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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永禄四年。
冬日的甲斐国大雪封山。寒。
今天阳光很是灿烂,诹访湖水清澈如镜,点点地映着清冷太阳,竟在湖面上也泛起一丝寒意。
湖畔地沙滩上,长长的两道脚印拖起两道凹槽,一个黑衣的年轻公子正无意识地用脚碾着沙子。
“主公!”身后的家臣有礼地回禀:“小林先生到了。”
“是、是吗?”黑衣的年轻人连忙举步。
“是的。”身后的家臣更加恭谨:“还有彻子小姐。”
黑衣的青年惊然回望,湖水的另一边,一方纯白的木筏上,两个冰雪般的人儿并肩而立。
“野”沉静如冬日湖水的眸子燃起一丝不自察的惊喜:“你终于又踏上我甲斐国的土地了。”
“有人终日牵挂着你”对岸的白衣男子催动脚下的木筏,缓缓道:“踏遍列国九州,心还是记挂着甲斐之虎的儿子。”
身旁的女子羞涩地低下头,柔美嘴角却依旧倔犟,袖剑淡青的穗子随风飘荡——这世上挡的住她一剑的人,并不多。
黑衣的青年有些尴尬,好在很快话题就转换地严肃起来。
“太郎,明国那边有消息么?”白衣男子问道。
重重地点了点头,眼里是难以掩饰的愤怒和悲伤,黑衣的男子拳头已经握紧:“他死了。”
“啊?”那少女惊叫了一声,紧紧抓住兄长的袖子。
“曻家死了。”黑衣青年静静答道:“死在一个明国妓女的手上真是武田家的耻辱”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小林野静静答道:“我们什么时候出发,去明国?”
“今天。”斩钉截铁的回答令天地为之一震。
“主公!主公!”身后的家臣连忙奔上:“不可啊,越后和甲斐战事正紧,而且那个女人也已经死了——”
“住嘴。”黑衣的青年高傲地转过脸去:“我们的友情,你不会明白的。”
他手臂晃了晃,长刀出鞘一半,雪亮的刀身上刻着青龙的铭印。对面的小林野盯着他,一寸寸拔出太刀,白虎的铭印赫然在目。
“小林野!”那黑衣青年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吼叫:“准备好了么?我们要他们用十倍、百倍的鲜血来祭奠曻家的英魂。”
“是的,武田义信。”小林傲然地回应:“我的刀已经许久没有遇见对手了,走吧我听见它的不安了。”
两柄刀的杀气越来越盛,两个年轻人看见了彼此眼中的血光和征伐。
羞涩的少女上前一步,踏入剑气的圈子里,依旧恬静而温柔地提醒:“走吧,哥哥,龙本应该着急了。”
“主公,请让我与你同去吧!”一旁的家臣连忙上前请求。
“你替我应付父上!”武田义信没有丝毫转圆的余地:“马呢?”
无可奈何地退后,三匹黑色快马已经在目,红底金纹的武田菱极其显眼。
“走吧!”武田义信翻身上马,当先冲去。
“好久没有合作过了,太郎。”小林喃喃道,跟着冲了过去。
那少女大声喊着:“哥哥等我——”马蹄踏着冰雪,追随兄长的身影,向着遥远的西方,驰骋。
时年,日本五畿七道一片战乱,群雄并起,谓之战国。
武田家一向盘踞在甲斐国和信浓国,而身为武田信玄长子的义信自幼身负众望,从未踏足关西。武田义信,武田曻家,小林野和据守北九州的秋月龙本幼年时击掌结为好友,小林兄妹云游列国,秋月又盘踞肥前国一带,武田义信的家臣,死士,兄弟虽然众多,但是论及朋友,却只有族弟曻家一人。
明知道父亲是无论如何不会同意为曻家出兵的,义信毅然以兄弟三人之力,为曻家复仇。
那个女人义信的拳头已经快要捏爆,一个如此卑污的女人,居然就这么用阴谋杀害了武田家的武士,不洗清这个耻辱的话,他,如何骄傲地继承大名的位子?
显然瞥见了他的神色不对,彻子担忧的策马上前:“太郎你要冷静啊。”
“冷静吗?”义信的嘴角露出一丝冷笑:“你以为那些明国人可以同越后的大军相提并论么?”
“义信”彻子小心翼翼地提醒:“你切不可小看明国人,要知道风火林山的战术,也是中国的孙子写出的。”
“战术?”义信冷冷看了彻子一眼:“女人,即使学会几招剑法,最好也不要随便在男人面前提战争的好。我最讨厌女人看了几本兵书就喋喋不休。”
“太郎!”一个马身开外的小林野不满的喊了一声,但是并没有阻止什么——义信对岭姬的宠爱,几乎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或许妹妹碰几个钉子对她也有好处吧。他的口气略略缓和了些:“你准备怎么办?”
