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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小楠用力地挥着手,向江边的客船高叫,丝毫也不管身后右手的逼近。
霍澜沧心中极乱,不知杜镕钧是生是死,也不知京冥下落如何。眼见江船的船只慢慢泊近,她大吃一惊:“小楠,这是倭船?”
沈小楠极狡黠得笑了笑:“以毒攻毒。”
船只使近,一个扶桑人钻了出来,大声吆喝了一句极其生硬的汉话:“干什么的?”
沈小楠却用半生不熟的扶桑话大声喊了起来,一边喊,一边指着霍澜沧,又指了指自己。
那个扶桑人浪人装扮,看着沈小楠和霍澜沧,眉眼慢慢露出了笑意,头一挥,示意她二人上船。
嘉靖年间,倭患极重,时常有船只在沿海打劫,也有些个浪人武士擅自深入内地,*掳掠无所不为,霍澜沧也是恨之入骨,忍不住低声皱眉道:“小楠,你要我托庇在这些畜生手下?”
沈小楠声音也压得极低:“帮主,跟我来——我们等着坐收渔利就是。”
远处,右手的白衣已经可见,霍澜沧一下就明白了沈小楠的意思,大为诧异,不知这平日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如何想的出这种一石二鸟的计策。她也不再坚持,随同沈小楠,便上了船。
“停下!停下!”右手已经奔到,大声喝着:“金令在此,停船!”
那船头的浪人却是哈哈大笑,命船工开船,丝毫不理右手。
右手冷喝一声,足尖勾起一溜水花,直冲客船而去——他布了这么大局,冒了这么大险,调拨如此之多的人手,甚至私自调了神机营来,若是看着霍澜沧就这么逃走,他如何甘心?
足尖在船头一点,右手已奔入客舱。
这船中等大小,正中的大舱里,或坐或卧着七个扶桑的剑客,本来目光都钉在两个女人身上,右手这一闯过来,就开始冷冷地盯他了。
“创”的一声,离他最近的武士慢慢拔出一把刀来,蛇行的肌理,汇聚成一点的刀眼,血槽微微染着青光,端的是上品。
“出去。”他汉话说的虽然不好,言语间的蔑视却丝毫不因语调的生硬有所影响。
右手长这么大,何尝受过这等轻蔑,即使铁肩帮的人,也不过视他如寇仇,但只要听见“右手”二字,还是如临大敌,战战兢兢。
“好刀”右手微微的沉吟“只可惜”
几乎是在武士挥刀的瞬间,右手的双掌也拍出,左手拍在刀刃上,右手斜拍在另一侧——一声脆响,无坚不摧的武士刀竟然被肉掌拍断了。
右手的神色极其诡异,那武士吓了一跳,身后本来漫不经心的众人也慢慢爬了起来,纷纷拔刀出鞘。
“好!大爷就教训教训你们!”右手几乎是刚才一模一样的一招挥出,那武士的右臂象断刀一样飞了出去,右手随手接下半截刀锋,身形一转就向后面七个人攻去。
“当”一声脆响,七人中的一个黑衣人双手挥刀,竟然接下了他这一击:“阁下好辣的手,好我就来看看中原武林究竟什么水平罢”
这一式神完气足,和刚才的脓包几乎天壤之别。
一招过罢,右手才看清了他手里的太刀,条纹是漂亮的闪电纹和水波纹,赤铜鱼子地金菊镡,表面开着单血槽,内里开双血槽,只可惜看不清刀茎上的铭文,但猜也猜得出系出名家。那黑衣人似乎根本没有看见受伤的武士,只低低地开口:“你有本事,就把这把刀也拍断吧”
这把刀,估计他是爱如生命了。右手忽然起了几分恶作剧的意思“呸”的一口,将一口痰液吐在那精美的太刀上,哈哈一笑:“弹丸岛国,也敢在我面前卖弄。”
