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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佑亮置若未闻,只是继续往前疾行,突见人影一晃,那人竟平平抽身倒退“虎”地拦在他的面前,沉声道:“叫你站住,你没有听见吗?”
俞佑亮站定身子,定睛打亮对方,但见火舌吞吐,周遭一片通红,虽运足目力,亦仅能瞧见那人模糊的身影而已。
他略一沉吟,道:“足下有何吩咐?”
那人冷冷道:“我问你,你是打从火室那边走过来的吗?”
俞佑亮没好气地道:“足下此言不嫌太过含地糊其词了?你所指的那边是哪一边?”
那人道:“据我事先探得,这间火室一共仅有两扇门户,此外绝无出路,而你我又来自不同的方向,显而易见你从地下宝殿走进火室里来——”
俞佑亮微怔道“你——你说什么?”
那人冷笑道:“老夫说得还中够明白?你也甭装傻了,想来你已从宝殿中满载而归,我迟了一步,竟让你捷足先登”
俞佑亮先时已由南荒五邪叟口中闻到有关落英塔地下宝殿的传闻,此刻逐渐听出了一些端倪,逐故意道:“便是入宝山空手而回,又如何?”
他语含双关,那人不觉呆了一呆,俯首寻思俞佑亮话中含意。
半晌,那人发出嘿嘿一阵冷笑,道:“宝物当前,能不动心者几希?你休想拿此言来混淆老夫的耳目。”
俞佑亮道:“然则足下认定我身上必是怀有重宝的?”
那人道:“不错。”
俞佑亮道:“不瞒足下,区区其实才由死亡之口脱身,那里前有流沙,后有火室”
那人打断道:“鬼话!你以为老夫相信么?”
俞佑亮耸耸肩道:“你若不信,尽可以自己亲往走上一遭,恕我不奉陪了。”
言罢举步而去。
那人大喝一声,道:“老夫不叫你走,你走得了么?”
俞佑亮虽然穿着懈豸皮可以防火护身,但室里火势委实太过猛烈,那阵阵炙气更令人感到燠热难耐,使得他一心欲早早离开此处,闻言遂不再加以理睬,迳自大踏步而行。
那人冷哼道:“躺下!”
抬手骈指居空点出,俞佑亮正行间,陡觉一缕劲风疾袭自己身后大穴,他反应何等迅快,忙纵身一闪,堪堪避过对方的指风。
他勃然大怒道:“足下好没有由,动不动就下毒手,岂是”
那人截口道:“你甫从宝山回来,囊中朗朗当当的宝物定必不少,怀璧其罪,老夫怎会听任你安然离此?”
俞佑亮苦笑道:“然则你意待如何?”
“你还想走吗?”
俞佑亮愣道:“我?我自然是要走的”
那人冷笑道:“走不走对你倒没有多大分别,反正都是死路一条!”
俞佑亮一听对方敢情有杀死自己之意,沉声道:“足下走的才是死路,只是你自己不自知罢了。”
那人跨前一步,道:“你不要节外生枝,顾左右而言他,还是乖乖上来领死吧。”
俞佑亮叹道:“看来足下真是执迷不悟了,在这塞外大漠之中,到底有无地下宝殿,还是个疑问,极可人是有人故意摆下这个骗局,以引诱武林豪杰自相残杀,你只要用心一想,便知此言不谬”
那人冷笑道:“纵任你巧知如簧,亦难以博得老夫之信任,分明你贪得宝藏,偏偏还要嘴上卖乖,我车明龙是何许人,岂是被你几句花言巧语就打发得了的?”
俞佑亮矍然道:“足下便是当今绿林总瓢把子车明龙?”
那道:“你若也认得老夫,还不速速引颈就戮!”
他嘿然一阵冷笑,双掌蓄劲先后劈出,掌力如浊浪激涌,呼啸震耳,声势之威猛,已到了惊世骇俗的地步。
他双掌发出之际,四周的火焰被飙风一扫,直往俞佑亮身上卷来,拂拂有声。
俞佑亮但觉热气袭体,胸前有如压了一方千钓巨石,忙运起禅门心法抗拒,以真气布下一道无形墙壁,饶是如此,一待对方两记掌力击上之后,他依旧无法稳住身形,朝后退了两步,方始站定。
他骇然忖道:“这车明龙成名数十年,新近始跃为江湖绿林总瓢把子,果然怀有惊世艺业在身,今日我要安然退走,似乎不太可能了。”
那车明龙的惊骇却不下于俞佑亮,暗忖:“方才我以全力发出紫煞手,天下武林可接得下这一掌的人寥寥可数,这厮居然能硬接紫煞手而安然无事,他到底是什么来历?”
心思转动间,身手毫不停滞,大步近近俞佑亮,挥掌袭至。
只见他掌劲如潮,而且不时移动身形从四面八方涌卷拍击,招数之奇奥狠毒,实足令人瞠目。
俞佑亮运掌封架,随手反击,但与敌手相形之下,总稍形逊色,掌招守多攻少,陷于捱打的局面。
烈火包围中,双方展开一场别开生面的激斗,两人招数愈出愈疾,须臾已对拆了十余招之多了。
突闻俞佑亮大喝一声,道:“小心!”
左掌猛然一翻,右掌斜圈而出,这一式乃是“禅门七曲”的精华,势才出,霎时“呜”“呜”二声锐响扬起,那车明龙正打得性起,欲待使出杀手,此刻陡觉内力一窒,五步之外竟然递不出掌。
俞佑亮乘机收掌,纵身跃开。
他沉下嗓子道:“车瓢把子且听区区一语,然后再打不迟。”
车明龙陡见对方处于极端劣势下,竟能以轻松写意的一招反客为主,心中不禁惴然,不再贸然发动攻击。
他口中道:“你说吧。”
俞佑亮道:“咱们置身于火室,四面都是烈火,若长此僵持下去,势将熬受不住炙气烘烤而落个同归于尽,车瓢把子难道没有此等先见吗?”
车明龙道:“这话也有道理。”
俞佑亮道:“所以说你若要将我就地解决,还是早早死了这条心,否则连你自家一命,恐怕亦得葬送在此!”