武田义信沉吟了一下道:“我听说明国的戚继光居然连打胜仗,势头之强,不可小视。武田家虽然无敌于天下,但是”
小林野的左手轻轻掸了掸右肩上的灰尘:“但是,这里毕竟不是甲斐,没有你施展的余地。”
“不错!”义信看见小林野那个熟悉的动作,就知道这个深沉的男人又一次动了杀机:“你看着吧,不出五十年,必定要结束这个混乱的局面,只要日本天下归心那个时候,明国再也不能嚣张了!”
“而结束这个局面的王者,就是你武田家了,是么?”小林野微微笑了起来,笑的样子有些奇怪,鼻子以上冷若冰山,只有嘴角轻轻扯动着。
“是的。”义信静静的、肯定的回答:“一定是这样的。”
“你还记得当初我们四个人在本能寺喝下神水盟誓时说的话么?”义信逼视着小林野。
“共闯天下,互为介错。”小林野毫不犹豫地回答,那是四个十三四岁少年的盟誓,燃烧着无尽的野心。所谓介错,是武士剖腹时负责砍下他头颅的人的称呼,那本就是足以托付生死的好友的位子。
“是的,共闯天下,互为介错。”义信慢慢说着,喉咙似乎在艰难地发音:“我若是死了——唉!”
他忽然很是烦乱,死这个话题在他们四兄弟中一向是禁忌,当年的神谕象万钧巨石一样压在胸口:分处四方,聚之不祥。
他回头看了看小林野的脸色,只觉得惨白之上罩着一层惨青,望之不似人色,就在同时,小林的目光也落在他脸上,变得说不出的诡异,义信忽然重重地打了个寒战,在小林的眼神中,他似乎读出了什么相同的东西
不祥?
如何的不祥?
不知不觉,战马已经踏上了九州的土地
与日本战火纷飞不同,彼岸的明国,却也陷入了天灾的折磨中。
福建,泉州,晋江。
嘉靖四十年,县志记载如下:倭患不断,田园遍为草莽,粮荒米贵,民众逃生入郡城,无食待毙。加以瘟疫盛行,死者枕藉。
明清两季晋江一带天灾人祸不绝,而此次浩劫泉州府七邑之地饿殍遍野,晋江知县邓洪震措置收埋,分巡佥事万民英于开元寺施粥,但是杯水车薪,亦难解燃眉之急。
平日肃穆庄严的开元寺,也早成了拥挤践踏之地,唯有后进禅院两间不引人注目的小房,始终静谧如一。
一支筷子沾着酒水,沿着大明的海岸线划下短短的一程:“他们若要运粮,唯有此处可行。小林,这事情你办,如何?”
“太郎你以为我会去做这么无趣的事?”对面的小林野早已不耐烦“你要我对着那些肮脏的家伙拔剑?”
“小林”武田义信目光一瞬:“他们此次前来,必定有高手随行。更何况龙本的军队补给一向不足,这批粮食,绝不能落入汉人手中——而泉州,我要定了!”他手里的筷子重重一顿,直直插入桌面里,只剩下尾端轻颤不停。
小林的神色忽然一变,连忙卷起了地图,刚刚收好,便听见了门外的脚步声,一个苍老的声音道:“阿弥陀佛,两位施主安好?”
“大师请。”武田义信对小林野轻轻摆了摆手,起身合十道:“一航大师,叨饶多日,给大师添麻烦了。”
“不敢。”一航面上微微有了赧意:“佛门方便之地,却蒙二位公子赐金百两,实在”
一航出家已经有三十七年,却从未曾过问过香火银钱之事,今日开元寺粒米皆无,城中几个头面人物商量半天,说是开元寺中两位青年来头不小,唯有请他们帮忙,泉州合府百姓说不定还有一线希望。一航自告奋勇,前来上门求恳,但是一个照面,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义信哥”一个清脆的女音传来:“我炖了血燕银耳,你们来尝尝。”
一航避之不及,已经看见个绯衣女子托着嵌银玉盘盈盈而来,见到一航,也吃了一惊,旋即低声笑问:“一航大师也在,要不要一起用点?”
