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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来到了奶奶家,并且意外地发现村口的池塘后,我便由衷地喜欢起这个地方,我总是寻找任何机会,想尽一切办法地躲开奶奶和老姑的监视,偷偷地溜到村口的池塘里,自由自在地嬉戏、玩耍。
我在池塘里抓鱼、摸蚌、揪泥鳅,我在池塘边的树林里捉蜻蜓、捕蝴蝶、逮青蛙。心灵手巧的老叔,用高粱杆给我扎制成一只只造型精美的小笼子,同时,又在农具厂,为我焊制成铁条框的玻璃箱,我的战利品越来越多,很快便塞满了小笼子、装满了玻璃箱。望着小笼子里五彩缤纷的各类小昆虫,望着玻璃箱里惨遭囚禁的水生物,我骄傲得不能自己,我的贪心与日俱增,更加疯狂地大肆捕捞和抓获。
我的手掌、脚掌,屡屡被扎伤,左腿处被吸血虫叮咬的伤口尚未彻底愈合,右肩部又被叫不出名字来的小害虫撕咬开一道长长的伤口。
“小力子,小力子,小力子”
我正蹲在池塘里拼命地拽扯着一条黑泥鳅,奶奶焦急万分地寻到水塘边:“小力子,小力子,小力子”奶奶没好气地将我拽出池塘:“小力子,你咋这么不听话,淹死可怎么办,我可怎么向你爸爸和妈妈交待哟!”
我在奶奶絮絮叨叨的琐碎声中,手里握着扑扑楞楞的黑泥鳅,怏怏地走回家去。我啪地将黑泥鳅扔到玻璃箱里,坐到炕边,百无聊赖地啃起手指头。
“哎。”二姑、老姑,还有几个小女伴,正围坐在炕头,比赛般地缝制着小布垫:“二姐缝得可真快啊!”老姑无比羡慕望着飞针走线的二姑:“我一个还没缝完,二姐已经缝好四个了,唉”
在窗台下,摆着一叠整整齐齐的、呈正方形的小布垫。缝小布垫,是当地的大姑娘、小媳妇们攒私房钱非常快捷的创收渠道,每到农闲的时候,她们用极低的价钱,收购来成堆的碎布头,然后,盘腿端坐在土炕上,除了吃饭、睡觉,便不停地缝啊、补啊、连啊,积攒到一定的份量,便结帮成伴地裹着自己的劳动果实,搭上小镇南端的通勤小火车,送到钢铁厂去,赚取点微薄的利润。
三叔对我说,钢铁厂收购这些小布垫,用来擦拭车床。我伸出手去,抓起一块小布垫,精心地擦拭着心爱的玻璃箱。
“哎哟。”老姑心痛地抢过我手中的小布垫:“大侄子,老姑好不容易才缝好一个,你却用来撺鱼缸,这太浪费了,这可是花钱买来的碎布哟!”
“我要。”我气鼓鼓地坐到老姑和二姑中间,一会抓抓碎布头,一会碰碰线团,二姑柔声劝道:“大侄子,别捣乱,姑姑缝小垫挣钱,给你买好吃的!听话,自己玩去。”
“小力子。”正在炕梢糊碎布头的奶奶喊道:“别给姑姑捣乱,让姑姑好好地干活,来,到奶奶这来,听话,大孙子!”
我又爬到奶奶身旁,闲极无聊,便用手指头抠捅着浆糊盆,奶奶慌忙移走了浆糊盆:“唉,这孩子,怎么一会也闲不住啊!”“奶奶。”我不解地问道:“你弄这玩意,干啥啊?”
“打咯吧啊,晒干后,卖给鞋厂,挣钱啊,好给我大孙子买吃的啊,大孙子,别淘气,来,听奶奶给你讲故事!你愿意听吗?”
“行啊,奶奶,你讲吧!”
“从前啊!有个妈妈,她有三个孩子,老大叫门闩,老二叫了吊,老三,也就是妈妈的老儿子,叫条帚疙瘩。有一天”
“不,不,奶奶,这个我听过啦!”
“是么,你听过啦?哦,看奶奶这记性,好,奶奶今天再给你讲个新的。”奶奶抹了一把浆糊:“从前啊,有个姑娘,到池塘边洗衣服,突然来了一只猴子精,抓起姑娘就跑,姑娘被吓得又哭又喊,也不知道猴子精会把她带到哪里去。”
“奶奶。”我呆呆地问道:“她是在哪个池塘里洗的衣服啊,是我抓鱼的那个池塘吗?”
“对,就是那个池塘,我看你以后还听不听奶奶的话,总是偷着下去抓鱼,如果你再不听话,还是下河洗澡,猴子精就会把你抓走的。”奶奶言归正题,继续讲道:
“姑娘的妈妈在家里已经做好了晚饭,就等着洗衣服的姑娘回来吃饭啦,可是,她左等也不见姑娘回来,右等还是不见姑娘回来。第二天,姑娘还是没有回来,妈妈吓坏啦,她慌慌张张地跑到池塘边,只见水边放着姑娘没有洗完的衣服和洗衣盆,自己的姑娘却不见啦。妈妈大哭起来: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啊,我的孩子哪去啦!