车明龙寻思一下,道:“暂时我可以不杀死你,但你得回转头,再跟我到地下宝殿走上一遭”
话犹未完,俞佑亮蓦地破口大喝道:“车瓢把子,留神,背后——”
车明龙反应何等灵敏,俞佑亮喝声才出,他一掌猛可反拍出去,轰然一声大响,他身后人影一晃,掌劲与火焰飘飞之中,已然掠到三步之外。
火光朦胧里瞧不出那偷袭之人是谁,只有俞佑亮心中有数,那人乃是自通往死亡之口的石门闪进来,分明是南荒五邪叟无疑。
俞佑亮心念一转,故意叫道:“五邪叟你宝物到手了吗?快走!”
他这一着将计就计,有心将车明龙的注意力转到五邪叟身上,那车明龙本来就一味认定俞佑亮到过地下宝殿,听得此语,霍然转身面向五邪叟,双手翻飞间,已自攻了七掌。
俞佑亮不再迟疑,身形一提而起,好比脱弦之矢,直往里边的一扇石门冲去,待得激战中的二人发现,他已掠到石门前面。
五邪叟被对方死死缠住,暴跳如雷道:“小子,你耍的什么花样?”
俞佑亮不答,他提住一口真气,身形保持不坠,正待冲离火室,突听得“呼”一声,一人没头没脑撞将进来,单掌斜冲而起,挟着一股强劲火风罩向俞佑亮。
俞佑亮见对方一照面,下手便如此恶毒,一时措手不及,被对方掌力逼得一连退后了五六步。
他冷然一哼道:“朋友不分皂白,便骤下毒手,未免太绝了一点——”
话声方落,惨号声已起,那打了俞佑亮一掌的人全身着火,踉跄着自石门倒退而出去。
俞佑亮错愕万状,足步一错,继后闪出火室,触目所及只见眼前一排站立开三人,六道目光冷冷地盯视着他——
在他们的脚下,却横躺着一人痛苦地在地上蠕动着,那人浑身上下已被烈火烧成一片焦黑,面貌无法分辨。
那人身躯忽然剧烈幌动起来,似乎耐不住火焚过后的痛苦,喘气之声也逐渐加剧,一阵阵烟臭气味扑鼻而至。
俞佑亮睹状恻然,俯身下去探察那人伤势这才发现他身上并未穿着懈豸皮防火,是以才会被焚烧成这等惨像,简直与一块刚从火炉中取出的黑炭无异,不禁暗暗叹了口气。
那黑影口中气呼咻咻,断断续续的道:“火你们快走走吧,再迟就”
他费尽很大的气力,仍未说完他所要说的,便自断气。
那陌生的三人一起睁大眼睛望着地上的黑影,个个神色俱都沉凝异常,好一会那居中一名大汉始喘了口气,道:“好猛烈的火势,竟然点苍高手焚成这等模样!”
俞佑亮瞥了他一眼,道:“尊驾与死者是旧识吗?”
那大汉道:“虽非旧识知交,但俺却认得他便是当今点苍数一数二的高手傅珀,傅某人在来落英塔的道中,与咱哥儿三人碰上,联袂到此”
俞佑亮视线移到三人身上所披的灰色大麾,心念微动,道:“瞧三位这身行头,莫非是独霸齐鲁,威名赫赫的风林三灰鹤?”
那大汉面寒如冰,道:“你呢?你一身装束非人非鬼,难道也是中州武林中人?”
俞佑亮微微一笑,动手却下护身的懈豸皮衣,霎时由一个长满黄毛的怪物,变成了翩翩少年。
风林三灰鹤齐地一怔,那为首胜翔说道:“小哥年少英俊,眼光如斯锐利,想必亦属名门子弟。”
俞佑亮道:“区区俞佑亮,一介小卒罢了。”
胜翔点了点头,道:“原来你是西域禅宗的传人,据说你出道以来,事事与百毒教作对,强如红袍老祖亦对你无可如何,短短一载间便闯出了万儿,无愧是英雄出少年,胜某颇为佩服”
俞佑亮淡淡道:“不敢,胜大侠好说了。”
胜翔道:“点苍高手惨遭火梦,而你却能在火室中来去自如,其关键莫不成出在你所穿的兽衣上面?”
俞佑亮颔首道:“这皮衣乃以懈豸兽皮制成,可以防火护身,区区被困死亡之口,其所以能安然闯过火室,全赖此物之赐。”
胜翔眼中露出惑色,道:“死亡之口?火室的另一边不是地下宝殿吗?”
俞佑亮双眉一皱,暗道:又来了!这风林三灰鹤老大胜翔的口气与先时在火室所遇的车明龙如出一辙,只怕也是听信了别的人谣言,方始赶到此地,但不知这消息,究竟是何人所传播出去?他的用意何在?
他缓缓道:“什么人告诉胜大侠,落英塔地底有一座宝殿?”
胜翔呆了一呆,道:“这个胜某也是道听途说,但中原武林流言纷纷,还有谁不知道此事呢?”
俞佑亮听得一愕,好一会,突然仰首大笑起来。
站在胜翔身旁的老二胜翎怒道:“你笑什么?”
俞佑亮道:“我笑风林三灰鹤名满武林,已经是老得不能再老的江湖了,竟也会中了江湖上流言之毒。”
胜翔面颜霍变,道:“你话中最好少带骨头,否则莫怪胜某不再与你客气了!”
俞佑亮淡淡道:“胜大侠不必动怒,依区区所见,落英塔高手云集,受惑中计者显然并仅只贤昆仲三人,那幕后编造此一传说”
话犹未完,陡闻“嗤”的一响,一道寒星破空闪过,胜翔手中的火折子忽然熄灭了,四下登时变成了一片黝黑。
胜翔大声道:“是谁打灭了火折子?”声音透着压抑不住的紧张,俞佑亮亦感到事有蹊跷,他全身有若一只张满了弓的弦,凝劲蓄热以待。
黑暗中,突听得胜翔发出一声闷哼,便如心窝被人击了一拳,诸人都不禁骇了一跳。
胜翎、胜翱齐地脱口道:“大哥,你你怎么了?”
胜翔嘶声喝道:“姓俞的小子!你竟敢暗箭伤人?”
俞佑亮愣道:“区区连手都没有伸出,胜大侠可不要血口喷人。”
胜翔道:“分明有人在我左肋下面打了一拳,除你之外难道还有”
说到此地,恍然若有所悟,沉声道:“二弟,方才是你站在我左边,这一拳莫非是你打的?”
胜翎道:“大哥如何疑心到自己人身上了?”
