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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真好像对谭意哥十分好感,为了解除她的窘迫,忙岔开话题道:“张公子毕竟是风月行家,一语就道着了正题,想必定有中肯之评。”
张玉朗笑道:“我的感受不必写了,只有四个字,口占却可,那就是妙不可言。”
妙真道:“这就更敷衍塞责了。”
张玉朗一笑道:“妙师这茶名神女露,实已道尽天机,尽得风流,要我言其中之妙,我只有以此四字为酬,如若说得出来,就不算是妙了。”
妙真嫣然一笑道:“公子妙人,始有此妙评。”
张玉朗笑道:“那倒不如说我是解人,所以才能深体中三味。不过我要说句扫兴的话,这神女露一定要我来说,倒不怎么样。”
妙真道:“张公子是官茶主人,自然是难得讨好了。”
张玉朗道:“这也不见得,萝葡青菜,各有所爱,妙师这神女露,香甜醇腻,无比,对一些人而言,自是神仙之津液,但是对我这长喝浓茶的,却嫌不够味了。”
妙真道:“这么醇浓的茶还不够味。”
张玉朗道:“因为喝多了浓苦之味,舌瓣麻木,是以不觉其甘了,倒不如弄盏新茶尝尝,虽然有点涩舌,至少还有点新鲜味。”
妙真笑道:“新茶太涩,不宜多饮。”
张玉朗道:“我到这儿来,原为浅尝即可,若是要喝浓茶,家中还会少了我的?”
妙真看了张玉朗一眼,道:“张公子究竟是常往京城跑的,眼界高了,自然看不上我们这种小地方。”
张玉朗一笑道:“话倒不是这么说,桃李,各有芬芳,也各有各的妙境,不过今天原是领我这表弟来拜识一下妙师的,因此妙师倒不必管我。”
妙真道:“无论如何,张公子总是施主,不能怠慢的,好在敝观也还备有新茶,虽非佳种,总也聊备一格,张公子只要不太挑剔,应可解渴。”
她转向水月道:“水月,张公子喜欢新茗,你就带张公子上拢翠阁去,小心侍候着。”
水月一直被冷落在一边,颇有怨意,听见妙真招呼才道:“拢翠阁不是没人吗?”
妙真白了她一眼道:“你不是人呀,叫你去小心侍候你都不懂。”
水月莫名其妙地道:“可是弟子不会烹茶呀。”
妙真恨得直咬牙道:“你不会张公子会,他会教你的。唉!张公子,你喜欢喝新茶,就有这些琐碎。”
张玉朗笑道:“没关系,我就是喜欢这个韵味,表弟,那你既存这儿慢慢品茶吧,我去转转。”
谭意哥虽然刚才已经低声跟他谈好了,但却又表现得有点怯场:“表哥,这喝茶嘛,还挑些什么?”
张玉朗笑道:“这个讲究大了,一点都不能马虎的,好在妙师会招呼你,你慢慢品吧。”
水月终于也听懂了他们是在借茶喻人,脸上一红,却颇有喜色,导着张玉朗下楼去了。
妙真也起身道:“贫道送公子。”
她跟着送出了竹楼,张玉朗低声道:“妙师,我这表弟胆子小,人又老实,我只敢往你这儿带,如果把他领到曲巷去,我怕把他吓坏了。”
妙真微微一笑道:“你放心好了,我不是那种急色娘子,说句老实话,我还真喜欢你这个表弟,不会一次把他吓得不敢来的,而且我也不会那么拙劣的叫他看贱。”
张玉朗终于放心了,他在妙真的面前打了底子,那就可以使谭意哥免得拆穿而受窘了,尤其是妙真的最后那句话,使张玉朗更为放心,她为了矜持身份,引起对方的好感,一定会保持双方的距离,只要不那么疯狂,谭意哥是可以应付的了。
于是他领着水月到拢翠阁去鬼混了一阵,倒是把那个小丫头引逗得神魂颠倒,如痴似迷,就近对杨大年的妻子以及在家里的情况,多少也有个耳闻,看看天色已近黄昏,他才重上那座竹楼。
但闻琴声琮,不由笑着自言自语道:“他们倒玩得雅,那女妖怪确是头九尾炼狐,神通广大,世间百技百艺,她简直是无所不通,咦!这是碧海青天古调,妙真也会弹奏吗?”
再听了一下,又摇头笑道:“妮子心乱矣,到底修持功夫还欠缺一点,难以登那种缥缈之境。”
一面说,一面大声笑着招呼道:“表弟,你可是入魔了,我要借观中的金馨来渡引你出迷了。”
锵然一声,琴声突止,然后看见谭意哥红馥馥的脸由门中探了出来,笑着招呼道:“表哥,你来了”
张玉朗一面徐步上楼,一面道:“你们这儿玩得好高兴,刚才我听见你们在弹琴。”
说着上了楼,乍一掀,倒是为之一震;因为妙真又换了一身衣服,全是轻纱所制,着在身上,玉骨冰肌,无不清晰可见,头上梳起了高髻,宛然若仙,毫无一点猥亵之状,而且更宝相庄严。
他在门口一揖道:“妙仙子何缘下凡一走?”
妙真微微一笑道:“张公子这么说就不敢当了,刚才是伊公子在奏琴,贫道一时忘情,为琴音所迷,不觉身入琴中。”
谭意哥笑道:“表哥,你可惜来晚了一步,刚才妙师为我作妙舞,她舞的是玉溪古曲,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的意境,直把那种意境表演活了,那一种情韵神态,简直是妙极了,妙得不能再妙,我看得不禁乱了曲。”
妙真笑道:“那是公子的琴技佳。”
张玉朗一笑道:“表弟的琴技我知道是不错的,可是妙师的妙舞更没话说了,刚才我老远听着,就知道表弟的修持略逊一筹,居然被妙师的妙舞导入了魔障,所以才赶紧出声,否则这小呆子真个要走火入魔了。”
谭意哥脸上一红道:“那有这么严重。”
张玉朗笑道:“差不多了,我们该走了。”
谭意哥道:“走了,这么快?”
张玉朗一笑道:“不快,天都要黑了,再不走,可就要宿在这儿了。”
谭意哥道:“其实就宿在这儿也没关系,妙师说,可以把这座楼借给我们歇宿。”
妙真笑道:“此处是贫道养憩之所,而且是贫道自辟的私室,很安静,绝不会有人来吵闹的,公子如若不嫌弃,倒是不妨在此住上两天。”
张玉朗也笑道:“表弟!你可真有面子,妙师从来也没有主动留客过。”
妙真目中流采道:“张公子是答应留下了,贫道这就吩咐他们整治素宴去。”
张玉朗摇头道:“改天再来打扰吧,今天我们要赶回去给一位长辈暖寿,这位长辈你也应该听说过,就是三湘第一名士陆老夫子。”
妙真哦了一声道:“陆老夫子的鼎鼎大名,贫道自然听过,他明天大寿,怎么没人知晓呢?”