那黑衣人果然气到发晕,猛地抬起头来,眼里竟是不共戴天的仇恨,右手忍不住又是一声冷笑,这样的对手气势虽足,既不会变通又没有巧力,虽然刀法不错,也不过是不错而已。
“右手大人住手啊!”忽然,船舱后匆匆忙忙跑进来一个汉人,奔到右手面前,脸色已经发青,压低声音:“他们都是太师的客人,大人你怎么能动粗?”又转身向那黑衣人说了几句话。
黑衣人也不理他,继续持刀,依旧用极其清朗的汉语道:“这一回,就算老师的要求,我也不管了!这个畜生,他侮辱了我的刀。”
右手本来已经强自按捺下火气,听见“畜生”二字,索性恶人做到底,刷刷两刀左右斜劈了过去,怒道:“我今天陪你玩玩刀”
一边的霍澜沧看的极其入神——无论右手,左手,火鹰还是京冥,动手都极其灵活,因地制宜,因势利导。左手和火鹰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但这个右手今天却让她见识了真功夫。
只有半柄断刀,但丝毫不影响他漂亮完美的弧线,几乎只有三招,就立即分出来高下,身边的武士已经跃跃欲试,而那个冲作翻译的汉人早已急的满头是汗,一转身,又奔向船尾。
“呀!”“呀!”黑衣武士一连七刀劈出,漂亮的袈裟斩。右手几乎是不动声色地接下了这七招,索性硬碰硬。
七招一过,右手的虎口断裂,他一挥手将残刃摔开,笑吟吟看着对手。
那柄漂亮的太刀,七招居然都砍在同一个地方,活生生砍开了一道裂口,右手心思果然极其阴毒,一心偏要折辱一下这把刀,也顺便将适才的蔑视完璧奉还。
“破刀就是破刀。”右手道:“你只配切菜,还不配杀人,更不配杀中国人,明白么?”他语气极其诚恳,似乎在说给小孩儿一个天经地义的道理。
“你”“我知道你们喜欢自杀,砍头剖腹请随便吧。”右手依旧皮笑肉不笑:“不过,我的人犯,我要带走了!”
“等一等。”右手正向霍澜沧她们走去,身后传来一声呼喊,后舱船帘撩开处,一个五十上下的男人走了出来,随之是满舱令人呼吸不顺的压抑。
右手和霍澜沧正面对面,但是极其默契的交换了一个眼色——杀气,这是杀气,多少年未曾见过的浓烈杀气。
“老师——”适才的黑衣武士叫道。
“我们中国有句俗话,打哭了小孩,大人就出来了,果然不错。”右手拍了拍手,晃晃脖子,向那老者走了过去。“看来这回出来的是高人了,请教一下尊姓大名?”
“若是战败,不敢留名。”那老者低头道:“右手大人好像很瞧不起我们东洋的刀?”
“不敢。”右手微笑:“瞧不起扶桑人而已。”
“那请大人看看这把刀,如何?”老者居然双手托起一把肋差,向右手递了过去。
“老师!”几乎所有的武士都在惊叫,那老者竖起手掌,顿时安静了。
右手轻轻拔出那柄肋差,忍不住轻叹一声——那是每一个用刀的人心中完美的极致了。月山肌,华表切,小切先,纹理透慑出一种震人的杀气,简洁的武藏镡,日月争辉的吞口,刃身雕着极其罕见的地葬王菩萨。刀茎的铭文上刻着:鬼冢吉国。
右手并不知道,这个名字代表着如何的作品。
“如何?”那老者略带一二得意,但右手心神却是一震——他一直牢牢控制着这条船上的气氛和节奏,但是这个老者一出来,却似乎打破了一切。
“不怎么样!”右手忽然手一挥,肋差向船舱外飞了出去。
“住手呀!”几个武士大吼,老师的这柄刀,平日连看都不让他们看的。
连那个老者,都有了一丝动容。
只是飞出去的一瞬,右手又轻轻把刀收了回来:“我从来都不是君子但是,我确实忍不住想看看这柄刀在你手上,能发挥什么样的威力。你赢了,我无话可说。”
“那么,如果你胜了,如何?”