口上说着,心中却冷笑忖道:“这事透着蹊跷,我压根没有打他,他却硬咬我一口,敢情大哥故意如此装模作样,好教别人疑神疑鬼,他便可乘机溜到宝殿,好独吞宝藏。”
胜翔冷冷道:“重宝当前,亲如兄弟也会见利忘义,这倒难说得很。”
一直不曾开口的胜翱突然说道:“言之有理,咱们正是谁也不该相信谁!”
胜翔喃喃道:“那一掌是谁使的手脚?谁使的手脚?”
胜翔冷哼一声,道:“大哥莫再装腔作势了,我若打了你一掌,你此刻还有命在吗?”
胜翔道:“果然不错,你偷袭了我一掌,本意是要取我性命的,可惜黑暗中出掌,部位不免有所偏失”
老三胜翱亦自冷笑道:“财宝犹未寻到,二哥便下此毒手,也未免操之过急了。”
胜翎怒道:“老三!你也来挑拨是非吗?”
胜翱道:“非是我故意挑拔,实是老二你不该对自己人下手!”
胜翎大怒道:“放屁!”
他满腔怒火,一发便不可收拾,振身一扑上前,挥掌便劈,掌劲一出,狂风动卷,声势十分惊人。
胜翱早有防备,不待他掌势劈到,纵身向左“刷”地跃出甚远,动作如电,疾逾鬼魅。
他锐声道:“老二你偷袭大哥未曾得手,又要拿我开刀子吗?”
胜翎道:“你一味赖定我偷袭大哥,天晓得那一掌是不是你做的手脚?”
胜翱道:“我?我站在大哥的右侧,难道我还能偷绕过去,一掌打在大哥的左肋不成吗?”
胜翎沉声道:“以你的轻功而言,也未必没有可能。”
胜翱正待回答,黑暗中突听得胜翎大吼一声,道:“大哥,事情未弄清楚之前,你怎可不分青红皂白,便自出手伤人?”
胜翔道:“我几时出掌伤你了?”
胜翎道:“不是你是是谁?”
胜翔哼了一下,道:“你自己在暗地里捣鬼,却来反咬我一口,你既然忘义在先,我这做大哥的亦不再对你讲什么兄弟之谊了!”
语声未了,人已扑了上去。
两人俱是剑拔弩张,胜翔率先发难,单掌暴伸,击向胜翎胸前要害,后者速即挥掌封架,另一手骈指如戟,动足劲力,破空点去。
指力破空激射,挟首“嘶嘶”风声,令人油然感到这一指劲道之强,胜翔果然不敢硬捋其锋,迈步盘旋,错身避过。
他一退旋进,掌势忽慢,但见他拳打脚踢,忽掌忽指,变幻无方,胜翎虽则出掌慢了一忽,处于被动地位,但双掌封迎间,仍自有攻有守,转眼间双方已激斗,了十余招,竟是个势均力敌的局面。
这兄弟二人正杀得难分难解,陡闻俞佑亮沉声道:“此时此地,贤昆仲不能同心协力倒也罢了,居然自相残杀起来,岂不要教敌人在暗中窃笑吗?”
此言一出,胜翔、胜翎不约而同停下手来,四道目光齐齐盯住俞佑亮。
胜翱道:“此地除咱们四人外,还会有谁?”
话声戛然而止,黑暗中,只听一阵沉重的足步声响扬起,那“蹬”“蹬”足音一步接着一步,每一记都似敲在诸人心上!
诸人心都不觉一紧“拍”地响,胜翔再度打亮了火折。
胜翔出声喝道:“什么人?”
只听外面一道沙哑的嗓子道:“你又是什么人?”
足步声渐近,停留在门外。
胜翔手持火折,他的手竟已在微微颤抖着,昏黄色的火光中,依稀可见一条灰色人影当门而立!
胜翔等三人,面面相觑,相互打了眼色,俞佑亮一瞥见他们以眼传神,便知这风林三灰鹤骤遇外敌,又已联结在一处,势必要有所动作了。
他脑际方自闪过这道念头,立闻胜翔大喝一声道:“二弟、三弟,灰鹤展翅——”
几乎在同一时刻,胜翔等三人忽然联袂跃起,在半空中,首尾相衔一大回旋,交相掠过,化成美妙的三大弧形,朝当门站立的那一人夹攻而下——
俞佑亮睹状暗叹一声,他知这一式“灰鹤展翅”乃是联手掌式中最绝顶的功夫,那风林三灰鹤从纵身交掠,到出掌夹击,无不配合得恰到好处,直令人叹为观止,看来对方要想全身而退,简直难乎其难了。
说时迟,那时快,三鹤六掌即将攻至,那人足步点地一沾,身躯闪震腾挪,在三道变弧范畴间盘旋不停,身形宛如行云流水。
这一刹时,胜家三兄弟迅速换了一个方位,已各自击出十余掌之多,掌力虎虎,发出震人锐响。
只闻“轰”地一声巨响,周遭罡风激射,那人身形浮浮实实,竟然接二连三避过那如织拳网,大踏步走了出来。
俞佑亮直瞧得心惊不已,暗道来人身手更远在风林三灰鹤之上,否则又怎会在无懈可袭的交击下从容退出?
火舌舌吐不止,一个一身布衣,满头银发的老者伫立室中,他年事虽高,但身躯却挺得枪一般的笔直,加立双目精光闪烁,锐利如刀,更显得威势迫人,不可逼视。
俞佑亮乍睹老人面容,吸了口气,默默地呼道:“原来是他——他也来了”
布衣老者环目一转,道:“朋友不问情由,便骤下毒手,不嫌太过莽撞了吗?”
胜翔嗫嚅道:“你你究竟是谁?”
布衣老者道:“老夫钱大鼐。”
胜翔惊道:“足下便是百年前名震一时的武林魔头,钱百锋的后人?”
说话间,神色已然连变数变,诸人听到他口中吐出“钱百锋”三个字,心头俱都不觉噗噗狂跳。
要知有明英宗时,曾发生一桩惊天动地的大事,便是明代引为奇耻大辱的“土木之变”那时代流传下来许多草莽英豪的故事,至今尚为武林人士所津津乐道,那钱百锋乃是土木之变的关键人物,也是当时众人心目中魔头,他一生率性而为,曾将武林闹得天翻地覆,是以胜翔一提及他的名字,在场诸人都禁不住瞿然色变。
胜翎咽了口气,道:“原来是钱老先生踵临,莫怪咱兄弟‘灰鹤展翅’会师出无名,只不知钱老先生何故竟与咱们作对为敌?”
