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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走上这座桥,回忆似一幕幕无情的闹剧,不断涌现在贺之云的脑海。
自杀对,贺之云认为最懦弱,但却又能够确切逃避现实的有效手段,贺之云的 父亲做到了,成功地搬演童年第一出恶梦。
老掉牙的电影情节,令人生厌却每每会想起一个刮风又下雨的夜晚。
那时已经睡很久了,贺之云突然被一双大而有力的手摇起来,她立刻张开眼睛看到 了他。
那个几乎断了音讯的人,她的父亲,满头乱发,眼光赤红,宛如燃烧中的火焰,他 一把把她拉下。
水泥地又冷又硬,贺之云拚命回头看那床温暖被窝,心里好想再回去睡觉,然而父 亲不能理解小孩子内心小小的愿望,他又推又拉带她步入寒风中。
当赤裸的脚趾头碰到冰冷的水沼,当雨水滴进贺之云的眼窝,当阴沉沉的风如利爪 抓住她的背脊,幼小的心灵仿佛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事了父亲带她上桥,一座湿冷、 摇摇晃晃的吊桥,完全不顾贺之云尖叫和挣扎。
到了桥中心,父亲停住了,嘴里吐出浓厚的酒味。
父亲指着桥下要她看。
贺之云看见了,污浊黝黑翻覆重叠,正如她胃部翻出来的酸水一样。她怕极了,拚 命想跑,父亲却揪住她的衣领不放,使她无法动弹。
“跳下去!”
父亲发出命令。
她瞪大眼睛,不断地张大眼睛,直到黑色的眼珠快要暴跳出来。
“我--说,跳下去!”
他一个字一个字重复一遍。
她还是没办法反应,没办法让自己的脑袋想到其他事,没办法说些话来扭转情势, 只是发抖、虚弱,紧紧缩着肩膀,恐惧如一头巨大的怪兽,正一口一口吃掉她。
她看到怪兽的眼睛喷出红色的血光,贺之云看见自己死在血泊中。
她看到了死神!
她真的看见了死神的样子!
死神;他是一团不规则形状的厚重浓雾,有一双红色的眼睛。他慢慢地变作各种歪 曲扭转的样子,逐渐地朝她移动,每变一次,死神就流下黑色恶臭的汁液,汁液流进了 河流,河川就被染成黑色,穿过了山峰,山峰也变成黑色,一直到浓稠液体染黑了整个 大地。
然后雾堆里,死神咧开一张大嘴对她嘿嘿笑着。
笑声停了,人嘴变成饥饿难当的样子,他急得吃东西,急得找东西吸吮,他发现了 她大大敞开的领口她感到窒息。
贺之云感到体内的气力被吸收殆尽,她软弱下来,像一个断了头的娃娃整个人挂在 父亲的手上。
隐隐约约中仍能听见死神狂浪的笑声。
“没用的东西,讲到死就怕成这个样子,还说你最勇敢,告诉你,人活着那个 不勇敢,敢死的人才叫真正的勇敢,杀死别人不勇敢,杀死自己才是真勇敢。来,让我 看看你勇不勇敢,你要杀死自己呢,还是我?”
父亲一脚跨出桥外,她的手还是被紧紧抓住不放。
“你听好,”父亲严肃地对她说:“我一共数到四。数到三时你把我推下去,如果 不推我下去,数到四就是我们一起跳下去。”
她瞪大眼睛,但视线依旧不明,她摇头,拚命摇头,想摇开死神咬住的地方。
父亲的眼色淡了,唇部地方有点痉挛地抽缩着。
“你听好,我是很认真的,如果你不敢杀掉我,就换我杀掉你!”他怒吼一声,眼 中火焰瞬间燃烧开来,现在的他全身笼罩在一片血光之中。
风雨又加大一点,演奏着死前最后乐章。
“我要开始数了,一”他坐在晃动不安的藤条上慢慢松开他的手。
她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二”
她不想杀人,也不想被人所杀“三!”同时,她卯足力气转身就跑。
父亲惊觉这样的变化,他立刻伸长手抓住她。
她不顾一切甩掉那只可怕的手。
然后,难以置信的,反弹的力量令他难以平衡,他瞪大眼睛张望她,最后一个深度 倾斜,父亲翻了过去,直直坠入黑色地狱。
他死了。
她坐在桥上。
风停了,两地停了,四周一片安详。
死神已经远远离她而去了“你在想什么?”林宁打断贺之云的冥想。
贺之云眨了眨眼,马上回到现实。
“我爸爸。”她告诉她。
喔林宁不懂,为什么这时候贺之云会想到那么久远以前的人,难道目前发生的 事情还不够她烦心?