张玉朗道:“陆老先生素来不喜铺张,今年因为是八一暗九之数,又是九九关劫,据星士关照,必须悄悄地过着,所以谁都没通知。”
妙真笑道:“读书人也信这一套?”
张玉朗道:“陆老师不信,但是他的家人信,陆老师因为今年可以平平静静地过个生日,倒也不反对,对外不张扬,我们却不能装不知道,因为他是我们的老师,又是父执辈的老世伯,更还带点亲谊,今晚说什么也得先去叩个头不可。”
妙真有点失望地道:“这倒是不能失礼的,伊公子难怪有如此高才,原来还是第一才子的门下高弟。”
谭意哥忙道:“不敢当,高才二字,该奉给妙师才对,妙师无一不通,无一不精,小生少不得要时加讨教。”
妙真笑道:“真的?伊公子,你可别口是心非,说了好听哦。”
谭意哥道:“我这人最是实心,说什么就是什么,如果妙师肯把这座楼赐借。过两天我就搬来读书,此地又清静,又好,表哥你说是不是?”
张玉朗知道她在吊胃口。事实上绝不可能搬来住的,却装成一本正经地道:“表弟,你别想得太好了,这是妙师修真之所,偶而像今天这样人少,借给你住一天是没关系,在平时,此地随喜的香客很多,你一个大男人,住在这儿可不成个体统。”
妙真忙道:“这儿等闲是不让人前来的,伊公子要是在这儿读书,是再好也没有了,我可以吩咐大殿上一声,绝不让人来打扰就是,就算被人知道了,也没有什么,像伊公子这样斯文的读书相公,又不是什么作坏事的,有什么好怕的。”
张玉朗笑道:“他虽然长这么大了,身边的事儿可是从来也没动过,都要人侍候的,一个人住在外头”
妙真笑道:“那就更不成问题了,我们这儿还怕少了侍候的人,我有两个贴身的弟子,镜花、水月,就专门着她们二人来侍候伊公子好了。”
张玉朗一笑道:“水月那小妮子倒是很玲珑逗人喜欢的,表弟,你若是真喜欢,过几天就搬来好了,我要到京师去,正愁没人照拂你,在妙师这儿我也放心了。”
妙真以为是真的,忙道:“伊公子那一天来?”
谭意哥道:“回去安排一下就过来。”
妙真道:“你一个人还不是说走就走,还有什么好安排的?”
谭意哥道:“才不是一个人呢,还有几个家里跟出来的家人小。”
张玉朗笑道:“对了,还有一对侍候起居的大丫头,正当妙龄十七八,如果不找个妥当地方把她们安排好了,跟人跑掉可就麻烦了。”
谭意哥红着脸道:“表哥也真是的,两个粗使丫环也要开玩笑。”
妙真不但是脸上泛着光采,连眼睛里都扬起了异色,殷勤地道:“我的少爷,你是出来读书还是怎么的?”
张玉朗一笑道:“我不是告诉了你吗,我这表弟是瑰宝,我姨母把他交给我带出来已是万吩咐、千叮咛,然后还要派上一大堆的人跟着,就怕他丢了似的。”
谭意哥上来拉住他的袖子道:“走啦,走啦,表哥,你这大男人怎么也跟个婆子似的,噜嗦个没完!”
妙真道:“那二位公子走好,贫道衣履不整,不送二位了,伊公子,你可记得一定要来哦。”
水月就在楼下相候,她对这两位翩翩公子,倒真是够痴心的。跟了几步,看离开妙师远了,才虚怯怯地道:“伊公子,真要来此地读书吗?”
谭意哥笑道:“是啊,难道你还不欢迎?”
水月顿了一顿才道:“公子,小道本来不该说这话,可是仍然忍不住要说,你最好还是不要来。”
谭意哥哦了一声道:“为什么呢?”
水月叹了口气道:“你是读书的相公,这儿是是非之地,你在这儿沾上点麻烦可不上算。”
谭意哥道:“这是出家人清修之地,会有什么麻烦?”
“唉!鲍子自己也看得出来,这儿那像个什么清静之地,是非多多,迟早会出事。尤其是妙师,更是担着一身的麻烦,你要是沾上了”
谭意哥道:“妙师怎么样,我看她百艺精通,是个才女,会有什么麻烦?”
水月道:“伊公子,你只看见她好的一面,小道却是跟她在一起的,自然清楚得多,小道是身不由己,没办法,二位公子都有光明的前程,张公子还好,他能把持住自己,伊公子涉世未深,未辨是非,还是以远离此地为佳。”
张玉朗笑道:“表弟,水月的话不错,刚才我跟她详谈了一下,对此地的事了解不少。”
水月道:“我说这话要是被家师知道了,非活活的打死不可,但是感于二位公子之情,又不能不说。”
张玉朗道:“我们知道了,水月,我会感激你的,在长沙城里,我有一家源平茶庄,若是有事,你到那儿去找我好了,即使我不在,他们也会关照你的。”
水月感激地道:“谢谢公子,公子如果真想救助小道,就把我拔出这个苦海,我情愿为婢为奴,侍候公子来报答公子的恩德。”
张玉朗道:“我会记得的,早则三五天,迟则两三个月,我就会把你接出来的。”
水月目中泛着异采道:“公子可不能骗我。”
张玉朗笑道:“我骗你干嘛?如果你不相信,明后天就出去,到城里去找我。”
水月想想道:“我还是等公子来吧,因为我从小就卖给家师,而且有注定的道籍,如果我私自逃走去找公子,则是给公子添麻烦了,公子还是来向家师说一声,赎我出去的好。不过公子放心,赎身的钱,我自己早已准备好了,公子只是经手出个面,绝不要公子花费半文,事后也只求公子收容一下而已。”
张玉朗笑道:“看不出你倒是个有心人。”
水月黯然道:“我只是不甘心在此堕落下去,藉此自救而已,赎身的银子,我在两年前就已贮齐了。”
谭意哥道:“水月,你今年多大?”
水月低头道:“十七岁了。”
“看不出,你已经有十七了,我以为你最多只有十四五岁,你可长得小。”
水月伤感地道:“这三年来,我就没长过,一直过着这种非人生活,那里长得大。我不顾羞耻地说句话,在十四岁那年,我我就被逼破了身”
谭意哥不禁愤然道:“该死,他们怎么这样糟蹋人。”
水月苦笑道:“身不由己,又有什么法子呢,我是在十岁时,折价二百两银子卖给妙师的,那时实在小,只在观中打打杂,我还是运气好的,同伴的镜花因为发身较早,十二岁时就破身了,现在我已经私下贮了有千余两银子,赎身是足够了。”
张玉朗道:“你为什么不早点脱离苦海呢?”
