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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山城人平生第一次见识了机器是怎样织布的!
工业学校第一批学生开始实习期间,县署就开始发动众人,合伙投资办起了这所集纺织、印染、缝纫为一体的平民联合工厂。
在山城这地方,土地缺少且贫脊,开办联合性质的实业,不仅便于技术管理和统一督导,还可以解决一些剩余劳力,达到推行中山先生“兴实业实为救贫之药剂,为当今莫要之政策”的建国方略。
翰昌和雪如,自然比他人更清楚兴办民族实业的重要性。在山城办成一系列的实业,是他们实现人生价值、展示人生宏图十分重要的一步。
他们决定了:山城有的是煤,这次办厂,要买就买目下最先进的用蒸汽机带动的大型织布机!
机器从天津辗转运回来那天,好多的百姓都跑来看稀罕啦!
天啊!这么个奇形怪状的庞然大物?人老几辈子也没见过的洋玩意儿,它果真能像巧媳妇一样纺花织布么?如此,还未等机器安装点火,众人便早早地挤在那里,一个个立着脚等着瞧热闹呢。只是,谁心里也不相信:就凭这个大铁墩子?也能织出白生生的洋布来?怕是变魔法的吧?
在众人的建议下,选了个旧历的黄道吉日点火试机。
这天上午,当锅炉被工人添了煤、点了火,一时旺旺地烧起来时,果然见整台机器所有的齿轮,在众目睽睽之下,轰轰隆隆一下子嗡响起来。蒸汽机喷着白汽,所有大大小小的铁齿轮你咬着我、我衔着你地,随之也嘎嘎轧轧地猛然响起,吓得那些观看的人一下子捂着耳朵跳开好远。
谁知,这一开机,竟然给了雪如当头一棒!
当蒸汽机开始带动新型织机启动时,机器刚刚转了没几圈就卡住了壳。机器上的棉纱,一次又一次地被绞在了机器里,怎么也拽不出来。好容易拉了出来,白生生的棉纱没有变出一寸的细白洋布,反倒成了黑乎乎的乱麻一团。
众人一时都楞在那里了。等了好久,只见两个师傅和雪如一起,拿着些尖的、长的、扁的等奇形怪状的铁家伙,在那机器上又是敲又是拧的,忙和了好一阵子,弄了一手鏊子底样的灰。接着,又重新开了机器,轰轰隆隆,又响了一阵子后,拉出来的仍旧是一团沤麻样的东西。
如此反复好几番后,围看的众人脸上便显出了很扫兴的样子。这样,不觉半日过去了,众人渐渐地失去了耐心,与己无关的人纷纷去了,最后剩下的只是几个为买这台机器投了银子的人。
原来,雪如他们几年前在学校用的,还是那种比较原始的小型织机。而这次购机时,大家在一起商量了,因山城地下到处是煤,所以不如干脆选择目前最先进的蒸汽机带动的大型织机。这种机器比起他们六七年前在学校实验操作的机器,有了很大的改良。所请的师父,虽说操作上还算熟练,可在修理上也不太内行的。
此后的一连几天里,他们什么也顾不上做,一天到晚地守在机器旁边,一次次检修、一次次重试。如此,生生毁了一堆从天津买回来的细白棉纱,依旧没有一尺布织出来。
后来,几个投了资的人看竟是这种情形,心下就开始焦急起来:反复打听是不是机器本身出了什么毛病?是不是被那些大鼻子的老洋毛子骗了?
他们为这台大机器可是投了不少的银子,自然担心自己的血汗钱会打了水漂儿。
大伙聚在一起,七嘴八舌地争论着,有建议把机器运回天津换一台的,有嚷嚷再去请个高手儿的老师儿来看看,毛病究竟出在哪儿了?也有的说,若只管这样抠扯来掰扯去的,一旦把机器弄坏了,最后变成一钱不值的铁疙瘩,白花花的大洋可就全砸了!还有的干脆说,不如把机器退了得了!咱没有那金刚钻,就别揽那瓷器活儿!
雪如和师傅几个人在一起,把各种原因都分析过了。他们肯定机器本身是不会有大问题的,因为在发货前,他们是当面试机、当面包装装车的。于是又有人怀疑是棉纱的问题,找来等级最好的样品纱,再次试机,仍旧不行。
如此这样,连着几天,大伙眼见着送进去的是白纱,扯出来的依旧是绞在机器上黑乎乎的乱纱,一些投资的人心内便开始恐慌起来。有人开始托中间人传话儿过来:“今年店里的生意不好,能不能这会儿先把自己所投的资金抽出一些来?等生意上磨过个儿来再填上?”