布衣老者钱大鼐道:“这是什么话?老夫甫走到此处,汝等便暴施毒手,错非老夫身手够快,此刻岂非已成了你们掌下游魂了吗?而你”言至中途,那胜翱干咳一声,接口道:“适才咱兄弟亦曾遭到不明不白的偷袭,钱老先生恰于这时撞了进来,敌友未分之前,咱们还是难免要得罪的?”
钱大鼐怒极反笑:“老夫难道会偷袭你们不成?”
胜翱道:“那也难说得很。”
钱大鼐怒道:“冲着你这一句话,今日老夫若不教训教训于你,也枉为姓钱了!”
俞佑亮听得眉头一皱,暗忖:“这钱姓老者,刚直不阿,可惜涵养不足,脾气之暴烈与初度见面无异,终有一日要吃亏在这上面。”
胜翱目光闪动,高声道:“兄弟,咱们上——”
胜翔、胜翎迟疑一忽,齐地举掌逼前。
俞佑亮大喝道:“且慢!”
胜翔冷冷道:“姓俞的,莫非你也想插上一手?”
俞佑亮摇摇头,缓步上前,走经胜翱身侧时,斗然手掌疾扬,当胸竖立如刀,直向胜翱身上袭至。
只听得“呜”一声怪响亮起,他竟然一出手便施出了禅门绝学“伽蓝七曲”那胜翱呆了一呆,似乎料不到对方会向自己突施暗袭,他乍一错愕之下,猛可一挫身形,单臂微沉,反手倒抓了上去。
俞佑亮上半身一弓,恰正避过对方反击之臂,左臂屈时一撞,一股力道应肘而出——
胜翱但觉左乳下一麻,已吃对方点中了鸠尾穴道,同时里,俞佑亮出手如风,拇、食二指紧紧扣住了胜翱腕臂经脉。
胜翱在全然未有防备之下,竟教俞佑亮在三两招内突袭得手,霎时之间,胜翔、胜翎全都围了上来。
胜翔大声道:“你何故对我三弟动手?”
俞佑亮淡淡一笑,指着钱大鼐道:“你当方才偷袭你及令二弟一掌的人,是这位钱老先生吗?”
胜翔厉声道:“不是他,又是谁?”
俞佑亮一字一字道:“那打了你们一掌的人,便是你们的老三!”
胜翱穴道被制,口中仍能说话,他霍地抬起头来,脸上掠过一抹古怪的表情,喊叫道:“这小子满口梦呓,只怕与这姓钱的是一路之人,大哥你别听他胡说——”
胜翔点一点头,朝俞佑亮道:“适才火折熄灭,室内一片漆黑,谁也无法瞧眼前五尺外的物事,何况你站立的地方离我最远,又如何能”
俞佑亮打断道:“区区去岁在长白山颠,曾误服百年灵鳗鲜血,虽于黑暗之中,视物仍如同白昼——”
说着,脑际不觉联想长白山颠,与玄湖郡主初次邂逅的情景,郡主那又是喜悦又是幽怨的明眸彷佛又在他的眼前跳跃,想到了她,俞佑亮心中突然兴起几许莫名的怅惘。
胜翔的语声打破了他的沉思:“咱们凭什么相信于你?”
俞佑亮道:“你信不过我,总该相信你自己亲眼所见吧——”
边说边伸手入胜翱怀中,徐徐掏出一只黑皮手套,轻轻的抚摩着,那手套色泽呈黑,但是一经俞佑亮的手指摩擦之后,他的手上竟然沾满了一层薄薄的银色粉末。
胜翔愕道:“到底你搞弄的什么玄虚?”
俞佑亮道:“刚刚你与胜老二各自中了一掌,你们不妨细瞧对方的肋下,是否印着一只银色的掌印——”
胜翔、胜翎闻言不约而同凝目互望,果见对方左肋的衣衫上面浮着一只手印,在黑暗中闪荡着微弱的银色光芒。
胜翎错愕更甚,道:“这银色的手印,莫非是手套所印上?”
俞佑亮道:“不错。”
胜翎道:“你的意思是:老三他戴上那只手套,打了我们两人一掌,为的只是要在衣衫印上这银色的手印而已,他如此做”
言犹未尽,俞佑亮突地大喝一声,双掌猛抬而起,直取胜翎胸前,另一掌同时击向五步外立着的胜翔。
胜翎脱口道:“姓俞的!你——又来这一套——”
俞佑亮大吼道:“快!快躺下地面!”
他掌力一触就收,然而胜氏昆仲为躲开他的招式,却被迫不得不仰面翻倒,身子一下子摔到地面,贴地仰卧。
“飕”“飕”二响,两道灰惨惨的光华就在这指顾之间,从他俩的肚皮上擦射而过。
细瞧之下,竟是两只形状奇怪、灰光闪烁的短箭!
那两只短箭射入落空,箭头与右侧石壁击实,发出“当”地碎响,短箭竟然齐柄没入岩石之中。
俞佑亮见那山岩坚逾钢铁,箭头竟能齐根插入石内,不禁暗暗乍舌,即连旁立的布衣老者钱大鼐亦为之耸然动容。
胜翔、胜翎惊魂甫定,长身一跃而起,定睛望了露在岩石外头的箭羽一眼,喘了口气道:“原来——原来如此。”
俞佑亮道:“尔等到现下才想通吗?黑暗里这两根利箭乃是对准银色手印而发的,错非贤昆仲躲得够快,箭头早已穿心而过了!”
胜翔呐呐道:“那放箭之人”
钱大鼐忽然接口道:“那放箭之人此刻业已走远了,你们追也无用,再说利箭虽是从隔室洞口发出,然而此地消息机关密布,他纵不走,你等也无法寻获得他的踪影”
胜翔、胜翎一时只奇、怒交集心胸。
胜翔顿足道:“咱们兄弟手足之情,三弟,你为何要对我和老二如此?你疯了吗?”
胜翱双目圆睁,目光中满带着怀恨怨毒的光芒,胜翔与他的视线接触,心头不由得一寒。
胜翔道:“谁与你同谋,设下这等毒计相害于咱,你说你说”
胜翱厉声道:“纵令你知道是谁,也毫无用处的,你们既然进了塔底秘道,还想活着走出去吗?”
胜翔道:“住口!三弟你——”
俞佑亮道:“胜大侠甭再逼他了,你当这人真是你的三弟不成?”