“我带她们走另外,麻烦你自己动手,把这把刀扔进江里。”右手笑了笑。
“好。”老者的刀已举起,可以想象天地变色的一击。“拔刀吧。”
“我空手,多谢。”右手轻轻挥了挥手。
“你瞧不起我?”老者有点愤怒。
“多少有一点吧。”右手回答:“真正的武技,本来就不靠兵刃的你既然不肯告诉我名字,老头,你动手吧。”
攻心,本来就是他最拿手的招术,右手并不在乎托大,只是有隐隐的快感——把适才遭受的轻蔑和侮辱十倍奉还,就像他一直所做的一样。
只是在扬起刀的时候,老者已经不再动怒,整个表情似乎开始融化到极其圣洁的境界,切先的光辉胜过月华,一刀,只一刀,已经劈下,在那一瞬间,右手开始后悔自己的托大。
他的全身,已经在刀锋的笼罩下。
右手双手一合,白衣已在手中,向着刀锋卷了过去,老者的刀风凄厉之至,白衣顿时化成碎片,如同片片白蝶,漫天飞舞。
只是这一刻,右手的身子也象张弓似的一缩一退,弹出了三尺开外,避开了攻击范围。
身后正是刚才受辱的武士,连想也没有细想,便一刀斩下,右手身形早定,哪里来得及闪避,腰硬生生一扭,右肋处当即挨了一刀。
“找死!”右手目露凶光,三招齐出,双虚一实,几乎不等反抗,就夺下了那把刀,反手斜挑,将那武士的一条腿砍了下来。
事出突然,再想变化已经来不及。右手本来就不是善类,得刀在手,精神一振,刷刷刷三刀直向那老者招呼,存心要试试自己的快刀。
二人这一对手,霍澜沧才不得不叹服,右手的武功造诣实在比自己高出不止一筹,这路刀使得大开大阖,绵里带刚,极力阻止老者使出一刀斩那样的招术,又全力消耗着他的体力——毕竟是五十开外的老者,时间一长,总是不如年轻人的。
这么聪明,京冥和他其实也差不多吧?霍澜沧忽然想,论起心机城府,不知京冥比他如何?
眨眼间百余招已过,那老者踉踉跄跄连退了几步,忽然猛地一刀挥出,又是那“迎风一刀斩”的招术,右手一刀跟着封出。没想到几乎在余力只有千分之一的时刻,那老者的刀又是一扭,从另一方劈下。
速度,力量几乎达到了完美——也达到了老者的颠峰。
右手自知这一刀他挡不住,依旧用适才的招式挡出——只是刀锋相交的一瞬,他已经撒手扔开刀柄,欺身而近,一掌打在老者的胸口上。
在场的每个人似乎都听见了肋骨断裂的声音,比这更可怕的是尊严的断裂。
“你输了。”右手静静地开口,并没有饶人的雅量“麻烦把这把刀扔下去这是你的承诺。”
老者的脸色一下变得苍白,骄傲地扫了右手一眼,转身,抱着刀一起跳下了江水。
“老师!老师!”几个徒弟一起奔到船舷边,却只见老者在慢慢下沉,挥刀,切开了自己的腹部明月当空,看不见血红,只看的见一团浓黑蔓延开蔓延开
七名武士失去了任何理智,狂刀一起向右手劈了过来,右手已经没有兵刃,双掌齐飞,打死了其中一个,却也挨了两刀,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霍澜沧心中愤懑,差点就要起身,沈小楠却一把拉住了她。
“你救了他,只怕是东郭先生救狼吧?”
“对了,小楠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是哪里学的那些话?”霍澜沧眉头一蹙,她没有再起身,目光逼视着小楠。
“我帮主你只知道我是金陵城外捡来的孤儿,是不是?”沈小楠忽然露出了一丝极其凄凉的笑容:“我没有告诉过你,我娘是金陵城里一个普通的女子,我的父亲父亲却是个日本浪人。”
“你说什么?‘霍澜沧音量一下提高。
“是这样的,本来就是这样。”沈小楠抱着膝盖,似乎没有看见近在咫尺的厮杀:“他在糟蹋了我娘之后,就被娘刺死了,嘿嘿但是,我却生了下来。我三四岁的时候,老是找她要爹爹,我娘就为了我学了东洋话”她的眼波中有了一种嘲讽:“只不过她还是死了,没有死在仇人手里,只是死在我外公的家法下。”
霍澜沧没有问下去,心中却一阵酸痛,没想到这每日笑逐颜开的女孩儿竟然有这样的过往和回忆。
沈小楠努了努嘴,勉强地笑着:“澜沧姐姐,我们等着坐收渔利,就好了。”
场上的武士只剩下三个,但是右手也是浑身浴血,适才在黑衣武士那里挨了一刀,和老武士过招更是消耗了极大精力,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更何况面对这么一群疯狂的敌人?