那些天里,把个雪如急得,牙龈肿得喝口水就疼得捂着脸打颤。他和师傅一起,日夜蹲在机器旁边,一遍又一遍地试机、一个部位一个部位地修检。自始至终,眼看着那些白生生的棉纱都变成黑乎乎的乱麻,把机器缠得走不动还说,还打了好些的针。
雪如一时觉得自己那头都胀大了!这些问题是他在工业学堂读书时根本没有遇到过的。再加上,这会儿的机器,比好几年前试习那会儿的机器改进了不少的部件,有些新功能,就是看着图纸也不大好弄透。
有人便开始抱怨起来:秀才造反十年不成!织不出来布,也不知究竟是驴不走、还是磨不转?杜老二这小子也真是的,在外面混了几年,就以为修成正果了?拿着众人成千上万的血汗钱,买回来这么一大堆废铁。老天爷,白花花的一堆大洋呀!撂水坑里还能听两声咚儿响哩!他也真是太张狂啦!看他小子咋收场?
这时,有两个人反复托人提出要退股。可是,为了办这个厂,从请师傅、购买机器、棉纱,到建厂房,运输费用,除了众人合股的六七千大洋,县署出的三四千大洋外,大哥为了支持他,几乎把家中所有能变成现钱的东西都变通成钱了。这时再退股,分明是火上加油的事!
万事开头难!眼下,事业只是开了个头儿,为了让人家知道自己一诺千金的为人,翰昌、雪如两人商议,一面劝阻退股的人,说红利马上就要到手了,机器出毛病是暂时的事儿,还是先不要退的好,免得后悔;对坚决要求退股的,想法子也要先把人家的股金还上。要好合好散,将来什么时候想重新入股,随时都可以再重新入股。
大哥听说后,悄悄把家里一爿眼下生意很不错的油坊也给盘了出去。又帮助四下打点了一些,凑了一千多块大洋,让人送到厂子里来交给二爷。
雪如望着大哥派人送来的钱,眼一酸,却狠命忍住了。
他什么话也没有说,一连七八天里,白天晚上蹲在机房。夜里掂着一盏洋油灯,和师父们就着图纸,一个部件一个部件地检查、试机。最后,大家大胆地决定——与其送走修理,一来一回不知又得耽误多少日子,干脆,卸开底坐和内机查找!
这样,最后终于发现了:在底坐和内机的隐蔽处,主机的一颗螺丝在运输中松动了,另外连接部分也有一颗大螺丝不知什么时候丢落了。想来,大约是从许州往山城的路太颠簸的缘故,一路之上颠掉的。
问题恰好就出在这两颗螺丝上了。
他们把工校一台小型织机上的锣丝,卸下来两颗同型号的拧到了这台机器上。再次开机试验,哈!棉纱开始走动啦!缠纱的故障终于排除了!
随着机器轰轰隆隆的巨响,那庞然大物终于徐徐不断地吐出了细白细白的洋布来。一尺、两尺一丈、两丈
雪如兴奋地跳起来,在厂房里打了个二踢脚!连脸上的油灰也顾不得擦一擦,立马就和几位师傅、工人连夜开始干起活儿来。他亲自打下手,运送棉纱,接送布匹。看着师傅忙和着接线查看,听着机器轰轰隆隆的响声,眼见一尺又一尺白净耀眼的白洋布织了出来,雪如激动得像个孩子,俏皮话一串接一串,逗得厂房里几个工人师傅笑声不断。
等到天亮众人再来到机房时,见雪如和几个织布的工人师傅,正倒在成捆的棉纱上酣声大作,旁边是一堆白花花耀眼的洋布!
众人惊喜异常!争着用手摸着、看着这些细白磁实的洋布,个个激动得手打颤。真没想到:才一夜功夫,就能织出这么大的一堆布来?这要不是亲眼看见的,咋也不会相信呵!