林宁不由得叹气。
“之云,我只能帮你到这里,林律师他是我爸的朋友,几乎每个法官他都认得 。我已经尽量帮你压低价钱了,但是还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你自己去衡量吧。”
她说得一点也没错。不管林宁站在何种立场,能把价钱压得那么低,已是非常不容 易的事了,只是贺之云还是无法负担。
就算贺之云再兼五个差,恐怕还是无能为力,况且官司打下去就是一个无底洞。
林宁生气起来,想起贺之云的弟弟就一肚子火。
“阿成到底也已经二十岁了,既然敢杀人刀子就磨利一点,至少还有自己一条命可 以拿来偿,现在可好,人没死,烂摊子要你来收,你犯不着为他再赔上自己的小命!”
林宁说的当然是气话,对于流着同样血缘的亲弟弟,谁又能狠心冷酷无情丢下不管 呢?
“而且还有两个弟弟要花钱。”林宁忍不住再补强一句。
这也没错,除了大弟阿成之外,贺之云另有两个弟弟还在念书,她无法只为一个而 去下两个不管。
到底该怎么办,谁也不知道。纵使林宁说归说气归气,也不敢自行主张替她做决定 。
直到林宁的唠叨变成一连串飘过的风声,再次把贺之云的思绪送往另一个空间。
“你知道我妈怎么死的?”
不知怎地,贺之云突然问林宁。
那简直就是另一出闹剧的搬演。
“好像是得了癌症”林宁想着说。
贺之云缓缓将视线拉远,灰暗的后色慢慢失去生命气息。
“她从这座桥上跳下去。”
林宁吓一跳。
她却投来一个安心的神态。
“因为受不了贫困的折磨,所以拿绝症当作借口。”
林宁惊起一阵寒头,令她联想到“你可别想不开!”
望着下面绿色深水,林宁紧张万分拉住她的胳臂。
难不成贺之云想“我不是她。”她否定林宁的想法。
“我只是在想,人有勇气从这么高的地方跳下去,却没有勇气活下去,这不是很可 笑吗?”
林宁松了一口气,既而想到,一点都不好笑,谁会拿死亡开玩笑。
但是她苟同之云的看法。
“或许他们认为活的痛苦已经超过对死亡的恐惧。”
之云笑了起来,好像只有在林宁面前她才有开朗的机会。
“不愧是中文系高材生,再可怕的字眼也可以变成美丽的诗篇。”
不过,高中同学兼好朋友的林宁,依然忧心忡忡,一张脸绷得死紧,实在笑不出来 。
她拍拍林宁的肩膀,但像对自己说话。
“没有人能真正活得自由自在,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灾难,既然逃不掉只好背着走。 阿成的问题我会解决,之仁和之义至少要把高中念完,这些我都会想办法。”
“什么办法!”
林宁突然大叫起来,她实在忍不住了。
“你自己都自身难保了,还顾得到人家死活。”
之云沉下脸,那是林宁最害怕的样子。
“但他们终究是我的弟弟。”
“对啦对啦,是弟弟就可以吃你的内、吸干你的血,你看看你瘦成什么样子,连鬼 看到你都没胃口;你多久没去逛街了,多久没为自己买件衣服或口红,你的青春到那里 去了,别人在跳舞唱歌喝咖啡,你在奔波卖力做苦工,到底何苦来哉,台湾没饿死人, 却有像你这种被人情道义折磨死的人!”
说完后林宁喘了一口气,想想看自己也够傻,这样的话不知说过多少次,明明知道 结果都一样不管用,但不说又气不过。
她软化了一点再说。
“一个人的力气有多少?就算你再兼几个差也赚不够,难道你想去卖”
之云立刻捂住她的大嘴巴。
“我知道能做什么以及不能做什么。”之云对她说。
她看着之云,一道可怕的寒光震退了她。
那是自尊之后之云放开手,林宁竟觉得喘不过气来,可见她用了多大力气。
她转开脸,再度将视线拉远,算是暂时给双方一些冷静的空间。
霎时,林宁竟然无法移开目光。
因为,从她的角度望过去,她看见非常不真实的一个人。
秋天的风吹动贺之云的头发,一波一波形成温柔的线谱。她的白衫被吹鼓了,刻划 她身上盈弱轮廓,是一幅淡淡的铅笔素描。
她感觉现在的之云好美丽。
现在的之云,腰挺得好直,眼神好坚定,纤细的肩膀虽瘦小,但背部好坚硬,似乎 能扛下任何的灾难。
是否贺之云就是用这身傲骨挺立于浮海乱尘之中,所以显得那么与众不同。
就是这股不真实的坚强感觉令人窒息吧林宁替自己找到一个可以理解的答案, 也就是认识之云以来一直存在的疑问。
贺之云长得不美,以女人看女人的角度来说,贺之云真是一点也不美。
她从没有开朗的笑靥或令人昏眩的亮丽表情,有的话只是一双轮廓深刻的大眼睛, 勉强称得上美女而已,但是这样的她却教人看一眼难以忘记。
因为她拥有一分太过凄厉的脱俗气息,以致产生无懈可击之致命吸引力。
虽然是林宁经常戏谑之云的一句玩笑话;她常说之云生来就是教男人心碎的,但她 心里确实也是这么想,而且不只是男人,就是认识她久了的女人也要动情几分,例如现 在站的这个人多年来贺之云一直没几个朋友,林宁终于可以理解,因为她个性光芒 太强,无形间就会压倒其他人本身微微之光,所以没几个人敢接近贺之云道理就在这里 ,恐怕被她吃掉吧。
贫困交迫亦是她奇特气质的另一种来源。
好像也与她毫无关系似的,还是贺之云的坚强意志取代了穷苦之气?