一探手,往胜翱脸上一抹,竟让他扯下了一张人皮面具,露出一个面白无须,容貌颇为俊秀的少年。
俞佑亮笑道:“陆思,你的易容术得自名师传授,与俞肇山一脉相传,果然令人难以瞧破,可惜你的容貌虽变,却忽略了改变你的嗓音,咱们自从在银川承天居见过面后,你的声音我已耳熟能详,这亦是你时运不济,合该叫我识破你的乔装。”
那少年便是俞肇山的小徒陆思,他眼里闪动着狡黠的光芒,并没有因真面目为人揭破而慌张,只是嘿然不语。
胜翔、胜翎相顾骇然。
胜翔道:“老三呢?你如何能乔扮成老三?你把他怎样了?”
陆思唇角挂着一丝残忍的微笑,道:“你那宝贝三弟么?他早被我宰了!”
胜翔神色一变,道:“咱们兄常数年未曾聚首,那日黑夜老三突然返家,透露落英塔地底宝殿的秘密,要我和老二立刻束装就道,首途漠北。原来当时三弟便是你所乔扮的,风林三灰鹤与你何怨何仇,你竟使出这种手段对付我们?”
俞佑亮道:“俞肇山师徒要对付的又岂止你们三人,他要对付的是天下英雄!”
陆思阴笑道:“姓俞的先别得意,你揭破了小爷的面目,但是你能够识穿这座神秘古塔所埋藏秘密吗,便是家师在落英塔中也算不得是个主要人物,他幕后”
愈说声音愈是低沉,蓦然他厉吼一声,身躯一弓,像弹簧一般跃起,左掌斜伸如刀,朝俞佑亮倒削而至。
这下变生肘腋,俞佑亮正待抽身闪避,倏地身后衣袂飘风,钱大鼐一步飞掠上前,右足飞起,猛向陆思下盘横扫而过,攻势未尽,突然身形凌空,左足斜踢,亦是一扫而至——
霎时只见腿影重重叠叠,右腿将落,左腿已起,破空分不出先后,陆思一掌犹未得手,已吃钱大鼐足尖踢中背宫“志堂”大穴。
陆思脉门被制“砰”地一响,应足栽倒地上。
俞佑亮道:“陆姓朋友武功不弱,竟能自解穴道”
说话间,突听得风声一响,一个满身鲜血淋漓之人,跌跌撞撞,自门口奔了过来。
诸人转目望去,只见那人长发披散,衣衫破裂,全身沾满了斑斑殷红的鲜血,悚目心惊。
他整个面庞都被一头蓬散的长发所遮盖,瞧不出本来的面目,愈发显得情状狼狈,诸人神经俱不知不觉抽紧起来。
那全身浴血之人踬踣着走到钱大鼐面前,有气无力的道:“钱大鼐”
声音甚是微弱,似乎受伤甚重。
钱大鼐呆了一呆,道:“足下何人?怎知老夫草字?”
那血人道:“钱兄当真如是健忘,连小弟都认不得了吗?”
他只说了几个字,便自喘气不止,声音也逐渐微弱。
钱大鼐仔细分辨对方的口音,生似曾经相识,却又一时想不出他的身份,加之那人蓬头垢面,压根儿无法瞧清他的面容,无奈道:“足下怎会伤成这等模样?”
那人支吾道:“我身受一十二处剑伤,命在旦夕,那伤我之人,却未曾瞧得分明”
俞佑亮听他说得严重,下意识对他多看了两眼,但见他虽然全身衣袂都沾满了血渍,但却没有血水继续流出,而且露在衣衫外面的肌肤,了无伤痕,心念不觉微微一动。
钱大鼐道:“十二处剑伤非同小可,足下居然犹能支撑得住,显见功力之深厚,目下你不宜劳神讲话,且让老夫略尽棉薄之力,助你疗伤如何?”
那人摇摇头,道:“兄弟剑伤甚重,纵是大罗神仙再世,只怕也无法救治得了。”
钱大鼐正色道:“天雷气也不行吗?”
那人像是吃了一惊,呐道:“钱钱兄会那天天雷气?”
钱大鼐露出惑色,道:“足下一开口便直呼我的姓名,显然与老夫是旧识,奇怪你竟然不知我早年就已练成了天雷气”
那人支吾道:“钱兄原谅我身受重伤,人也糊涂了,便烦请为我疗治伤”
他身躯摇摇欲坠,下面的话,再接不下去“蓬”的一声,倾身在少年陆思的身侧——
这当口,陆思面上忽然抹过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怖神色,嘶声道:“不要——不要对我”
俞佑亮时领悟了陆思此言的含意,大叫道:“钱老先生,快阻止他对陆思下手——”
钱大鼐一怔之下,方欲有所动作,那陆思已发出一声闷哼,仰口吐出了一口鲜血,颓然而倒!
那血人口里迸出一声狞笑,身子一纵,如飞远扬。
钱大鼐喝道:“朋友你好阴险的杀人灭口手段!”
身形斜斜掠起,紧缀往那人不舍,俞佑亮稍一踌躇,亦随钱大鼐之后振身追上
纵出室外,只见眼前蜿蜒现出四条甬道,钱大鼐正愣愣立在甬道当口,望道黑压压的前方发呆,那血人早巳不知去向。
俞佑亮道:“那人消失在甬道里了吗?”
钱大鼐苦笑道:“这厮好快的轻功身法,老夫只是起步缓了一缓,便让他走脱了,我无法断定他会走那一条甬道——”
俞佑亮目光转动,道:“这四条甬道可能按着四象阵摆列,依次是士坎艮震,右边的一条乃是生路,那人走的只怕就是这条甬道。”
钱大鼐道:“你也懂得奇门阵式之学?”
俞佑亮讪讪道:“小可幼承禅宗教诲,传以奇门阵法,不想今日竟派上了用场。”
钱大鼐“哦”了一声,心中考虑是否要追上前去,忽然一道尖声划破了肃杀的空气:“俞大哥!俞大哥”
声音甚是尖脆,颇像是一个遇到什么恐怖的事物发出,俞、钱二人心头不沉震了一震。
钱大鼐道:“这是女子的口音,她在唤你吗?”
俞佑亮听那嗓音颇为熟悉,暗暗皱了皱眉,没有回答。
那尖锐的声音断断续续道:“俞大哥,你过过来,快到这边来——”
俞佑亮默默忖道:“听这口气好像是颜百波姑娘所发,然则她被安顿在石塔上房里,又怎会走进地底秘道里呢?”
