,那沸腾的血液,立刻被寒霜笼罩,那燃烧的光与热,落入了无穷无尽的黑暗之中。
直至此刻,江升终于知道了,为何石德会出现那样的样子?
“谷梁要亡……”江升的内心,也同样蹦出了这样的念头。
“不行!”他立刻就将内心的所有相关念头全部搅碎。
若谷梁消亡,那他的整个人生,就将失去了所有的意义!
他这一生的追求和努力,都将成为笑柄。
甚至很可能,他和他的徒子徒孙都将沦落到杨朱学派那样的可悲下场中。
“必须要想办法,在这样的危机中,获得生机!”
江升在内心思索着,可是,这又谈何容易?
江升知道,天下人渴望太平世,渴望小康世,不是一天两天,甚至不是十年二十年。
而是数以百年!
当平王东迁,宗周秩序轰然倒塌,列国纷争,乱世降临开始。
这种渴望和渴求就已经深入人心了。
孔子作春秋,六儒散于四方。
子夏先生在河西开讲,法家初生。
齐威王建立稷下学宫,黄老思想萌芽。
墨翟从儒而墨,赤脚蓑衣,立下墨家道统。
许行先生率领门徒,从墨家脱离,专心于农稷之事。
荀子入秦,儒法渐渐合流。
…………
诸子百家历代先贤,或奔走于列国,或主政于朝堂,或扎根在基层,或将希望寄托于缥缈之中,甚至不惜掀起滔天血海,制造无穷灾难。
但所有人的目的,都是相同的——终结乱世,再造太平!
而在今天,在现在,有人终于登高一呼,将通向太平的道路,展现在世人眼前,将通向太平世界旅途上的美好展现人前。
毋庸置疑,必是从者如云,附者如雨。
人人争先恐后,为了抵达那最终的太平盛世,有的是人愿意为王前驱,有的是理想主义者愿意将自己化作火炬,化作燃料来点燃照亮前方道路的火炬。
因为这是祖祖辈辈,几百年来,数十代人的梦想。
也是诸子百家先贤们共同的梦想。
为了这个梦想,无数人将不惜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