水月道:“小道早有此心,只是家人父母流落不知去向,找不到一个作主的人,又怕所托非人,仍然是终身无依,所以才不敢表示,今天看二位公子,都不是会欺负女孩子的,才斗胆相求。”
张玉朗道:“好,水月,你有这个心,我绝不会辜负你的,你等着好了,最多十天之内,我会把你救出火坑去的,而且还有要你帮忙的地方。”
“只要能脱离此地,公子要我做什么都行。”
说着已经来到前面大殿,张玉朗又布施了几两的香火钱,那等于是给这些佛婆火工道人的打赏,这座道观,实际上与那些曲巷艳窟一样的。
两个人离了妙贞观,还要走一段路才能到达镇上找到马车,妙贞观座落在半山腰间,只有山径可通,居高临下,极占地势之利。
如果山下有什么风吹草动,在上面远远就可以望见而预作准备,如果真有人想上去寻找她们的不法情事,到达观中,已经什么证据都找不到了。
谭意哥观察得很详细,不禁深深地佩服这座变相艳窟的设计之周全。
她见张玉朗一直止口不谈观中的情形,忍不住想开口了,张玉朗却低声道:“什么也别说,却使到了镇上,坐上车子,也别开口,等回去再说。”
“为什么要这么谨慎呢?”
“隔墙有耳,这山林内的樵子,草地上的牧人,很可能都是他们的耳目。”
“你也是太过于小心了,妙贞观不过是一所道观,又不是什么绿林的山寨,还会有这些个讲究吗?”
张玉朗一笑道:“意娘,别跟我抬,这些地方我想比你经历得多,我说那樵子跟牧人,是山上的细作耳目,你不相信,我提出证据来,你就信了。”
谭意哥瞄了一眼,看见那樵子在树上劈取枯枝,牧人则坐在一隅牧羊,看来并无异状。
乃道:“玉朗,你说好了,看是什么证据?”
张玉朗道:“先以这樵子为例吧,他长得十分高大,孔武有力,却拿一柄小柴刀,而且一共只砍了那么一小把树枝,却放着那根枯树头不去理会,现时天色已将晚,这樵子所获,大概仅够他自己一炊而已,这种砍柴的方式,不是会活活饿死吗?”
谭意哥这才注意到玉朗所说的情形,一点都不错,心中不免佩服,到底是在外面闯过的,观察入微,一点小地方,都不会漏过。
她笑笑问道:“那又怎么能证明是山上的耳目呢?”
张玉朗一笑道:“樵子志不在樵,只是一个掩饰,就可以往深一层想,这条路只通到妙贞观,他们自然是观中的人。至于那牧人也是一样,他手拿牧鞭,一个大男人,却只放牧三头小羊,现在正值农忙收割的季节,一个壮年农人,怎么会一整天的时间来放牧三头小山羊呢,再者,你看那三头羊被他用绳子栓住,不能跑远,绳子所及之处,草已吃完,而远处的草还多得很,他却不挪个地方,这又岂是正常的现象。”
谭意哥道:“玉朗,你可真能挑眼。”
张玉朗道:“凡事有反常的现象者,必有异常的原由,从小处去观察,往往有大发现。”
谭意哥道:“好!就算那两人是山上的人吧,我可不懂了,他们是干什么呢?”
张玉朗道:“当然是观察动静,看守附近环境,有人在山上闹了事,他们便于拦截”
“闹事?拦截?”
张玉朗道:“今天我从水月那小表的口中,问出了一点事儿,这妙贞观看上去是妙贞在主持,实际上却大有文章,另有人在背后撑腰,而且还经常有些江湖人来往,内情颇不简单。”
谭意哥不禁诧然道:“喔!有这等事?”
张玉朗道:“是的,所以我要好好地探查一下,你看那两个人已在注意我们了,别再去看他们,放自然一点,走下去后再说。”
两个人徐步下了山,到得镇上,好得他们乘来的车子也还在,那车夫是张玉朗素来熟识的,倒是可以放心,所以他们上了车子,才能开怀地谈着。
张玉朗道:“先说你这下午,有些什么收获吧。”
谭意哥叹了口气道:“没有,只跟她下了一局棋,盘弄了一阵乐器,讲了一阵闲话而已。她倒似乎对我很感兴趣,问了我不少,只是,这个女子很不简单,她的话虽多,却不惹人讨厌,知道适可而止”
张玉朗道:“看样子你很喜欢她了?”
谭意哥道:“是的,就今天一个下午的盘桓而言,我的收获最大的在此,她教我如何去做一个可爱的女人,这个女子,若是没有其他的缺点,该多好。”
张玉朗笑道:“她是否有其他的缺点呢?”
谭意哥道:“我也谈起了杨大年的老婆,我说那是我一个远房表姐,听说她也常上这儿来。”
张玉朗忙问道:“她怎么说呢?”
谭意哥道:“她也没否认,只说杨大娘子是个很慷慨的施主,经常来听道。”
“听些什么道呢?她有没有说?”
谭意哥道:“没有!也许是交浅言深,没到那个程度吧,我发觉我这个身份选得不好,没法子进一步跟她攀上交情,问不出什么了。”
张玉朗一笑道:“我倒问出来了,是水月说的。”
谭意哥忙道:“是怎么回事呢?”
张玉朗沉吟了片刻,才在她耳边低说了几句,谭意哥不禁红了脸道:“真有这回子事儿?”
张玉朗道:“我不是女人,可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但是我相信不会假。”
谭意哥轻叹道:“我实在难以相信。”
张玉朗笑道:“确是如此,杨大年的一妻二妾,都为这个着了迷,所以杨大年才视家庭为畏途。据说,有几个富家的娘子,在妙真那儿学了这一套回去,转相传授,居然把那几个人全给迷住了。”
谭意哥惊讶地道:“原来杨胖子的难言之隐竟是这个,那也没什么呀,他为什么不敢说呢?”
张玉朗一笑道:“其中还颇有一些隐密,连水月都还没有弄清楚,不过我已经发誓要把她们的底细揭穿,破除这一处陷人的妖窟。”
谭意哥一惊道:“陷人的妖窟?这是怎么说呢?”
张玉朗庄容道:“她们的背后是一些下五门的江湖人在操纵,利用一些下流的幻术与邪门手法,诱使一班无知的妇女入其圈套,以达到敛财的目的,破坏别人的家庭,这种行为太可卑了,我不能不管。”
谭意哥多少有点明白了,可是她仍谨慎地问道:“玉朗,你不会弄错吗?”
“绝不会,水月年纪小,不懂什么;可是我一听说她们的一些行动,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你倒比他们还内行。”
张玉朗笑笑道:“意娘,你忘了我另外还有个身份了,张玉朗虽然是个不解事的公子哥儿,胡天广却是个有名的江湖游侠,自然懂很多。”
“只是懂得很多?”