右手几个踉跄,显然就要倒地。
两柄刀,一左一右砍下,右手脚步一斜,挡住左边一柄,只是右边那柄却再也挡不下了。没想到今天会死在这里,右手想,真是窝囊。
忽的一把刀斜挑,将那柄刀砍开——定睛看时,竟是霍澜沧,并肩站在自己身边。
二人这一联手,情况立即逆转,霍澜沧身子也不大好,全部的攻击还是由右手承担。
双刀相交,身形一错,右手觑准机会就是一刀横挑,又一名武士喋血刀下。
“没想到你回来帮我。”右手不肯去看霍澜沧,五指依次松开,缓和了一下已经僵硬的手。船工早就逃生了,偌大的一条船无人掌舵,在江水里胡乱打着圈子。
“你这个人,虽然卑劣无耻,为虎作伥但终归是我的同胞。”霍澜沧扬刀,眉眼一片清寒:“我不能看着你死在这些人手里。”
一个不肯谢,一个不肯道谢,虽然互相在为对方掩护,那只不过是十年江湖所产生的下意识的反应。而鸿沟明显的,几乎令人窒息。
最后两个武士的眼中,终于也有了惧意。
“你一个我一个,解决问题。”右手向霍澜沧微微点头。
“好!”霍澜沧长刀直劈,向着靠近自己的那个武士急冲过去,那名武士惧意已生,面对这样凌厉的攻势,居然只会挥刀迎击,连闪都不闪。霍澜沧刀锋刚刚砍出,只觉得身后又是一股劲风袭来——难道,她迟疑着
右手果然好整以暇地站在那里,两名武士立即夹斗霍澜沧一人,在霍澜沧的刀锋劈上其中一人的肩胛之际,另一人的刀也逼近了她的后背。
直到此刻,右手才忽然出手,单刀一扬,卸下了那名武士的右臂,随即左手急点,封住了霍澜沧腰间的京门穴。
“你无耻!”沈小楠急冲过来,右手捏住她的腕骨,直接将她手臂扭到背后:“你们难道没有借刀杀人过不成?冲什么君子!”
“可是”沈小楠急得快要哭出来,右手随手点了她的穴道,一直在滴血的刀锋对准了瑟缩成一团的翻译。
“大人饶命,我是太师府的啊”一声哀号未毕,右手已经当头一刀砍下,半个头颅落在一边。这个人,难道还以为有命回严世藩那里搬弄是非不成?
这一战,从午夜杀到东方发白,右手拨着船只,双脚一顿,船舱登时露出两个大窟窿,江水开始翻滚着向里涌来。
转眼已到江边,右手提着两股女子,飞身下船,回手操起船橹,用力一点,客船远远的荡开,慢慢地沉下,毁尸灭迹,至于善后,就是地方官的事情了。
“霍帮主。”右手扣住霍澜沧肩头:“无论如何,今天还是多谢你。”
“不必只不过看在中国人的面子上。”霍澜沧沉声答道,也不见如何的愤怒。
“只可惜”右手叹道:“我一定要带你回去,做个交代。”他虽然是在叹息,手下却毫不留情“克”地一响,霍澜沧的右臂已脱臼。“当时我若是等那几个扶桑人死绝了再和你硬拼,说实话,我没有把握。”
他似乎是生平第一次解释自己的动机,竟还有些不习惯。
“我知道,无话可说,兵不厌诈而已。”霍澜沧也沉吟了一下:“只不过你能不能放过小楠?”
回头看了看那个大眼睛,明眸皓齿的丫头,右手点点头,随手解开了她的穴道,又在她小腿上轻轻弹了一下:“半个时辰以后,这种酸酸麻麻的感觉就没了,你不要怕。”
霍澜沧不忍再回头,叹了口气:“走吧!”
父亲一世的基业,铁肩帮的道义和追求霍澜沧只觉得心乱如麻,隐隐的绝望透上心来,严嵩父子抓到自己,如何处置?想要好死怕是不可能,只盼京冥安然无恙,迅速接替帮主的位子
只是右手还是安然不动,眼睛死死盯着远处,似乎穿透凌晨的浓雾,看得见什么别人看不透的秘密。
“出来!”他忽然道,声音不大,却绵绵长长的传出老远,刺痛人的耳膜。
没有人回答,右手的手轻轻反扣住霍澜沧的喉骨,做着无声而绝决的威胁,瞳孔写满了杀戮的决心——他伤势也已经不轻,更重要的是,他已经知道是谁。
京冥!京冥出现的时候,霍澜沧几乎失声尖叫出来——她征战半生,但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可以流这么多的血,头上,脸上,身上连头发都被血块凝结成了一缕一缕,显得粗犷而凶狠。
想象着他穿越了如何的包围和埋伏,连右手也暗自钦佩。
“广寒——绝域!”京冥忽然大喝一声,手里寒芒四射,不知哪里变出的箭镞。
右手早就尝过他这套阵法的厉害,连忙挥剑荡开箭针,第一波之后,第二波立即赶到,京冥的身形几乎也同时冲到,拍开了霍澜沧身上的穴道,一把抱起她,开始飞奔。
右手立即明白自己已经上当了——什么广寒绝域,只不过是把箭镞绑在弯曲的树枝上而已,他开始后悔自己的自负,更惊诧于卫兵们的无用,但这时想什么都是没用,他发足急追。
“放我下来!”霍澜沧急忙道,京冥这才明白过来,放下她,一起向着江边跑去。
“别说话跟我来!”远处,是几丛矮树,和一团蒙蒙的白雾。
右手越追越紧,京冥回手又打出一枝狼牙箭,阻了他一阻,只是这枝箭扔过去以后,他手里就只剩最后一枝了——那本来就是一方担架,又能接来多少?