遂运足中气,高声道:“是颜姑娘吗?在下这就过去了。”
大踏步朝左面甬道行去。
钱大鼐道:“老夫陪你一道走。”
举步相随而上,没入黑暗之中。
他们两人一走,石门后人影连闪,胜氏昆仲联袂走了出来,相顾对望一眼。
胜翎道:“看来这地底秘道险恶重重,咱等误闯至此,显然凶多吉少,不如就此退出,免得惹来杀身之祸。”
胜翔冷冷道:“你怕事了吗?”
胜翎面上一红。
胜翔道:“这塔底秘道,果然险恶非常,但藏宝之丰,只怕也甲于天下,咱们入了宝山,岂能空手而回,二弟你说是吗?”
胜翎被他说得有些动心,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大哥说得有理,咱们往里闯。”
这会儿,石道中穴地闪出一条黑影,行动间了无声息发出,胜氏昆仲只顾说话,竟然未曾察觉。
胜翔、胜翎二人大步上前,走入一条甬道,行不数步,背后响起一道阴恻恻的语声,笑声:“一直走,莫回头,前头死路正是你等葬身之地,嘿!嘿!”
胜氏昆仲齐地骇然回顾,万般漆黑中,那黑影渐渐向前移动,竟舍己为人悬空飘立在半空,两道眼神往若两把利刃,阴森森地望着这边。
胜翎一听那鬼魅的语声,再瞧见那鬼魅般的身影,不知如何,竟已吓得双膝发软,嗫嚅不能成声。
胜翔吃吃道:“你是何许人?”
那鬼魅般的语声道:“我是何许人?要不要走近一些,让你们瞧个清楚?”
胜翔冲口道:“阁下可是百毒教主俞肇山?”
那黑影磔磔笑道:“俞肇山俞肇山朋友你认错人了!”
他语气怪异,声音中又透着几分神笔恐怖的气息,胜翔、胜翎心底寒意更重,彼此对望一眼,不约而同想起两个字:“鬼魂。”
那黑影又自嘿然阴笑了一阵子,身形就在笑声之中,忽然隐示,杳然不知所终
胜翎寒声道:“事有蹊跷,你我还是快退出这是非之地吧。”
胜翔道:“退”
才说出一个“退”字,蓦然发觉甬道入口边的一扇石门,不知何时已无声无息的关了起来。
胜翎失声呼道:“这扇门”
胜翔一言不发,功聚双掌,猛地拍去石门上面“砰”地一声大震,石门夷然不损。
胜翔栗然道:“这扇门既已封闭,咱们退亦不得,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了。”
他放大嗓音说着,聊壮声色,大步当先,朝甬道里侧而行,两人的身影渐渐被无边的黑暗所吞没。
最左面的甬道里,俞佑亮偕同钱大鼐走了一程,那娇脆的呼声依旧断断续的传入他的耳际。
绕过一条横道,触目所及,只见一条纤小的人影绻伏在一处阴暗的角落里,看那身影果然极似颜百波。
俞佑亮轻唤道:“颜姑娘颜姑娘”
连呼数声,始终不闻回应。
俞佑亮情急道:“颜姑娘,你没有事吗?”
那女人霍地抬起头来,而对着俞佑亮,他迅速亮起火折,于是他瞧见了一张犹带稚气的瓜子形面庞。
那少女气呼呼道:“谁是颜姑娘?你快走,别来理我。”
俞佑亮大感意外,脱口道:“邵邵娟姑娘,是你?”
那少女正是华山邵娟,她哼一下,道:“哼!到现在才认出我来,我可不是什么颜姑娘,你要找她,还是到别处去吧。”
俞佑亮暗暗苦笑,道:“你我多日不见,想不到你那喜欢使小性子的脾气仍然丝毫不改。”
邵娟掉头相应不理,半晌终于忍不住道:“颜姑娘是谁?听你叫得那么亲热,莫非”
俞佑亮见她愈说愈离谱,忙打断道:“那颜姑娘你也识得,便得武当颜百波。”
邵娟骂道:“鬼扯!颜百波分明是个大男人,我们还见过数面,当时你都在场,显然你是存心欺骗于我——”
俞佑亮道:“这是哪里话来,颜姑娘其实是易钗而弁,扮成文士模样,连我都一直被瞒在鼓时,直到近日方始知晓。”
邵娟怔道:“怎么?你说颜百波易钗而弁?此言当真吗?”
她虽则满心惊讶,但转眼瞧见了俞保存亮郑重的神情,心中倒是半信半疑。
霎时邵娟双颊迅即升起了两朵红云,想起以前她在对俞右亮发生好感时,亦曾暗暗痴恋了颜百波一阵子,如今一听她居然与自己同样是女儿身,芳心不觉浮起一种难以言喻的异样滋味。
俞佑亮观察邵娟的神色,何尝猜不到她的心事,却也不好加以说破,遂岔开话题,道:“姑娘是如何来到落英塔的?杜大侠没有与你同行吗?”
邵娟道:“我一个人偷偷从华山跑出来,瞧见中州英雄豪杰都争着蜂涌出关,我一时好奇心动,跟着大伙儿一道走,想不到师哥他们随后便赶到了”
俞佑亮道:“你师哥没有怪你?”
邵娟道:“杜师哥哪里敢怪我?我不和他呕气,已经算他走运了。”
邵娟复道:“刚刚我在秘道里,碰上一个穿着一身大红长袍的老人,那红袍人满脸煞气,模样好不骇人,杜师哥首先和他动起手来,后来白师哥也加入,他们边战边走,转入另一条秘道去了——”
俞佑亮心中沉吟,默默道:“红袍老人?红袍老人?不知邵娟碰上的是红袍老祖俞一棋,抑或是他的胞兄俞肇山?”
邵娟垂首道:“不知怎地,我害害怕得很,正在此刻,你的声音从夹道里传过来,我喜出望外,便出声招唤”
钱大鼐咳一声,道:“这位小姑娘来自华山,桑掌门是你何人?”
邵娟道:“是我师父,老先生认识她老人家吗?”
钱大鼐不答,半晌道:“如今令师可仍健在?”