张玉朗居然明白了她的意思,笑着道:“是的,懂得多,并不一定要做得多,我看见一条蛇,就知道那是不是一条毒蛇,并不一定要给它咬到后才知道。”
谭意哥不说话了,对江湖圈子里的事,她根本不懂,开口也是闹笑话,因此她把话题一转道:“玉朗,你说又决心要管这件事了?”
“是的,这是我侠义道的本份,他们虽然不是杀人,但是却比杀人越货更为可恶,任何一个侠义道中人遇上了都无法不理的,这就是下五门江湖人为人不齿的地方,因为他们不仅行止卑劣,更还伤天害理。”
“怎么管呢,是搜集他们为非作歹的事实,密告官府,把他们抓起来?”
“这不像是我做的事,胡天广是见不得官的。”
“但是张玉期能见官呀。”
“张玉朗却抓不住他们犯罪的证据,再说,告进官里也不见得能奈何他们,因为他们手中同样抓住了很多官中人的隐私,妙贞观中不守清规,已是半公开的秘密,却没有人去动他们,可见他们还是有两套的。”
“那是有些人投鼠忌器,但你却无比顾忌。”
张玉朗一叹道:“也不好,我固然可以敞开来办,可是有多少无辜的受害者名节受损,我揭发了他们,却也害了很多的人。”
“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张玉朗道:“还是用我已往的身份与法子。”
“你又要冒用你师兄的名义了。”
“是的,江湖人行事,有本身的一套方法。”
“可是你还有两件该办的没办哩。”
张玉朗笑道:“事有轻重缓急,我如果做好这一桩,仅此一件,也可以抵得上百件功德了,那两件办不办都没关系。”
“有这么严重么?”
“比你想像中严重得多,那两件案子里,被害的最多一两个人,可是这妙贞观不除,受害的人却多了。”
谭意哥道:“我实在看不出她们怎么害人。”
张玉朗道:“她们以狐媚的手段,再加上一些下流的药物及邪法,使人一入其间,就沉迷不拔,而后尽献所有,作为报效。”
谭意哥道:“如果妙真今天对我所施的那种方法也称得上是狐媚的话,那就是你挑剔太过了。”
张玉朗道:“她们选取对象以及方法是因人而异的,对你,当然还没有用什么方法,对杨大年的老婆,用的方法就可鄙了,因为杨家的钱多,她们就采用细水长流的方法,慢慢地吸取,这些年来,杨家花在这儿的银子已经可以堆积如山了。据水月说,有好几个人在此身败名裂,最后连命都送在这儿。”
谭意哥道:“这又叫我不相信了,如若此地谋财害命,官府岂有不知的?”
“他们是直接谋财,间接害命,受害的是他乡来此负贩的货客,在床头金尽之后,被逐出门去,跳崖而死。他们后面就是一道深谷,人掉下去连首都找不到。水月说,她已知一年中有四个人跳了崖。”
谭意哥沉思片刻才道:“玉朗!我也认为此处不是善地,但是你所持的理由是不够的,色不迷人人自迷,她们并没有强迫人来,是那些人自己要送上来的。”
张玉朗道:“意娘,你好像很偏袒她们!”
谭意哥一笑道:“也许有一点,但是我只比人家多了解一点,我出身曲巷,见得多了,有很多婆娘,上那儿把她们的汉子抓回去,连带也骂那边的姐儿是狐狸精,迷住她们的汉子不肯回家,说要告到官府来拆房子,但是却没见一个官人前来。”
张玉朗笑道:“那只是叫叫而已,未见得真告。”
谭意哥道:“不!有一个妇人真告了,结果官中不受理,她在衙门里破口大骂,反倒因为咆哮公堂而挨了二十个嘴巴,她的汉子则挨了二十板子。”
张玉朗笑道:“这倒妙了,事情与她的丈夫何关,居然也要随着挨板子。”
谭意哥道:“那是徐太守任上的事,徐太守是位大名士,梯突滑稽,他断案的手法与理由也很有意思,因此他打那个丈夫是罚他没有丈夫气。”
“这就更难说得过去了。”
谭意哥笑道:“徐太守以为曲巷歌榭是公开的寻欢场所,前去并不犯罪。可是那个做丈夫的家有悍妻,连老婆都没管好,就敢去声色场合胡闹,使得闺中人当街训夫,殃及他人安宁,所以罚他二十大板。以振夫纲,今后如果不把老婆管好,绝对不准到声色场合去鬼混。”
张玉朗笑道:“此公倒是一位妙人。”
谭意哥道:“是的,他是个很有才气的人,而且也够资格作此宣判”
“他有一妻一妾,都很贤慧,有时家中宴饮戚友,除了出妻妾以款客外,也召集几个粉头侑酒的。他的妻妾殷勤款待那些女子,毫无愠色。”
张玉朗笑道:“嗣后呢,恐怕别人不会太同意吧!”
谭意哥笑道:“是的,城里一些卫道的老夫子们,以为太守判案的理由近乎游戏,虽然这是小事情,却有失官府的尊严,联袂登衙兴师问罪。”
张玉朗道:“这批老冬烘们相当讨厌,一个个又倔又迂,脾气又大,偏又是斯文中人,很不好对付。”
诨意哥笑道:“那位徐太守更妙,他在明伦堂接见大家,却在至圣先师的牌位前供了一把戒尺,然后才训诫他们道:“本座乃为民之牧,掌百姓之教化,责在使他们明白为人处世之道,当然还有许多与利除弊的大事都来不及忙了,岂能经常来断这些芝麻绿豆的小事,但是她告将来了,本座又不能不受理,所以才加以薄责,以杜后来者,这种做法难道不对吗?”
张玉朗一笑道:“这个理由的确很不错的。”
谭意哥笑道:“是啊,这一个理由已经使那些老夫子闭口无言了,可是这位徐太守不罢休,继续训下去说:这个妇人不去学相夫教子的道理,当街逞泼,动辄兴讼,咆哮公堂,难道不该惩罚,各位如果认为它的行为是可取而正当的,可以站出来,当着夫子的牌位,杖责本座!张玉朗笑道:“这一手更厉害,那些老夫子们纵然觉得那理由还不够令人满意,却也不敢上去打太守呀。”
谭意哥道:“他们不打太守,太守却要打他们了,狠狠的摆下脸来训他们道:各位最小的都是在花甲以上的年岁了,齿尊德高,理应为后辈之范。而各位却不明是非,贸然前来责询,是又置本座尊严于何处,读书人轻易不兴讼,而各位却为着这种无聊的事前来聚众闹事,读圣贤书,所学何事,实在该打,今天本座代至圣先师打你们各人两板,以为惩诫--说完亲自施刑,每个人狠狠地打了两板手心。”
张玉朗大笑道:“痛快!痛快,这一打打得大快人心,这批人在城里自命清高,处处地方表现得不凡,他们自许清流,干预州政,终于受到教训了,唉!这件事我怎么没听说呢?”