一手拉着霍澜沧,急速奔入了岸边的白雾之中,京冥嘶声大叫:“杜镕钧——”
一声嘶喊的同时,右手也已经奔入阵中,杜镕钧手里的石块刚刚放下——他的手在那个小圈之上似乎已经悬了许久,只为完成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
“快!”京冥拉过那块担架,推入长江之中:“这个阵拦不住他!”
他随手又砍下两根粗长的树枝,当作船桨,回头怒道:“你还不上去?”
好在明军抬死尸的担架还算宽大,京冥又做了些小小改动,霍澜沧站上之后,竟然当真和小舢板差不多。
石阵还在转动,右手的脚步由快变慢,似乎在倾听着转动的方向和声音。
“你!上去!”京冥一指杜镕钧:“你不会游水,过会万一掉下去就抱着一根树枝,抱紧了,没人能救你,明白么?”
他不等杜镕钧再推辞,匆匆把他推上了“舢板”然后,恶狠狠地盯了霍澜沧一眼,那一眼极其贪婪,似乎要把她的音容笑貌一起刻入脑海中。
“你”霍澜沧无语。
“少废话,国事为重!”京冥不忍再看,一把将舢板推入江中——那个澜沧江边长大的女孩子,水性极其精熟,应该可以安然渡过这一劫吧。
京冥回头,从腰间摸出一个小瓶子,倒出几十颗淡绿的药丸,一股脑吞入了口中。
“你这么急赶她走,是怕她看见你吃药么?”石堆轰然炸裂,右手走了出来,脸上也是一片死灰。“你吃的是天竺的轮回散吧?我好像见你用过一次了。”
“是”京冥一边回话,一边用余光计算着霍澜沧离去的距离,竭力拖延着时刻。
“轮回散好像又叫三生丸”右手的刀尖慢慢指向京冥,刀刃已经完全卷开,似乎昭示着战斗的惨烈,他慢慢道:“吃了三次,就可以去轮回了是不是?”
“你好像都知道了,那还问我做什么?”京冥自己明白,这回服下的三生丸,药性足可以抵消三十年的寿数,他手里的长箭也慢慢抬起:“但是我一定可以杀了你我一定要杀了你!”
“是么?”右手微笑:“看来你的听觉实在差了很远,你听不见什么响动么?”
响动!什么响动?京冥忽然一惊,远远的,是马蹄踏地的声音,闪电一般的逼近。右手不知什么时候竟然发出了合围的信号。
无论那两个人划的多么用力,都决不可能逃过火炮的射程。京冥什么也顾不了,扭头就像江水里冲去,几乎用尽浑身的内力嘶喊:“澜沧——下水!”
“住口!”右手飞身而起,刀尖直刺京冥的背部。
京冥虽然心急如焚,但也临危不乱,顺势俯身倒下,单手一探,已扯拄了右手的足踝。右手人在空中,只得另一只脚凌空踢去,忽然瞥见手中似乎有点什么在闪光,又急忙收住了势子,两人一起重重摔在浅水里。
京冥手里急抓的不过是江水中的一块石头,他不等右手缓过劲来,又是用力一扯,将他向水中又拖了一步,江水已经过胸的深,二人一起没入了水中。
若是论起水性,右手比起京冥实在不知差了多远,只是他手中有刀,虽然喝了口水,却连忙闭气,挥刀向京冥砍去。
刀在水中,阻力大了许多,京冥轻轻一晃避过刀锋,全力向深水游去。
官兵们架起火炮,只看水中翻腾不已,也不知是谁的鲜血,染的一片通红。但右手大人也在水中,谁也不敢贸然开炮。
半晌,右手一个人站了起来,湿漉漉地走向岸边
“大人——”无数眼睛等着他的示下。
右手无力极了茫茫的江面,只有远处一片木板在漂流,其他的人却都藏在滚滚江水之下,这炮,究竟应该向哪里打?