自打试机成功以后,就见人们接二连三地把一匹匹、一捆捆白生生的细洋布从厂房里扛出来,人背、车载、驴驮地运走。
除了供给城里的几家店铺外,平民工厂新建的洋染坊每天也要用一部分。他们试着用西洋进口的洋铁筒子里的染料,染出了过去城里的土染坊从未染过的银灰、洋红、天青、孔雀蓝等各种颜色的布来。又试验着用新法子搞了蜡染、扎染和模版花布印染等,一样样终于印出了各种花色来。
这些用西洋或东洋染料印染出来的布,比起老几辈子在土染坊染的布,一是不易褪色,二是颜色鲜亮,着色均匀。又因少了运输、采买等好几个环节的费用,比起从外面购进来的花洋布成本自然也低得多。
如此,价格又不贵,穿在身上感觉又细柔软和,摸上去手感却是又平实、又挺括的。比起绸缎之类,又多了结实、耐洗的好处,更适应家常穿着。因而,不管是一般百姓还是富门大户,随常都喜爱用它做衣裳。
那一阵子,平民工厂后面那宽大的院落里,晴天日头下,满院子横横竖竖、层层叠叠几丈高的晾布栏杆上,从早到晚,整日地都晾挂着山城人过去从未见过的、又细腻又鲜亮的各色花布。大伙一传十、十传百,连乡下七村八里的老乡们都专意跑来看稀罕!
他们站在那里,望着五彩缤纷的花布,一个个都看直了眼:老天爷咧!几辈子见过这么多的布哇?这么鲜亮的颜色,这么好看的花朵子!真是做梦也没看过的景致啊!几辈子才能穿得完啊?
一时间,家境差不多的人家娶媳妇、添孙子,都要进城来买上几尺、扯上几丈回家去,或做衣料,或做蚊账、被面、床单。最是那些寻常百姓家的女人,一看见这般漂亮的花布,一颗心一下子就能给迷住了!一闭上眼,满脑子都成了飘荡在半空中的花朵子布了。各自盘算着:老哋!何时自家也能扯上几尺来?哪怕天天只是放在箱子底上,时不时拿出来当花儿、当画儿地看看,隔些时拿手摸上一摸,也算不枉活一生了!
各自心里盘算着:不知夜里要熬几灯油、坐上几个月亮地儿才能多做下几样活计,积攒下几文私房钱,抽空进城去,也买回来几尺光鲜光鲜?一边这样遐想着,一边就盘算着要买的话,该买红底白花的还是白底蓝花的好?是大朵子好看还是小朵子美气?应裁成大襟的还是直襟的?甚至把要盘什么扣子,镶滚什么花边都想了一遍。
这样,待她们连明扯夜地为人绣花、掐麦草辫子、做针线活,终于攒够了买布的钱,姐妹们便相约来到城里、来到店铺,让伙计把架子上那一匹又一匹的花洋布拿到柜台上来,看看这匹再摸摸那匹,眼热心馋地掂量好半晌。及至终于看定了一种花样,嘶嘶啦啦扯上几尺,回家拿出来,向蹲在太阳地里晒暖儿的街坊邻居喜咧咧地夸耀着。
那些布织得又磁实、颜色又鲜亮,印的花朵朵子也好看,在太阳底下闪着贡缎一般的光泽。这些鲜亮亮的花洋布,在乡下山里姑娘媳妇们的手里传过来递过去的,眼里都是透着压抑不住的喜悦和艳羡!
洋布织出来了,羊肚子毛巾、床单一类的洋纱织品也水到渠成地一样样生产出来了。城里乡下立时都传开了,传着城里有个平民工厂,能纺、能织还能染,一台机器织出来的五彩花布,比过去百十号人、百十台土机一齐撂一天的梭子出的活儿还多哪!
这两三处实业的兴隆和红火,一时带动得山城开办实业成了风气。结果,其它新型机器如榨油、冶铁、采煤等实业的开办也开始形成了气候。
好些家里有些资本的人纷纷动了心思,私下商议着筹资集资,然后人托人、脸托脸地找雪如他们,想让帮着请师傅、学技术,怎样也开一样实业?工业学校里,还有两个月没有毕业的学生,早就被人盯得紧紧的了。早早地就托人送礼,找到当初出钱供养这些学生的主家儿,商议着合作办厂的事儿。
雪如趁热打铁,撺掇大金店一位家境不错的朋友,几个人合伙投资,从广州购回来第一台蒸汽采煤机,在山城首家使用机械采煤。结果,不仅出煤量大大超过人工挖掘,而且比起人力一镢一锹、一篓一筐地挖煤运煤也安全多了。
机器采煤,在地下煤源丰富的山城,一时又造成了很大的轰动。连着好长时间里,天天都有远远近近的老乡来看稀罕。而这个时候,就连外面平原地区的好些州府县城,还没有听说有哪里使用蒸汽机的,人们甚至还不知蒸汽机是个什么玩意儿呢!