“徐太守为人忠厚,严禁那天参与其事的人说出去,而挨打的更不会说出自己的丢人事,所以外面的人,很少知道的。”
张玉朗笑道:“你都知道了。”
谭意哥也笑道:“我那儿地方虽小,长沙城中大大小小的事却很少漏过,不过我也是今天才说给你听。”
张玉朗道:“你是举这个例子来为妙贞观辩白?”
谭意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但是你判定一件事的善恶是非,一定要公平。”
张玉朗道:“绝对的公平,目前我还要求证一下,一两天内证实了,我再来对付他们。”
谭意哥道:“你明天不是要上京里去吗?”
张玉朗道:“这件事情比较重要,我吩咐家里的人先动身,把官茶装上车船启程,我随后借驿马骑了赶上去就行了,这样可以省下四五天来办事。”
谭意哥不禁苦笑了,但是她没有加以阻止,她知道男人们心目中认为重要的事,未必是以利为先的,他们有时会把义置于最先,那时,他们需要的是女人的鼓励而不是劝阻,尤其是一个有主见的男人,更是坚执。
第二天,张玉朗一早就出去了,直到下晚,才一身航脏地回到了可人小,而且带回了一个包袱。
丁婉卿给他准备汤水洗澡,谭意哥却去整理那个包袱,提起来觉得很重,而且里面圆圆的,好像一个个大萝卜,于是就解开来看了一下,不由吓得大声惊叫。
丁婉卿闻声过来,一看也吓住了。
那包袱中竟是九个白森森的骷触头,吓得她们赶紧包了起来,也不敢再待在那屋子里了。
好不容易才等到张玉朗浴罢出来,丁婉卿道:“玉少爷,我们这屋子里全是女流之辈,你怎么吓我们呢?”
张玉朗道:“婉姨,我知道你跟意娘都不是庸俗的女子,所以才不怕你们忌讳,把这些证物带回来。”
“证物?是什么证物?”
“我今天到妙贞观后面的悬崖下去了。”
谭意哥忙道:“那地方不是一处绝谷吗,你又怎么能够下去的?”
张玉朗笑笑道:“绝谷难不住我的。”
谭意哥惊魂渐定地道:“这都是那下面捡起来的跳崖自杀的人?”
张玉朗道:“不!崖下白骨,比这个还多上几倍呢,这九个是我特地选出来的。”
“选出来的,还有什么好选的?”
张玉朗道:“大有文章,这九具骷髅上都有刀剑痕迹,系生前为人杀伤致死,还有的骨髓发黑,那是中毒的现象,证明这些人都是死于非命。”
“啊!玉少爷,你说这些人是被妙贞观害死的?”
丁婉卿似乎不信地问,张玉朗却点点头“不会错!那是在悬崖下的深谷中取来,而只有穿过妙贞观才能到达那个地方,绝对是他们。”
谭意哥道:“玉朗,你准备拿这些证物送到官里去。”
张玉朗道:“不准备,因为证据不足,我没有看见他们杀人,也无法证明他们杀过人。”
“这些骷髅难道还不能作为证据?”
张玉朗道:“我无法证明那是从深谷中取来的。”
“下面还有其他的骸鼻吧。”
“有!而且这九具都能安上去而成为一具完整的骨骸,我才特地选来为证的。”
“那不就是证据吗?”
张玉朗苦笑道:“那要由仵作下去查验的,恐怕很少有人具有此等身手,我在山里面纵跳攀越已惯,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差点摔得粉身碎骨,才侥幸爬上来,叫我再爬一次,我都没有把握了。”
丁婉卿道:“这倒是,如果不是地势如此险恶,那些人也不敢如此胆大,把死扔下去就算了,他们以为是扔下后就没有影子了,才如此托大。”
谭意哥道:“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张玉朗道:“照我自己的方法,找出杀人的凶手!”
“能肯定是妙贞观的人吗?”
“能,据水月说,他们遇上单身携有巨资的外地过客,就加以杀害了,往山下一扔,无形无迹,从来也没有为人怀疑过。”
“妙贞观中的女冠们都知道吗?”
“大概都知情吧,她们都是由一个叫胡道的人教授的弟子,这个胡道,据说是个黄巾余孽。”
“哦,是黄巾余党!”
谭意哥道:“什么叫黄巾余孽?”
张玉朗道:“三国末年张角所创,又称太平道,近年来又借机蠢动是以各种神奇的幻术,以及江湖中下五门的手法为工具,蛊惑一般无知的愚民为其信徒,供其剥削蹂躏。他们的神通广大,除了创造各种邪说邪神外,还能以符咒为人治病,后来才为官方所查禁,认为妖言惑众,捉到了都要砍头的。”
谭意哥道:“那就指证他们是太平道就行了。”
“意娘,那有这么简单,一点证据都没有。”
“那个胡道不是在妙贞观吗?”
“是的,他独居一室,辟为禁地,除了他的女弟子外,谁都不准进去,所以也一直没人知道,我这次是再去找水月才知道的。”
“那就带人去抓了胡道。”
“唉!龙行的话,我就去做了。不错,胡道是抓得到的,但抓到又如何?妙贞观是道观,一个老道士在内修真,可一点都不犯法,重要的是抓住他犯法的证据。”
谭意哥不说话了,她知道自己在这方面懂得实在太少,根本不够资格提意见,所以她保持缄默。
张玉朗笑道:“意娘,你怎么不作声了?”
谭意哥道:“我的每一个意见你都能推翻,可见我的意见实在不足恭维。”
张玉朗道:“意娘,你最可爱的地方就是你肯认输、讲理,不会强辞夺理。”
谭意哥道:“难道你以为我是个蛮不讲理的人。”
张玉朗道:“不,我知道你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但聪明的人最容易犯一个毛病,就是自己的主见太深,不肯接受别人的意见,你这种胸襟很了不起。”
诨意哥笑笑道:“好了!我知道你的意思是要表示你比我更聪明,这一点我承认了,不过你究竟打算如何去处理这件事呢?”
张玉朗一叹道:“我也不知道,这件事很麻烦,要做我以前的脾气,干脆摸黑去一把火烧了那座道观,把几个恶贯满盈的恶贼一刀宰了,可是我知道这个方法,你一定会反对的。”
谭意哥道:“是的,我反对,因为你并没有权力自主杀人,至少你不能照你自己的意思,认为谁该杀,谁不该杀。”
张玉朗道:“我知道你的意思,最好是交给官府来办,那不行的,因为,事情一到官中就掩不住了,许多无心失足的妇女都将蒙受其害,这一来受害的人就多了。”
他深思了一下道:“明天,我要去探访几个朋友,商量出一个办法来。”
“那些朋友靠得住吗?”
