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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孝琳姑姑问了我,愿不愿意和她一起生活?
“我不喜欢小孩子,不过如果是你,好像也还好。如果你照顾不了你自己,你可以来和我过,虽然我也不确定怎么能照顾你。”她说得直白,语调不温不火,我却觉得这么相处起来很舒服。她不会和人相处,我也不会,所以我们都放弃那一套,反而自在轻松。
我答应过继到她的名下。她没有任何子女,“我离过两次婚,哦,碰巧是和同一个男人,所以想了想,有点不甘心,就问他拿了不少赡养费。”她如今一个人写点专栏养活——“当然主要还是靠赡养费。所以日子并不是很紧巴巴的,至少我自己过的时候是。”她说的真话都像是一个冷笑话,但是说者听者都无笑意。
她的生活简单得一眼就可以看到底,往事却幽幽无边际。
很显然她没有沉溺于过去。
苏孝琳姑姑陪我去清点了一下财产,找了一个收废品的电话,来把家里那些垃圾全部一清而空,完好的家具就剩下抽水马桶了,她找了几个人来修水池和灶台,也就凑合着能用。然后她出钱替我置办了不少新家具,都是必需品,也不多。
我细细地把那笔钱记在了账上,想着将来还给她,她也没有多说。
苏家在大院子里的房子依然可以属于我,我不想和任何人住,就决定住在那里。苏孝琳姑姑从保险箱里找到三张银行卡,里面还有一部分我爸妈的存款,数目不大,省点用,不念大学的话,够我到成年。
我妈妈死刑那天,苏孝琳姑姑不让我去看,我就没去。最后她带回来、送到我手里的,是一个小坛子。我坚持不把她和爸爸放在一起,从他们留下的存款里买了最便宜的两块墓地,分别在不同的墓园,两个山头,永不相见。
我想我懂了他们的愿望,我自然是应该成全的。可是我也为了我妈妈,没有把黄雯小姨那张照片烧去给我爸爸。
我自己留下了那张照片。
说到留下,这个世界没有把任何人留给我。除了我自己。
苏孝琳姑姑对我说:“怎么活都是活,你一个人活也是活,你爸爸妈妈跟你活也是活,所以,你就这么活下去吧。活得好一点,坏一点,没有很大区别,人只要是活着的就行了。要是去死也可以,不过活并没有那么艰难,我觉得还是活好些,你觉得呢?”
我用左手握住我的右手,我反复叮嘱自己,苏文微,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苏文微,一定要活下去。
苏孝琳姑姑说:“如果你想我过来看看你,可以给我打电话。不过,我想你并不希望吧。”她好像很了解我一样笑了笑。
我很少看到她笑,笑起来有些像我爸爸,但却比他更冷淡一些。这是一个笑意里都含着冷淡的人啊。
我先祭拜了爸爸的坟,我给他买了一点熟食,大概有鸡翅和鸭爪。我想这些我爸爸其实是吃不到的,只能便宜野狗了。希望它们能够谢谢我爸爸。我实在没什么话要和这个死去的人说,于是只好拍了拍他的坟头:“再见。”
天下起微雨,我没有伞,就冒着雨走。然后我走了一整座山,去祭拜了妈妈的坟。我想了想,却也没有什么要对妈妈说的。我妈妈是一个个人喜好强烈的人,对人,对物都是。我放着她喜欢吃的豆沙粽子,我不会知道我爸爸喜欢什么,他是一个什么都藏在心底的人,但我妈妈却很外露又直接。我摸了摸我妈妈的照片:“妈……你长得像我吗?那我长得也像小姨吗?我不知道你走错了哪一步,可是,我希望你还活着。你要是还活着就好了。你是不是觉得活着很累?被判了死刑,你是开心呢,还是不开心呢?”
我对她说的话要比我爸爸多一些。
浑身湿透了。我下山的时候看见了凌越,他打着黑色的伞,穿着新初中的校服。是我爸爸教过的初中呢,很厉害。他穿那一身,很好看,白色的深V领上衣,旁边绣着两圈深蓝和姜黄色的条纹,深蓝色的长裤。
他静静地等着我。
我从他旁边擦肩而过,他侧了侧伞,像是要我接过它的意思。我微微摇了摇头,他便没有作任何动作。
他说:“……你要坚强点。”这话说得有些好笑了。我并没有什么不坚强的地方,这种时候了,人就是软弱,也得先强韧地活下去。没有家的人,和一只野狗、一只蝼蚁没什么不同,它们活得下去,我就活得下去。
我顿了顿,歪着头看了看他:“谢谢你了,我希望你好好念书,将来考得很好,比现在还要好很多。”
“你回去读书吧,都开学了。”
我升读的是本地最烂的初中,他恐怕也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我爸爸觉得很丢人,身为老师,却不会教女儿。现在好了,他再也不用为我羞愧了,他没有为我操心过,却要为我觉得羞愧,也是对不住他。我的初中未来考上职高的升学率倒是一流。
我冲他随意地笑笑:“你照顾好你自己先吧。”
我明明只得一个人。
他还是把伞递了过来,我摇了摇头:“不必特意去买黑色的伞,陆阿姨会不高兴的。”他默然一会,说着:“我只用一次。”
我点了点头:“再见。”
雨把我的头发打湿,粘在脸上,雨水滑落,彷佛是眼泪。那只是错觉,我没有眼泪,我已经不相信它了。那天我妈妈一刀砍来,我爸爸的手顿时只有一点点皮连着,他的厉声惨叫伴奏着我妈妈的仰天大笑,血喷了我半身,我就开始无法相信眼泪了。
我仰起脸,接受着更多雨水的冲刷,微微笑起来。
凌越又叫住我:“苏文微!”
我停下了,但是没有转过去看他,也许是怕我自己会不舍得,我和他的关系里,从来就没有我回头的资格。我也叫他的名字:“凌越!”
也许从此再无机会彼此呼唤。
“……苏文微!”
“凌越!”
“苏文微!”
“凌越!”
“苏文微!”
“……凌越!再见!”
我们那么认真用力地叫彼此的名字,叫得朗朗上口光明正大,也许此后都没有这样彼此呼唤的机会。南辕北辙。
永生永世都不能够了。
你那样执着地叫我是想要对我说什么呢?还有什么可说的。一切都变成了徒劳,是执念,终究会消散不见。所有人都要走的时候,宁可有一次,我足够残忍地能够先说再见。那么就这样吧,再见凌越。
现在已经是很多年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