一航合十道:“阿弥陀佛,泉州城内粒米皆无,这燕窝”
“泉州城内粒米皆无?”绯衣女子“嗤”地一笑:“大师有所不知,这金丝血燕便是泉州知府托人送来,说是市价一两已在二十两银子,我倒不信,知府衙内也是粒米皆无。”
武田义信目光中已经有冷蔑不屑的神色,随手捧起一碗燕窝,略尝了一尝,就连碗一起掷入院中,懒懒道:“这样的货色,也感拿来孝敬大师,我对出家之人,一向尊崇,你只管好生参悟佛法,尘俗之事,还是少问为佳。”
一航脸色剧变,低头道:“阿弥陀佛。”
佛号声中,已颇带了三分坚定。
一航的眼光已经变得沉静淡定,转过身去,大步就向外走。
“大师,留步。”武田义信随手拔起了插在桌面上的筷子,笑嘻嘻道:“在下一个不小心,弄坏贵刹佛物,该死该死。这一百两银子,大师拿去罢。”
时年物价虽然颇高,但纹银百两,还是一个小康之家终年难得一见的数字。一航心思瞬间已经千回百转,还是回过身,接住武田义信指缝里的银票,沉声道:“老衲替泉州百姓多谢施主。”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望着一航远去的背影,武田义信好像看见什么极其开心的事情,笑得前仰后合,忽然拍了拍小林野的肩头,大声道:“小林,看见没有这就是中国人,面子再重要,也敌不过里子的。”
小林野只是轻轻掸了掸肩头,懒懒道:“我看见了只是,太郎,我和你看见的,不大一样罢了。”
武田义信一怔,讷讷笑道:“不错不错,我们日本第一的剑客,看见的东西与平常人总是不太一样的阿野,粮船的事情,就拜托你了。”
小林野不回答,只是低头向往走去,大声吩咐着:“烧水我要沐浴。”
当时,晋江人张宪冕分巡岭东,下令潮州等处商人从海道运谷来泉,平价售出,救济灾民。这前前后后大批粮食,可谓寄托了泉州合府百姓的性命,也算苍天庇佑,一路之上风平浪静,转眼立泉州港不过百里,扯起顺风帆来,不消半日便至。
三百余艘运粮船,连天扯起帆影,领航大船上的船工多半是闽南乡人,思乡心切,手脚更是麻利起来。
押船的乃是一名千户,名叫杨喜,三十余岁,水陆弓马都颇是娴熟,南疆沿海一带倭寇横行,海盗不断,这一路提心吊胆,眼见就要到港,终于长长出了口气。
他倚栏而立,放眼望去,只见海天一色,碧空如洗,只是远处海浪泛着点点白影,偶有白鹭掠过,一派祥和。
“此情此景倒真是——”杨喜一时只觉得胸中诗意沸腾,但一时脑子空空如也,却无论如何接不了下句。
“杨爷又诗兴大发了么?”此船的船主姓陈,心情也是不错:“杨爷武将出身,还满腹诗书,真不是我们这群粗人比得了,比得过。”
“咳咳”杨喜想了半晌也没想出应景诗句,讷讷道:“陈老板又说笑了我就是看这天蓝海蓝的,平日风里来雨里去也没留心,今日一闲下来,才觉得海天壮阔啊,你看那一只海鸥,飞来飞去,何等逍遥自在!”
“嚯!杨爷,您这玩笑可开大了,您这吃朝廷俸禄的,怎么和一只鸟——”陈姓船主的脸色忽然变了——远远的一点白影竟是急速靠近,眼力好的已经见到是一只雪白木筏,木筏上隐约站着个人。
这海面浪急,若非武功极高之辈,岂敢单人独筏而来,杨喜脸色一沉,已经将腰刀握在手中,喝道:“大家戒备——”
“戒备?”那白影来得好快,转眼已在三十丈外,白筏上素衣男子长身而立,肩头斜斜背着一柄长剑,冷道:“一起跳下海去,还有你们的生路。”
“废话!”杨喜暗骂了一声,此人来者不善,他实在一分把握也没有,回想起临行前老爷偏偏还交代什么此行大可放心云云,真真气不打一处来。
“为什么每次都听不进劝告呢?”木筏上的男子忽然自言自语地咕哝了一句,轻轻掸了掸右肩,似乎上面沾染着什么灰尘一样。双足微微一顿,真气运于足下,木筏向着大船箭般驶来。
“抛锚!”杨喜大喝一声,双手持刀,已将手里雁毛刀高举过头,手心里不知什么时候已是一层冷汗。
船舷一侧,一名玄衣青年依言将船锚沉入海中。
船锚刚一入海,那木筏忽然猛地一颤,急速前进的势头竟然生生止了下来。
来人正是小林野,要知道他这神木筏轻如棉,坚如铁,随他周游列国已有多年,但是今天第一次有了克克绽裂的声音。小林野不敢再行逼近,左右打量,想要找到这暗中出手的高人究竟在何处。
眼光微微一转,小林野心中已是了然,大声道:“兄台,既然动上手了,又何必畏首畏尾呢?”