张玉朗笑道:“你放心,他们都是我师兄胡天广的好友,而且他们都是行侠仗义的豪杰,对这批下五门的江湖败类深恶痛绝,一定会给他们一个适当的惩罚的,这件事能循江湖的途径去解决,你不必管了。”
他把那堆骷髅又包好了,提回到自己的屋子里,谭意哥担了一夜的心,张玉朗却呼呼的睡着了。
第二天,张玉朗就梳洗了准备出门,谭意哥道:“玉朗,你忘了当你行侠时的身份是胡天广,而胡天广是有胡子的,你这样嘴上光光的出去像吗?”
张玉朗一怔道:“对呀,平时我都是先到深山中无人之处躲上一个月,养好了胡子才出去,现在时间可来不及了,我得想个办法。”
谭意哥一笑道:“不必想了,我给你准备好了,你到我房里来吧。”
张玉朗跟着她到楼上屋里,但见她已用一个小火炉化好一碟生胶,更有编好的五络胡须,手工极细。她把胶水小心地抹在张玉朗的脸上唇上,然后又小心地替他把胡子贴好,用嘴吹干了才笑道:“好了,只要不用热水烫脸,大概不会掉下来了。”
张玉朗用镜子一照,脸上已飘着五络长须,使他的人长了十几岁,成了个气度洒的中年人,不由赞道:“意娘,真想不到你还有这一套手艺,这些胡须你是从那儿找来的?”
谭意哥一笑道:“总不会是我嘴上长的就是。”
张玉朗看见她的发髻较寻常小了一圈,知道她必然是剪了自己的头发而做成这一套假须,不由得大为感动地道:“意娘,你这是何苦呢,居然舍得剪短你的头发,你难道不心痛?”
谭意哥道:“心痛?为什么要心痛?”
张玉朗道:“一般女孩子对自己的头发都视同性命,不小心损了一点都要心痛上半天,你却一剪两三尺,我记得有个表姐,头上长了疥疮,一定要剪掉了头发才能医治,她说死命都不肯,后来她的疮越长越厉害,走近人前都有一股气味,她的父母忍无可忍,叫人便把她架住了,把头发给剪掉,她竟然在夜里跑到厨房的柴推上,点上火把自己烧死了。”
谭意哥道:“她也未免太死心了,头发剪了还会再长的,而且死的方法很多,干嘛要选那个痛苦的法子呢?”
张玉朗道:“投缳、跳河、吞金、服毒、抹脖子,都无法掩饰她那剪去头发的头,只一把火连皮带发,烧了个干净,才不致有无发之丑,其实她那一头黄毛,又粗又硬,比你的这乌油油的青丝差多了,你居然舍得操刀一剪,实在叫我不安了。”
谭意哥笑笑道:“别傻了,我的头发本来就长,剪短一点没关系,三五个月又长出来了,可是对你却非常有关系,你张玉朗的身份不能叫人认出来呀。”
“可是你也不必剪自己的头发呀,街上的花粉店,以及梳头婆子的家里,都有发髻可买,你叫人去买一些来,不就行了吗?”
谭意哥连忙摇头道:“那可不行,谁知道那些头发是怎么来的,有些是贫家娘子万般无奈时才割下卖几文钱,那还干净些,有些则是盗取新死的女人头上的,做成了胡子粘在嘴上,那多恶心,还是用我自己的放心些。”
张玉朗忍不住在她的颊上轻轻地吻了一下道:“意娘,你让我说什么好,我真不知道怎么才能报答你的这一番情意,难怪前人说,最难消受美人恩,到今天我才明白它的意思,我只觉得为你粉身碎骨都不够似的。”
谭意哥一笑道:“那就请爷快快地把那一包宝贝请出去吧,你留在这儿,吓得娘在楼下也不敢待了,上楼在我外屋打地绻了一夜。”
“那有什么可怕的,它又不会咬人。”
谭意哥道:“我也不知道,但看起来就是怕人。”
张玉朗叹道:“其实每个人迟早都会变成那个样子的,一个人去了皮肉还不就是那个样子,不管生前美如天仙或是丑如夜叉,一旦成了骷髅,就没有分别了,往这儿一想就不怕了。”
谭意哥道:“玉朗,别再磨蹭了,你快快走吧,要是有人来了,瞧见你这包总不太好吧!”
“有人要来?有谁要来?”
“有好几起人呢,他们一连叫了我几天的局,娘都以告病推过去了,粮漕上的李大人今天生日,不便铺张,就在我这儿设一席,请几个同僚小贺一下。”
“他们知道你生病,就不该来吵闹呀。”
谭意哥笑道:“他们原来要摆在隔院袁兴儿的楼上的,就是因为听说我病了,才改到这儿,说是为我冲冲喜,人家的好意,我怎么好拒绝呢?”
张玉朗道:“什么好意,明知你有病,就更应该让你静养,不来吵闹才是。”
谭意哥轻叹了一声才道:“玉朗,你是怎么了,我知道你心里不高兴,可是你也要讲个道理,在我未曾脱离乐籍前,我是不能拒绝的。再说他们之所以这么做,也是冲着娘的面子,因为他们都是娘的老朋友,娘脱了籍,只有借我的名义,所以才有冲喜的说法。你在别家可曾听说过,席开在楼下厅里,也是娘在招呼,我高兴可以去应酬一下,不高兴也可以不理的,在这种条件下,我能说叫人家别来?”
张玉朗骤然发觉自己失态,倒不由得红了脸,讪然道:“我我也没有不高兴,只是觉得那些人未免太不讲情理而已,连生了病的人都不放过,但你那么一解释,自然是另作别论了。”
谭意哥道:“我的解释其实也错了,第一、我根本没生病,称病已是不对,第二,我身在乐户之籍,款客就是我的责任,我已经放弃了我的责任便更不该。”
张玉朗一怔道:“你要去席上应酬?”
谭意哥点头道:“是的,这是我该做的。”
张玉朗道:“你何必呢,既有理由休息,你大可不去管他们。”
谭意哥苦笑一声遣:“那是别人对我的体谅,我却不该放弃我的职守。”
“这算是什么职守?”
谭意哥脸色一沉道:“玉朗,我的职业也许不算高尚,但是我以歌舞娱人,以诗词言笑娱宾,我并不觉得自己卑贱,我付出了自己的劳力,取回代价,也没有什么不对,你看不起欢场女子,是因为有的人为了钱,可以卖得更多,只不过我并没有那样做,我问心无愧,你若是以为有钱可以在这儿买到一切,你就大错特错了。”
张玉朗一听语风不对,连忙道:“意娘,你误会了,我怎么会那样想呢?”
谭意哥冷笑道:“你心中确实是那样想的,所以才不高兴别人来。”
张玉朗道:“我是不高兴别人来,因为我不愿意别人占去了你的时间。”
谭意哥道:“你自己呢,是否又把你的时间都给了我呢?你要我杜门谢客,就只是为了等着你一个人?”