一只喜鹊飞过来落在河边的树梢上,对妈妈说:你别哭,要想找到你的女儿,就跟我来吧!
妈妈擦干眼泪,跟着喜鹊向前走去,走啊,走啊,走啊,也不知走出多远,可把妈妈累坏啦。前面出现一个山洞。喜鹊对妈妈说:你的女儿就在这个山洞里,你赶快进去找她吧,说完,喜鹊便独自飞走啦。
妈妈胆战心惊地钻进黑乎乎的山洞,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摸着路,拐过一个弯,后山洞突然大亮,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妈妈一直走到洞底,终于看见自己的姑娘,她已经给猴子精做了媳妇,并且生下一个小猴子。
妈妈拉着女儿的手说:走,咱们回家。
姑娘胆怯地说:妈,不行啊,你快点藏起来吧,一会猴子精回来,看到你,会吃掉你的。
说话间,猴子精已经进了山洞,女儿急忙把母亲藏进衣箱里。
猴子精进了洞底,鼻子不停地闻这闻那:有人味,有人味,一定是有人来过。最后,在衣箱里,猴子精把姑娘的妈妈给抓了出来:你是谁?为什么到我这里来?我今天要吃了你。
姑娘慌忙说道:你不能吃她,她是我妈妈啊。
猴子精一听,大笑起来:哎呀,原来是丈母娘来啦,失敬,失敬,你不用怕,我吃谁也不能吃自己的丈母娘啊,你们娘俩等着,我弄点菜来招待远道而来的丈母娘。说完,猴子精一转身便没了影子。
妈妈还要领着女儿逃跑,女儿说:不行啊,妈妈,猴子精又精又灵,咱们哪里跑得过他啊,早晚还得让他抓回来。娘俩正合计着如何逃跑,猴子精已经拎着满满一大筐菜再次回到洞底。
三个人开始吃饭,席间,妈妈关切地问猴子精道:我的女婿啊,你的眼睛怎么这红啊,这可是病啊,你怎么不找大夫看看呢?嗨,猴子精一边啃着猪肘子一边说道:丈母娘啊,我这红眼病可是多年的老毛病啦,没少找大夫给看,就是怎么也看不好哇,没办法啊,由它去吧。
妈妈说:我家有一个祖传秘方可以治好你的红眼病。
猴子精一听,高兴起来:丈母娘,那就请你给我看看吧。
妈妈说:吃完饭,你出去买两斤面粉,一令糊墙纸,我一定给你治好眼病。猴子精高兴得扔下没吃完的猪肘子便跑出山洞买面粉和糊墙纸去啦。
妈妈把猴子精买回来的面粉熬成浆糊,然后领着猴子精来到山洞口,让猴子精面向太阳,妈妈把一张又一张糊墙纸粘到猴子精的眼睛上,粘完后告诉他:糊墙纸没晒干以前你千万不能动,否则便失去药力,无法治好你的眼病。
猴子精老老实实地站地山洞口任凭火辣辣的太阳晒着眼睛。妈妈拉着女儿,扔下那个小猴子悄悄地溜出洞口向自己的家跑去。猴子精被晒得难受:丈母娘,晒干啦,丈母娘,已经晒干啦。哪里还有什么丈母娘啊,只有他的猴崽子在洞里哭着喊着要妈妈。猴子精再也等不下去啦,三下两下将糊在眼睛上的墙纸撕下去,进洞底一看,知道中了丈母娘的计,他背起猴崽子拼命追赶着她们娘俩!”
“追上没有!”我问道。
“没有,但是,猴子精找到了姑娘的家,姑娘把房门紧紧地锁上,不让他进屋,猴子精便天天背着猴崽子来,一来便坐在灶台上花言巧语地劝说姑娘出来回家跟它过日子。
姑娘的妈妈可气急啦,这样下去哪天是个头哇。她心生一计,第二天一大早,她和女儿准备好充足的柴禾,在猴子精来到之前,将灶台烧得滚烫。猴子精哪里知道哇,背着猴崽子哼哼叽叽地又来啦,一进门,爷俩一屁股坐到灶台上,哎哟,两只猴子顿时被烫得大跳起来,撒开两腿便往外跑,以后再也不敢来姑娘家胡搅蛮缠啦。从此以后,猴子的屁股便成为红色的啦!”
“哈哈哈,真好玩,真好玩,再讲一个,再讲一个!”
“哎呀,大孙子,晌午了,奶奶该做饭喽,一会,再给你讲!”
“唉,没意思!”我失望地爬到一边,翻弄着早已翻飞了边的小人书:“哈,奶奶,这个日本鬼子抠地雷,结果,抠来抠去,没有抠到地雷,却抠了一手臭屎,哈,真好玩,真好玩!”
“嘿嘿。”蹲地灶台前的奶奶不自觉地骂道:“活该,活该,日本鬼子,最他妈的坏!”