那抛锚的青年微微一笑:“笑话。”自顾自地将铁索放入水中,看也不看小林,拍了拍手,一边坐下。
杨喜不禁大惊,一路前来,这名小卒毫不起眼,没想到当真深藏不露。
小林野倒也不怒:“京都小林野,半生习武,没想到今番来到中土,得见高人。”
那玄衣青年这才正过脸去,只见面目平平,一双眸子却清澈已极,冷电般的在小林野脸上扫了两扫,扬眉道:“小林先生是来夺粮的,在下是受人之托来护粮的,小林先生若要动手,那就上船,若要叙叙交情,下次倒也不迟。”
小林野拱手道:“请这位兄台过来赐教。”
那青年哈哈一笑:“船在人在,不敢有所闪失。”
好!小林身形一晃,已经带着木筏掠起,掌中三尺剑急出,直取玄衣青年面庞。
那青年左手一提,沉入水中的船锚呜呜作响,破水而出,迎着小林野的剑锋击上。
二人都是试探,锚尖剑尖一触即收,小林野身形一转,回落筏上,筏下水波不动,似乎是什么也没发生过。
玄衣青年负手而立:“好功夫!”
小林野这一出手,却是大奇,那青年内力阴柔之极,却偏又霸道无比,将那百斤大锚挥出之时如臂使指,竟是丝毫探不出深浅来。他十年漂泊,最喜欢结交奇能异士,忍不住长笑起来:“这位兄台,不错不错,我也无意在这群人面前动手,今天我卖你这个面子,十日之内,在开元寺候教就是了。”
玄衣青年不卑不亢,微微躬身一礼道:“多谢。”
小林野也不管此行目的,转身便走,白筏急起,似乎要离水腾空而行。一团白影行于江海之上,当真曼妙无双。
玄衣青年点头赞了一声,左手急起,大铁锚向手中直飞过来,这数百斤的分量,带着水势,有如一条蛟龙自海中腾出,一旁的士卒全然变了脸色,不自觉地向后退了几步。他右手已经迎上,轻轻巧巧扣住铁锚,往甲板上一放,回身行礼道:“大人。”
杨喜又惊又喜又骇,连忙问道:“敢问大侠尊姓大名?今日若非——”
那青年摆了摆手:“我从不和官府交道,此行不过受命而来,大人若要平安,还须禁言。”说罢,回到自己座位上坐下,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似乎什么也没发生一般。
杨喜知道江湖多奇士,不多问那是最好不过,连忙一迭声催促开船入港,只是卸下货来,才发现那青年踪迹已经全无。
开元寺里,武田义信已是暴怒,偏偏拿这位死硬脾气的好友没什么办法。手中的肋差几乎快要捏碎,怒道:“你”“我又不是武田的家臣。”小林野轻轻拂拭着剑锋,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兴奋神色——“截粮我去了,截不到没有办法。”不管离了多远,截不到就是截不到,小林野决定的事情,任何人也没法更改。
“那人是谁,你心里难道没数?”武田义信出了口气。
“你我心里都有数。”小林野掸了掸右肩:“中原武林数的出来的,也就是那么三五个人物。只不过我不用猜,他一定会来找我。”
“哦?”“他一定会来。”小林野缓缓将剑插回剑鞘:“他一定会来还我一个人情太郎,那个家伙也是个骄傲的人啊。”
武田无可奈何看着这位纤尘不染的剑中之圣,心里也泛起了一丝渴慕——那个诡异的年轻人,那个令小林也赞叹不已的人物,不见上一面,实在是可惜了。
“阿弥陀佛。”吱呀一声门响,门外一航安步走了进来,脸上带着难以抑止的喜悦之色。
“大师,想必是救命粮运到了?”武田的嘴角微微带了一丝讥讽。
“不错。我佛保佑,泉州百姓有生路了。”一航合十道:“三百余船粮食,一路竟然丝毫未损,真是天幸。”
“大师,这贪嗔二字戒条,你怕是都犯了吧?”
“善哉。”一航微笑合十道:“佛门子弟,普渡众生,只要这数十万人命无碍,即便堕入阿鼻地狱,又有何妨?施主,你太执念了。”
武田脸色一变:“哦,大师莫非是一时高兴冲昏了头,来指教我的不成?”
“不敢。”一航道:“只是有个人要求见东瀛小林先生——”他的语气渐渐严厉道:“我早就该想到,二位施主乃是东瀛人士,如今泉州惨状如此,多半是拜贵国所赐,开元寺庙小,不敢再留二位。”
“找死”武田慢慢从嘴角挤出两个字来,右手已经搭上了肋差的刀柄。
“慢着。”小林野一把扯拄武田:“那个人什么样子,现在哪里?”
一航合十,转门处传来一个清越的嗓音:“不敢有劳小林先生过问,在下京冥,前来赴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