张玉朗怔住了,半晌才道:“意娘,我”
他不知道如何接下去了,谭意哥冷冷地道“你如果要去办事情,可以去了,若是回来得早,席还没散,你自己到客房休息。”
张玉朗道:“意娘,我可以不出去。”
谭意哥哦了一声道:“那你就得打点一下动身上京了,你原是准备好今天上路的。”
“我不去了,那儿都不去。”
谭意哥道:“那你就在客房里歇着,我可要去梳妆一下,准备款待宾客。”
张玉朗道:“意娘,我放下一切不出门来陪着你,你总不能叫我一个人留在这里吧。”
谭意哥道:“对不起,少爷,我没有那么好的命,也没有那么闲,有些事是我必须去做的。”
张玉朗道:“意娘,你怎么了?”
谭意哥神色冷峻地道:“没有什么,我发觉你在心里头根本就看不起我这么个人,你卑视我的行业”
张玉朗道:“意娘,天地良心,我怎么会看不起你呢,正因为我太看重你了,才不希望你再过这种生活。”
谭意哥道:“这种生活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只要我自己行得清白,谁又敢欺负我?”
张玉朗刚要说话,谭意哥冷冷地道:“别说了,人之相知,贵在知心,我相信你的人格,不在乎你沦为盗贼,但你却信不过我身在倡家的清白。”
“意娘,你知道我们的处境不同。”
“有什么不同?只要你失手被擒了,难道会因为你是张玉朗而不算你犯法?”
张玉朗语为之塞。半晌才道:“意娘,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要你杜门谢客,并不是不相信你,而是不愿意你再去应酬别的男人,这总不会有错吧?”
谭意哥道:“没有错,只不过你忘了一件事,你自己付出了多少,才能要求多少。”
张玉朗不禁一怔,谭意哥道:“每个人多有自己的本份,假如我今天被你迎娶了回去,你要求我怎么样,我都不能违抗你,女以夫为天,天命不可违,这点本份我一定能守住的。”
张玉朗的嘴张开却没有说出话来。谭意哥又道:“假如你营金屋把我藏了起来,也可以一说,因为我是你买下来的。”
张玉朗已经想冲口而出,说我就把你买下来好了,但话到口边,他忽然止住,想到这句话绝不能说,因此只有苦笑一声道:“我倒很想把你买下来,只可惜你不是出个价钱能买得到的。”
谭意哥望了他一眼道:“那还算你明白,我若是有意待价而沽,早就轮不到你,比你有钱的人多得很。”
张玉朗叹了口气道:“意娘,我又没怎么样,你却排渲了我一大顿。”
谭意哥道:“我只是提醒你,你不能对我怎么样,男女相悦是两厢情愿,但也要相互尊重,相互体谅,没有谁应该高高在上,至少,现在你还不是高高在上。”
张玉朗道:“我并没有呀!”
谭意哥道:“那就像个大男人一样,懂点事,别在这儿发你的大爷脾气,做你应该做的事去。”
说完,她迳自离去,没有再理张玉朗,而张玉朗却想了半天,才算明白她一半的话。
丁婉卿在楼下接住了谭意哥道:“丫头,我听见你跟玉朗在拌嘴,所以我没上去,这不好”谭意哥道:“娘,怎么不好了呢?”
丁婉卿道:“他要你不事酬酢,杜门谢客,是关心你的,嫉妒你跟别人在一起,因为他爱你,才会嫉妒,你实在不该对他那样子的。”
谭意哥却凝重地道:“娘,我不是对他怎么样,而是在振拔他。”
“振拔他,他不是很好吗?年轻,多情多义,才华又高,风趣英俊,更难得为人正直,有一身好武艺,家中还有田产生计,这样的一个男人,几乎是十全十美了,你对他还有不满意的地方。”
谭意哥苦笑道:“我对他倒没什么,他对自己可太满意了,正因为太自满,所以他才处处刚愎自用,独断独行,这样子下去,已经很危险了,若是我再对他假以辞色,使他沉缅在温柔乡里,那他就更完了,说不定这一辈子,也就此消沉掉了。”
丁婉卿道:“你还要他怎么样?”
谭意哥道:“不怎么样,我要他堂堂正正地做人,规规矩矩地谋个出身。”
“你还是要他去做官?”
“做不做官没关系,但是一定要做事,可不是做那些好行小勇,只见小义的事。”
丁婉卿道:“他也没有闲着呀,他家中的茶庄,不是一直都在照管着的吗?”
谭意哥笑道:“那种事是祖上所遗的旧业,虽不可废,但也不是非他不可,只要有个妥当的人,一样可以管得很好,而他的才华、能力,都可以做更好、更重要的事,而且他也应该自创一番事业,才不虚此生,不辜负上天生就他这一个人。”
才说到这里,旁边闪出个人来,兜头一揖道:“意娘,多谢你这番金玉良言,算是把我惊醒了,如非你这一席话,我一直还沾沾自喜,以为自己很了不起,迷迷糊糊的过日子呢。”
原来是张玉朗去而复返,倒把谭意哥吓了一大跳道:“你怎么回来了?”
张玉朗道:“我忘了带钱,我要去找的这几个朋友,都是苦哈哈,很可能要我请他们吃顿酒的,他们身上经常连一钱银子都挖不出来,但是他们一过手,却是几千两银子。”
谭意哥道:“这是些什么怪人呢?”
张玉朗道:“是跟我师兄一样的游侠,身怀绝技,却隐身市井,暗行侠义!”
谭意哥道:“身浴盗泉而点滴不饮,这倒是很值得尊敬的人,那天让我也认识一下。”
张玉朗道:“好的,但是要等我先去跟他们说了,他们的脾气很古怪,我准备找到他们,把妙贞观的事交给他们代办,自己上京去了。”
谭意哥道:“你是否因为听了我的话而不高兴?”
张玉朗道:“那怎么会呢?我感激都来不及,只遗憾你不早点跟我说,而且你应该当面跟我说的。”
谭意哥道:“我怕太伤你的尊严,准备再观察你两天,如果你仍然沉迷不悟,我是准备给你一番针砭!”
张玉朗肃容道:“谢谢你!意娘,这次我上京去,虽然如你所说的,只是继承祖业,并不是什么重要的大事,但是我会把店中的两个老夥计带去,让他们熟习一下门路,以后好接替我,我自己则空出时间来,做我自己的事了。”
谭意哥道:“你打算做什么呢?”
张玉朗想了一下道:“现在我还不能决定,但一定是正正经经、规规矩矩的事。”
谭意哥拿了几块碎银子给了他,道:“好!我希望你能在行前就想好了,告诉我一声,让我也准备着。”
“你也要准备?”
“是的,我总得配你呀,如果你要打鱼,我就得学补网捞鱼,你要种田,我就学播种犁土。”
张玉朗笑道:“难道我除了打鱼种田之外,就没有别的可干了?”