林宁眼中的贺之云,从未为她悲苦境遇做过辩解,狂怒,或叫嚣。在她双肩上背负 的重担绝对不是一般人所能承受得住。
据她知道打从之云父亲去世之后,她就随着妈妈到工厂做着童工工作贴补家用,一 直到高中也是以领取清寒奖学金来完成,她经常由于工作缺席旷课,不然就是家事缠身 无法配合学校作息,幸好老师们知道她的处境也都能睁一只眼闭另一只。高二时母亲出 事后她就休学了。
除了领取一些聊胜于无的社会补助金之外,不到十七岁的贺之云必须到工厂工作贴 补家用,一天工作时间超过十四个钟头。
那真是非常人能忍耐的,但她从未听过之云一声无奈呻吟或抱怨,仿佛她的心与做 的事根本是两回事。之云不会自卑气馁,她在人群面前依然焕发她应有的尊严,才会使 得她的美丽超越凡人所有。
还有之云从没穿过什么漂亮的衣服,永远只有一件白衫和粗质牛仔裤,而唯一象征 青春少女的中长头发,则为了做工方便经常被一条发黄的橡皮筋紧紧箍住,她就像一般 女工的打扮,又别于一般女工的样子,因为她看起来好干净。
好美丽“你在看什么?”
之云打破她长久的注视,但被逼视的样子却一点也不退缩,她是习惯被别人评头论 足的。
所以林宁也不回避自己的目光。
“我说你干脆吊个有钱凯子嫁人算了,说不定就罢解决所有问题。”
之云轻笑起来。
从不为自尊感到贫困,那也是林宁最欣赏贺之云的地方,可以使她毫无忌讳坦然面 对她。
“我有想过,但机运不到。”
之云如此说道。
不知她是说真或假,而林宁的反应则是--立刻猛烈摇头,她不禁想起一个人。
“他怎么办?”
那个他,指的是薛成超。
一个自高中时代就爱得之云你死我活的大男孩,不过这可能是薛成超自己一厢情愿 的追求,对于之云而言,就她说的,她根本没时间想自己的事。
但两人交往却是确切的事,至少之云未再跟其他男人来往,成超也很努力为他设想 的将来打拚。
平心而论,以成超的条件要追女孩子一点都不难,偷偷地讲,林宁自己也曾经对他 动心好几次,成超长得虽带点大男孩未脱的稚气,但怎么说也是个人模人样好看的男人 ,而且现在人家又是大学生,根本不乏女孩子为伴。
但他对之云的死心塌地真是凡人无法想像。
不管自己有课没课,薛大少一定准时接送之云上下班,连晚上兼差也一样风雨无阻 ,就连她三个弟弟一有事,想找人帮忙的话,第一个想到的一定就是他。
林宁私下劝过之云,如果对成超不是真心真意,就别让他抱着希望。之云则只说不 管未来发生什么事,一切皆是心甘情愿所使然。
也就是说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了然而,男女之间的感情真可以如此之心甘情愿吗 ?怕是击碎了对方的心之后,后果难以想像。
就像现在阿成拿刀砍了人,之云需要一笔钱圆事,这么个大难题根本就不是傻小子 一人所能承拓,她倒想知道之云如何处理他。
之云眨眨她那对令男人销魂的大眼睛,仿佛笑林宁多虑了。
“我无法拒绝他对我的友善,就像渴坏了的人必须喝水,成超他是最快把水送到我 面前的人,如果他的供应能救活我,他就是我唯一的水源,但我需要的水太多了,他的 井很快就会干涸,我只有再寻觅另一处水源。”
她实在为成超感到悲哀之云把成超形容成井;而且是一窟枯井,教人情何以堪 。
不过之云说的都是事实。
“那你到底爱不受他?”
说实在的,她真不愿意看到之云此刻的表情--阴绿色,太冷酷。
“在这座桥上,当第一次目睹死亡的可怕之后,我心中只剩下活下去的念头,一直 到现在。”
她说的话,林宁不懂。
但桥下沸腾起来的深水如厉鬼,无时不刻想吞掉人类的灵魂。
就似贺之云的灵魂飘荡在生与死之间。
再近一步,她就要变成厉鬼了林宁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此刻的她只想快快离开这个地方,赶快回家泡个热水澡,冲杯好茶,然后舒舒服服 躺在床上,把贺之云将要面对的灾难全部忘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