先后购进的两台蒸汽机,首开了山城实业从工场手工业朝机器大工业发展的一代先河。
忙忙碌碌地,转眼又是一年的秋凉时节了。
这天上午,众人正在县署后衙商议公事,卫兵报说门外有几位少林寺的和尚,要见知县和杜长官报一件大事。
来山城后,少林寺众僧对官府的诸多事情一直都是尽力支持,故而两下交情日渐密切起来。翰昌和雪如听说有要事,忙令卫兵将他们先领到前面的小议事厅,说他们随后就到。这边匆匆部署了一番会议内容,两人便一齐到前面来见客。
领头的是恒林大师兄的大徒弟妙兴。雪如和翰昌一眼看出众僧脸上强抑住的悲楚,连忙问发生了什么事?
原来,云松恒林大和尚于昨夜子时圆寂了!云松是恒林大和尚的号。
雪如心内蓦地一沉,一时悲楚难忍起来:这位大德高僧,一生为山城百姓,为少林寺的发扬光大是鞠躬尽瘁了!他的一生,不仅在武学、禅学和品行方面的造诣极高,就是在治病救人方面,也有着妙手回春的医术。
他主持少林寺期间,山寺的发展达到了一个繁盛时期。除了修悟佛法、精研武学和医学之外,在除暴安良、普渡众生方面也做下了无量善事。平时,无论遇有天灾人祸还是百姓们的红白喜事,他都肯相帮相助,故而,被山城百姓誉为“金刚面目,菩萨心肠”和“佛祖之慈”
更重要的还有,打从自己和翰昌回山城的这些年里,县署每次组织的剿匪行动,山寺都是积极主动出兵出力,为百姓的安居乐业,为寺院的光大,为山城各样事业的倡兴立下有汗马功劳啊!
安慰并送走了众僧后,雪如、翰昌与山城的十几位士绅和百姓代表商议,他们虽没有资格为恒林长老建一座七级僧塔,可一定要为长老立下两座不朽的丰碑。而且,要立,就要立得气气派派、高高大大地!
雪如和几位地方乡绅及县署官员连夜拟定并撰写了碑文,找工匠赶时间打磨刻写。碑制好后,并排竖立在了山寺正门外的东面。右边一座碑上刻着“登封县僧会司兼少林寺保卫团团总云松大和尚懿行碑”左边一座碑上刻着“登封县僧会司兼少林寺保卫团团总恒林大和尚懿行碑”
两座行碑果然称得上是高大气派,又着意加盖了碑廊坊檐。行碑上有一副楹联,上联是:“天宫玉楼随心自在”下联是:“佛国金世任意逍遥”横批是“山高水长”整座行碑雕工细腻、风格别致,雕有龙凤花草图案,并刻有“禅登天庭”和“武功彪炳”八个篆字。
接着,雪如带着县署的好几位官员,和地方各界绅士一起参加了寺僧们为这位高僧举行的隆重超度法会。
事后,雪如留在少林寺,又耽搁了几日。原来,恒林大师这两年里广收弟子。目下寺院人丁兴旺,已拥有出家弟子三千,俗家弟子也有近千。偌大的人口家业,迫在眉睫地面临着要推出一个新的当家和尚的大事。只因寺院内部门派众多,各门派都有各自独特的过人之处。所以,少林寺自古以来在推选掌门人的问题上,都存在着严重的分歧和争议问题。弄不好,便会引起大的纷争。
因关乎着几千僧众和山城门户安全的大事,若单让寺里众僧们自己去解决,又怕留下什么遗患争端来,将来会对整个山城的局势产生不稳定的影响。也正是这个原因,少林寺长期以来就有由官府任命或者政府提名产生当家和尚或临时住持的惯例。遵循这种惯例,为了便于把握和制约,县署决定这次仍旧还由官府出面,把寺里当家和尚的事情顺顺当当地安排好。
通过这段时间的接触,翰昌和雪如看出,妙兴这个人无论在人品、武艺还是外事接待方面,都算得上是颇有能力的,而且又系恒林大和尚的大弟子,平素做事也能做到公平坦白、以德服人。因而,雪如便代表县署,把寺里几个门派的当家和尚召集在一起,提出任命恒林大和尚的弟子释妙兴为山城县僧会司兼少林寺僧兵保卫团团总之职,负责僧寺事务,并依旧配合县署做好剿匪铲霸,山城治安之责。
几个门派的僧人代表见官府做主,大局已定,倒也没有表示出太大的争议和不满。事情于是便这么定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