“自然有,那就是好好读书,巴上一榜功名,不过你受不了拘束,不会去干的。”
张玉朗笑道:“那可不一定,文官我不屑为,一枪一刀,在沙场博取宝名的武官,我还是能干的。”
“你行吗?我听说长枪大刀的弓马武艺,跟你学的那些刀剑小巧功夫是两回子事儿。”
张玉朗道:“怎么会呢,武功就是武功,只不过刀剑乃是一人之勇,而兵法韬略为万人敌而已,我到京师去,先探采门路,然后再作决定。”
谭意哥倒是很喜欢的把他送出门去了。
这一天,可人小内虽有酒宴,却并不热闹,因为谭意哥是抱病来侍宴的,尽管她强打起精神来应酬,到底没多大兴致,所以散得很早。
谭意哥其实没病,称病只是丁婉卿为她却酬的藉口,但是李大人一片好心,坚持要设宴在她们院中,而且说是为谭意哥冲喜,使她们不便拒绝。
既然说有病,总得装成个样子,只要坐在一边,少说话就行了。平常每逢有应酬,谭意哥总是最热闹的一个,意气飞扬,妙语如珠,因为她口才好,腹中才华也广,任何话题都难不倒她,都能搭上腔。
认识了张玉朗之后,她就有点懒得应酬了,所以不说话倒也正中下怀,偶而再皱两下眉头,就显得病态恹恹,这付神情别有一付柔媚之态,娇弱得教人心痛。
因此与席的人很早都散了。
谭意哥回到了楼上,卸去了,手托着腮,正在默默地想着心事,忽然一只手伸过来掩住了她的眼睛,谭意哥连头都没回就道:“玉朗,你这是什么毛病,专门喜欢在背后偷偷地吓人!”
果然是张玉朗来了,他放开了手笑道:“奇怪了!我没开口,你怎么知道是我呢?”
谭意哥道:“因为没有第二个人会做这种事,两个小丫头不敢,娘不会,数来数去只有你。”
张玉朗道:“那两个小丫头挺活泼淘气的,怎么被你管得如此拘束?”
谭意哥一笑道:“玉朗,我问过她们将来的意愿,如果她们愿意在曲苦中讨日子过,我就找人教她们吹弹吟唱,教她们佻仅一点,如果她们愿意规规矩矩地择人而事,就应该学得庄重本份。”
张玉朗笑道:“她们一定是选后者了。”
谭意哥叹了口气:“不!她们的父母寄望甚殷,把她们视为摇钱树,就是希望她们将来能好好地赚一笔的。”
张玉朗愤然道:“那有这种父母的?”
“这还不单是父母的问题,这两个小表自己也愿意,她们自小在乡下,看见那些小康之家的媳妇,天未明即起,担水煮炊,忙完了一家人的早饭,就要下田工作,忙了一天回到家里,汉子歇了,她还要弄晚饭,洗衣服,整天累得像头牛,未到三十岁,已是满脸皱纹,终身劳苦,买不起一钱金饰,再看看曲巷中这些人的生活,劳逸之别,实在太大了。”
“这些蠢东西,她们不想想这两种生活的意义,前者才是女子的本份。”
谭意哥叹了一声道:“贫家女儿,最怕的就是这个穷字,而且世风日奢,势利之风,已经养成,这也难怪的,像他们那种人家贫苦终生,也落不到一句清高,他们自然耐不下去。”
张玉朗叹了口气,谭意哥说的这些问题,是他从来没有想到过的,但不能说没道理。
有许多贫家女儿,从小到老,几乎没有享过一天的福,过一天好日子。像牛马一样的操作,年成好一点,不过才混得二餐无缺,年成一歉收,餐珠饮玉,佩金戴银的,怎不动心呢?
所谓笑贫不笑娼之说,就是因此而起的。
张玉朗不仅深深地感慨了,他虽有济世之心,这个问题却是他解决不了的。因此只有改变话题,道:“那两个小表就应该学得乖巧一点呀,怎么在你面前,还是那么呆板木讷的。”
谭意哥道:“娘跟我找人来教她们歌舞乐器,但是对她们的行止,我是自己督促,规求很严,我觉得在曲巷中求生虽非本份,但并不可耻,可耻在人不知自尊,曲巷中女子一样也可以端庄的。”
张玉朗道:“意娘,我不是跟你抬,更不是轻视你这一行业,在曲巷中,如果你太着重端庄,那就得准备着一生潦倒吧。试想,如果一个个板着脸装出一付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还有谁会登门领教呢。”
谭意哥笑道:“你弄错了我的意思了,我说的端庄不是呆板,而是节制,行止大方,言语中节,适如其度的表现女子温柔、娴淑而不流于放荡,笑语可亲,但能使人在亲近中带两分尊敬而不敢狎侮。”
张玉朗一笑道:“我知道你是拿自己在作比喻。”
谭意哥道:“我倒不敢标榜我自己有多好,但至少我这么在做,而且也没什么不好。”
张玉朗道:“意娘,整个曲苦中,只得你一人如此,我甚至可以说,天下的曲女中,也没有第二个了,因此你不能以此为绳的。”
“这是怎么个说法呢?”
“男人们到这儿来的主要目的是寻欢买笑,所谓欢笑,可不是温柔娴淑所能满足的,那些已在他们自己家里领受够了,他们的妻女姊妹都是这一类的,因此他们要求的是妖娆风情。”
谭意哥刚要开口,张玉朗笑道:“你别又拿你来说明,那是不能比的,因为你美艳照人而文才高捷,远超过那些饱学的人才,所以才异于一般,大家才欣赏你,是为了你的绝世姿容,而敬你的绝世才华,所以才那么规矩,好在也只有你一个,才显得特别,若是有十个如你者在一条巷子上,我敢保证也是门可罗雀了。”
谭意哥道:“我不服气,有许多胸无点墨的商贾,根本不解文事,他们也照样在我这儿很高兴的。”
张玉朗道:“只是偶一为之,不会是常来吧,要不然就是有所求而来,越是庸俗的人,越喜欢附庸风雅,长沙曲巷中有一句话很流行,说没有拜会过可人小,必是俗物,谁也不肯承认自己俗,谁要是提不出一两次跟你晤谈的经历,那个人就像是穿了旧衣服迎亲一般,会被人认为不是在场合中跑的人。”
谭意哥心中得意,口中谦道:“那有这种事!”
张玉朗道:“这倒是真的,今天我跟两个朋友见面,谈起了你,他们十分称赞,说你是个了不起的奇女子,在风尘中能洁身自爱,不损本色者,并不稀奇,有很多官宦人家的女儿,事出无奈,家道散落而致沦落倡家者比比皆是,也同是这付样子的,难在你维持门庭若市,趋者若而不减清白;这才是真正的成就,若说是一时之间,还是人们好事者渲抬所致,你却是一连两三年,从开始入籍以迄今,始终维持盛势而不衰,足证你是有过人之处。只遗憾他们三餐衣食,自顾尚不周,无力前来一聆教益。”
谭意哥道:“你的这两个什么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