邵娟道:“我师父年逾花甲,早于五年前过世,目前由二师哥接掌门户。”
钱大鼐面上露出黯然的神色,喃喃道:“死了?死了?老夫遁世十数年,昔日红颜知已,便已如春梦秋云般逝去,这真是教难以置信的事。”
仰首唏嘘,漫口吟道:“忽寝寐而梦想,魄若卿之在旁。惕寐觉见无见,魂逛逛若有亡。从鸡鸣而我秋,起视月之精光”
俞佑亮听他吟得凄情孤恻,不知不觉竟也受了他的感染,心底兴起几许莫名的怅惘。
邵娟睛瞳一亮,道:“家师生前经常独个儿关在室内自言自语,反反覆覆吟的亦是这几句,老先生你——”
钱大鼐恍若未闻,微喟道:“五年,五年里小女驹的墓本已拱,生前和她缘悭一面,死后我难道不应该去看看她坟墓吗?”
俞佑亮心中已有便略,暗忖:“钱老先生既能直呼桑前辈小名,可知他俩的交情是非比寻常了,敢情桑前辈与他之间,早年曾经有过一段互慕爱悦的日子,后来却因故不能结合,唉,好事多磨,难怪钱老先生悲戚如此之深,古人所说‘有情人必成眷属’,只不过骗骗世人虚言罢了。”
只听邵娟低声道:“我师父就葬在华山之颠,丹池之畔”
钱大鼐道了声“多谢”转身大步而去。
俞佑亮冲口道:“钱老先生慢走一步——”
钱大鼐头都不回,迳自迈步前行,突见秘道当口人一闪,一个身着大红长袍的老者端端阻立道中!
那红袍老者的身后则跟道四个体型彪大,面貌凶悍的中年汉子,他们四人亦步亦趋,不离红袍老者左右。
俞佑亮见来人正是红袍老者俞一棋,以及他新近收服的心腹死众金牛四凶,心口登时震一大震。
俞一棋冲着钱大鼐冷冷道:“姓钱的,你既已踏入塔底秘道,还敢奢望活着走出去吗?”
钱大鼐沉声道:“你意待如何?”
俞一棋道:“老夫并不想拦阻于你,便你一个人行路,只怕休想活着回去了!”
钱大鼐道:“此言从何道起?”
俞一棋道:“这落英塔地底秘道,早已被人布下天罗地网,当真是步步凶险,处处陷阱,纵令你姓钱的功力再高,亦难逃杀身之厄运。”
钱大鼐道:“这一切都是你布置的吗?”
俞一棋摇首道:“老夫若有这份能耐,天下半壁江山早成我囊中之物了。”
俞佑亮插口道:“说得极是,红袍老祖若有这个能耐,他那百毒教主之位,就不会被人横刀所夺了,可知主其事者必然是另有其人——”
俞一棋望了俞佑亮一眼,脸上杀机弥漫,道:“小子,咱们打过了几次照面,几次都饶你不死,你可知晓是为了什么缘故?”
俞佑亮耸耸肩,道:“在下也正想知道原因呢。”
俞一棋道:“先时你在老夫心目中,生固不足为患,死亦不足为幸,是以老夫压根儿不欲花费心机将你除去,但目下情势又不同了——”
俞佑亮道:“在下愚钝,倒猜不出有何不同之处?”
俞一棋一字一字道:“目下除家兄俞肇山外,你算是老夫第二号大仇大敌,你一日在世,老夫势将一日食不甘味,寝不安枕”
俞佑亮截口道:“是以你今日非将我杀之而后已?”
俞一棋道:“你既然明白老夫的心意,想必有速死之道,你自己发落吧,省得老夫动手,嘿!嘿!”
连说边笑不止,笑声中透着沉沉杀机,令人闻而生畏。
俞佑亮道:“多谢,多谢,红袍老祖竟如此瞧得起我,着实使我有些受宠若惊,只可惜令兄俞肇山不在此地。”
俞一棋怔道:“这有什么可惜的?”
俞佑亮道:“如果俞肇山在此,我活命的机会可说微乎其微,但凭你红袍老祖,只怕我未必见得会死在你的手上。”
俞一棋怒极反笑道:“走着瞧吧。”
转首朝金牛四凶道:“你等四人先陪这位小朋友玩玩兵刃吧,也好让他见识见识你们新近练成的‘金牛四转’——”
金牛四凶齐地诺应一声,自后一纵而前“刷”地撤下背上兵刃,却是四只黑乌乌的巨大钢锤。
俞佑亮冲着俞一棋道:“你不自己动手吗?”
俞一棋道:“老夫一动手,你就求饶都来不及了,但我自然不会轻易出手,还是让手下先压压阵角。”
俞佑亮哈哈笑道:“说这种大话可没有意义,你若认为亲自出手无甚把握,叫你的手下先上来试试探深浅倒还可以”
他一言两语之间,便将双方激行怒火熊熊,俞一棋被了说得面子果然有些挂将不住。
他哼一下,道:“小子,你是不见棺材不流泪了!”
说着一招掌,一股奇巨无匹的飙风暴迸而出。
俞佑亮面对当今世上数一数二的大魔头,心中可不敢有一丝一毫的大意,他左掌一横,正待发招封迎,忽然斜地里钱大鼐大吼一声,一步跨到两人的中间,单臂一晃,刹时一声锐响亮起。
他竟代俞佑亮将这一掌硬接了下来。
钱大鼐之突然出手,的确大出俞一棋意中所料,但他反应仍极端迅速,左臂方撤,右手接着抡着了出去。
钱大鼐反掌一挥,以硬碰硬又接下了第二掌。
俞一棋沉声道:“姓钱的,你凭什么代这小子出头?”
钱大鼐道:“这位俞姓小朋友能不能和你相抗,可谓与我毫不相干,但他的生死,我却是关怀得很,万一不幸他被你给毁了,昔年那一出戏便无法再唱下去了。”
俞一棋道:“那一出戏?”
钱大鼐一字一字道:“你装的什么佯?五里亭的变故虽然过了这许多年,难道我就将他淡忘了吗?”
此方一出,俞一棋犹未见有何反应,俞佑亮却已露出激动的神情,凝目盯注俞一棋。
俞一棋眼色连变数变,旋即冷笑道:“那么你知晓这小子是俞玄青的后人了。”
钱大鼐道:“不错。”
俞一棋冷笑道:“俞玄青尸骨未寒,六年前是你姓钱的将他给谋害了,现在你犹能面对他的后人而毫无愧色,老夫不得不佩服你的镇静”
钱大鼐厉声道:“住口——”
俞一棋冷冷道:“人是你杀死的,你还有什么话说?”