“奶奶。”我放下破旧的,没头没尾的小人书:“奶奶,日本鬼子,真的很坏么?”
“哼,再也没有比日本人更坏的啦,坏得简直上面流脓,下面淌水啊。”一提及日本鬼子,奶奶不知从哪里来了一股莫名的怒火,她恶狠狠地挥动着手中的烧火棍:“这些个生疔玩意,他们要是现在还来,我老太太就是拿烧火棍也得跟他们拼。大孙子,你不知道哇,日人若是再有两年不走,中国人全都得让他们给折腾死。那年,你三叔有病,我背着他去城里看病,我不认识字,不知怎么搞的,稀里糊涂地走进了洋街。”
“洋街,奶奶,什么是洋街啊?”
“哦,就是日本人住的街,不许咱们中国人进去。奶奶不认识字啊,不知道哇,就走了进去。这下子,街边那些穿得漂漂亮亮的日本老娘们,手里拿着扫帚,撵着我打,我那时正年青啊,跑得快,少挨了几扫帚。
日本人最可恶,他们种大烟,自己却不抽,专给中国人抽,中国人也没真出息,有钱就抽大烟,钱都给人家送去啦。
过去,咱们柳壕这啊,有个大地主叫柳八,全堡子的好地、肥地,差不多全都是他柳八家的,抽上大烟后,越抽越上瘾,抽来抽去,地全抽光了,后来日本人让他白抽,能抽多少就给他多少,什么时候抽死啦,就得把尸首送给他们日本人,听说,抽大烟的人,死了以后,骨头能做药材。”
“奶奶,你抽没抽过大烟啊?好不好抽?”
“抽过,有一年我不知得了什么病,怎么看也不好,眼瞅着就要死了,你爷爷给我买了几个大烟炮让我抽抽试试。我把这些大烟炮都抽了,真是见鬼,病好了。大烟确实厉害,抽完大烟走起路来脚下像生了风,不知道哪来的那股劲。”
“后来抽不抽了?”
“我的天那,孩子啊,谁能抽得起啊,有多少钱都得抽光,一个烟炮就值一石高粱,抽大烟还得吃好的,吃粗粮拉不下屎,谁能供得起。我给日本人割过大烟花,出来时全得脱光了检查,怕偷他们的大烟。”
“奶奶,日本怎么跑啦?他咋不在中国待了呢?”
“让人打跑的?”
“让谁打跑的?”
“谁都有,全都打他们,他们不是物呀,该打。那个时候天上有好多飞机,成天嗡嗡直叫往城里扔炸弹,一到晚上你就看吧,数不过来的飞机在天上打架。吓得你大姑直哭,我们成天不敢睡觉,怕飞机掉下来把我们砸死。
日本人在马路上点臭油漆,冒出股股黑烟把工厂矿山什么的盖住,好让天上的飞机看不清地面。日本人的飞机打不过人家美国人的飞机,美国人的飞机可大去啦。
有一回,日本人用自己的小飞机把美国人的大飞机撞下来一个,那飞机屁股后边冒着黑烟,就从咱家屋顶上飞了过去,连树梢都刮着了,飞机面里的飞行员看得清清楚楚的,就像开汽车一样,手里也握着像方向盘似的东西来回扭动。”
奶奶一边讲述着,一边非常可笑地学着飞行员驾驶飞机的样子:
“美国人可真不错呀,他们没有让飞机掉到堡子里,那架飞机要是掉到咱这堡子里,那可没好哇,不知道得死多少人,烧掉多少房子。后来,它掉在大地里,就听轰隆一声,震得房子忽悠忽悠的。大伙都跑去看,我和你爸爸也去凑热闹,你爸爸还拣回来不少子母壳,有筷子那么长,都是铜的。飞机里面还有一个烧死的人,胳膊腿都缩着。”
说着说着,奶奶竟然学起那个烧死的飞行员那可怜样子:
“没过多长时间,日本人开着车来了,他们把飞机四周围了起来,再也不让人靠近,也不许大伙拣子母壳。过了几天,他们把飞机拉到城里到处展览,说是大日本空军打下了美国最好、最大的飞机,好像是什么,什么b29,哼,那才不是他们打下来的呢,是撞下来的,咱们堡子里上岁数的人都知道这件事。”
“开飞机的人呢?”
“他们跳伞了,天上有好几个人身上拉着一个像气球似的东西一点一点的往下落。日本人把他们全抓住了,一个也没跑了,他们能往哪跑哇。那些美国人可比咱中国人强多了,日本人问什么也不说,最后,都绝食饿死了。”
“谁都比中国人强呀?”我对奶奶的话表示怀疑。
“是,都比中国人强,中国人懒,只要你在地里走一趟,同样种的都是水稻,一眼就能看出来哪块是中国人种的,哪块是日本人种的,哪块是朝鲜人种的,中国人栽的水稻,肯定没有人家日本人和朝鲜人伺弄的精心、细致。哎哟,好喽,好喽,饭好喽,菊子,快放桌子,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