“罢了”右手的衣衫不停的滴水,他狠狠地叹了口气:“这一回,当真遇到了对手——多派船只四下搜罗,我就不信,他们三个人都能过得了长江!”
“大人,抓到一名余党。”身边的一名把总极是谄媚地一指,似乎知道上司心情极坏。
顺着他的目光,右手不禁哑然失笑,千军队里,结结实实绑着一个沈小楠,这极大的对比,多少有点可笑。
“放开她。”右手命令道。
沈小楠刚刚松绑,忽然手一闪,要把什么递入口中,右手一把扣住她的手腕,从她的指尖抢过一粒药丸。
“他们事到临头都不管你,难道你不恨么?”右手微笑,目光直视着眼前这个年轻而无所畏惧的女孩子。
沈小楠似乎想说什么,却终于恶狠狠地摇了摇头。
那一刻,右手忽然起了一个念头,只想把这丫头带回府中,好好照料。只是还没来得及细想,沈小楠已经猛地在他手腕咬了一口。
“恶贼你,你究竟要把我怎么样?你这条严家的狗!”沈小楠骂道,索性豁出去了。
右手知道,但凡被捕之际骂得极凶的,多半心中也极为害怕。他放开沈小楠的手,用自己都觉得奇怪的声音极温柔地道:“你走吧我欠了你们帮主一条命,总是要还清的。”
“你?”沈小楠大惊,本以为帮主逃脱了,自己又曾经设下借刀杀人的阴谋,这个恶贯满盈的家伙决不会放过自己。
“撤军!”右手的声音疲惫之极。
“大人!”那把总看了沈小楠一眼,急道。
“你要我抓她回去干什么?霍澜沧京冥都跑了,我抓个丫头片子,还不如一头撞死算了。”右手冷冷扫视一眼,扭头就走。
军令如山,官兵们一起整队回营,沈小楠这才信了他是真心放过自己,竟然捡回了一条命。
“等一等!”她也不知什么怎么脑门一热,居然喊住了右手。
“哦?”右手走了过来,脸色依旧柔和。
“你”沈小楠无端地一阵害怕,但还是鼓起勇气道:“你不是坏人你,你在船上你你为什么要为虎做那个什么?”
右手忽然又笑了一下,这一回,他笑得很奇怪,似乎连眼睛也开始微笑,开始融化:“沈姑娘,你是孤儿我也是,只不过,你是被铁肩帮养大的,我是被严家养大的,你明白么?”
他不再解释,只大步离开,身边一名士兵已牵过马来,右手翻身骑上,忽然双腿用力一夹马腹,疾驰而去。
大军来的快,去的更快,转眼就剩下江畔的烟尘。
这是沈小楠第一次这么孤立无援地面对着战场,厮杀,初晨的阳光竟然是失血一般的苍白,照在滚滚长江上,若有所失。右手临去时的笑容不知怎么刺痛了她,那是千年的地火从缝隙里的喷薄,那是久违的阳光从乌云中显露的震惊那样的人,那样的笑容,只怕一生都不会再有了
我们、我们都是活着那么累的人啊沈小楠忽然扑到在江边,放声大哭起来,这是她一生里第一次这么肆无忌惮的大哭,压抑如同黑色的气旋,围着她的心脏一直打转。有没有没有背景和身世的人?有没有快乐和逍遥的地方?她一向明媚的微笑,只是,谁又明白,夜深人静时,她总是被恐惧和孤单包围,独自忍受着无可消除的悲哀?
“啊——”
“啊——”
她不知哭诉什么,尖利地嘶叫着,用一个十六岁女孩子最刺耳的声音。寂寞的江水,浓烈的血腥,冰冷的阳光一切依旧安静,似乎这个天地已经习惯了看着那些被伤害、被刺痛的人们,看着他们掩饰和坚强,看着他们无助的发狂甚至寻死,又看着他们一次次站起来,在心上包起更厚的茧,戴上更厚的面具。
那个江畔痛哭的女孩子,总有泪流尽的时刻。若是还能站起来,就站起;若是再也撑不下去,这苍茫大地,滚滚长江,是自由的故乡
天地无情,这便是江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