钱大鼐沉着脸容,默然不语,空气逐渐变得凝重非常。
良久,钱大鼐缓缓道:“近些日子来,我反覆寻思五里亭那件案子,不知过多少遍了,此事牵连太广,俞玄青夫妇的死固亦未如此简单”
语声微顿,续道:“你俞家兄弟和那姓端木的,都一口咬定我是那桩血案的元凶,连我也几乎要怀疑起自己来的,说实话,个把月前,我依旧死心眼认定俞玄青夫妇乃是死在我的手上”
俞一棋冷哼一声,道:“这是不辩自明的事实,你”钱大鼐不疾不徐道:“现在我的看法又不同了,那桩血案绝不是我干的!”
俞一棋道:“笑话,你知道自己的嫌疑,纵然倾三江之水,亦是难以洗清吗?你想置于是非圈外,可没有那么简单。”
钱大鼐厉声道:“你呢?你自己就没有嫌疑吧?别忘了当时你也是在场者之一。”
俞一棋面色如故,道:“老夫在场,但发现俞玄青夫妇尸首时,却是你正从死者身上拔出兵刃”
俞佑亮只听得如雷轰顶,这是他首次听到有关双亲之死的轶故,他努力克制自家胸臆膨湃的情绪,等待俞一棋说出下文。
钱大鼐道:“关于这点,我并没有分辩,当晚五里亭庄院住有俞氏夫妇,你们俞家兄弟、端木愈及老夫正在那里作客,一总是六人啊,不对,是七人”
俞一棋道:“七人?还有一个”
钱大鼐道:“还有一个老仆俞福。他虽然无关紧要,我们也不该把他忘了。”
俞一棋道:“据老夫所知,那老仆俞福自五里亭事变后,多年来一直在落英塔陪待在姓左老人左右。”
钱大鼐喃喃道:“连老仆在内,一总是七人内没错了,那日傍晚咱们闭坐厅中,久久不见俞氏夫妇露面,又过了几个时辰,内室突然传出一声异响,老夫性子最燥,按捺不住推门欲瞧个究竟,那室中灯火未亮,黑暗中陡见人影一晃,我想都不想,疾起一掌便拍了出去,两人对了一掌后,而始发现对方竟是俞玄青本人——”
俞一棋道:“这话你并没有对我们说过。”
钱大鼐示予答理,迳道:“那时俞玄青一身劲装疾服,完全是夜行人的行头,而且揣摩情形,似乎刚从外头穿窗进来,他瞧见我满面疑惑,却不曾解释什么。”
俞一棋运哼不已,道:“嘿,我早就知晓了。”
钱大鼐瞥了他一眼,又转目望着头上石壁,显然并未用心揣测俞一棋说这话的含意——
旁立的俞佑亮却注意到此际钱大鼐眼神空洞,漫无表情,似乎有什么疑惑不得其解。
钱大鼐低道:“我满腹疑云,却不好多问,俟到半夜后,忽然又有一个不速之客来访”
正说间,蓦然“哗啦啦”一声大震,甬道左边石壁,突地有如崩山石似地倒塌下来,崩开了一个三尺见方的裂口!
一片银蟾似漆蒙蒙的青光,自石壁裂口处透射出来。
钱大鼐不由自主地中止了话声,沉喝道:“什么人推倒了这堵石壁?”
一道清越的语声道:“老子在此。”
钱大鼐皱一皱眉头,身子一侧,穿过壁洞,众人随后举步跨入,入目处,见自已正置身在一座宽广的方室,室内充满腐湿之气,头上壁洞里却嵌着一颗核桃般大小的玛瑙明珠,那银色光线便是从明珠透射出来。
方室正中,端端立着一个奇装异服,满脸于思的汉子,他双目有如鹰隼,牢牢盯视着室内诸人。
俞佑亮打量了那于思汉子一眼,只觉对方目中精光暴长,一望而知是功力已具相当火候的内家高丰,心中不免多了几分凛惕。
那于思汉子冷冷道:“汝等来此作甚?”
俞佑亮只觉此人所说的口音十分古怪,颇似外地夷人学说中原的官话的样子,加之他一身奇异打扮,更为惹为注意。
当下不假思索,道:“尊驾不是中原人?”
那于思汉子冷峻地道:“答非所问,该打!”
他非但口音古怪,连语句用词都异常可知,倒像是幼童玩笑的说词,俞佑亮几乎为之忍俊不住。
钱大鼐道:“你先回答这位小哥的问话吧。”
那于思汉子双目一凌,似乎就要发作,半晌如慢条斯理道:“老夫是不是中州人,以你们的眼力不会瞧不出来么?”
钱大鼐道:“然则尊驾大名见否见示?”
于思汉子道:“老夫无请教一事,你到过关外没有?”
钱大鼐呆了一呆,道:“去过关外便又如何?”
于思汉子冷冷道:“那么总该听过桑干狮主四个字!”
所谓人的名儿,树的影儿,那“桑干狮王”四字一出,诸人心中仿佛被一把巨锤击中,顿时震惊得呆住了,连俞一棋与金牛四凶都不例外。
钱大鼐清了清喉咙;道:“原来是桑干狮王来到,难怪一掌便能将紧逾金石的墙壁打裂了一个洞口,老夫总算开了一次眼界。”
于思汉子从腰间取下了一口长剑,抖腕一抽,一道蓝光泛射而出,与头上那颗夜明珠清辉蟾水的光芒相互辉映。
诸人但觉森森寒气自剑身逼出,泛肤刺骨,齐然暗赞道:“好剑!”
于思汉子道:“少往我脸上贴金,这石壁如此沉厚,要凭肉掌之力硬开一个洞口,只怕连陆地神仙亦无能为力。”
钱大鼐道:“莫非这口宝剑”
于思汉子接口道:“这口宝剑削金如泥,用它先在石壁凿个裂痕,然后再辅以外家至刚掌力,石壁再坚再厚,还怕它不应掌而裂吗?”
钱大鼐道:“掌剑并用,足见高明,只不知你何故将石壁打穿飞一个大洞?”
于思汉子道:“老夫耳闻夹道里有人声传入,一时又苦寻不着出路,干脆便在石壁上穿洞,瞧一瞧有无老夫要找的人。”
钱大鼐道:“你要找谁?”
于思汉子一字一字道:“大禅宗。”
众人闻言都是一怔。
俞佑亮可按捺不住了,一步跨前,道:“姑不论尊驾要寻找何人,我只知你绝不是桑干狮王,你为何要顶冒他的名字?”
于思汉子冰冷的视线落到俞佑亮身上,冰冷的声音道:“我几时顶冒他人之名,我几时承认老夫是桑干狮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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