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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微明,大地银装素裹,少年肩披一件狐裘,背着竹篓,从小筑内推门而出。院外白梅盛放,一朵两朵临风飘来,落在少年乌亮长发上,更衬他容颜清俊,宛如墨画。
雪径蜿蜒,留下少年淡淡脚印,宛如一路梅影。他闲步走进松林中,正欲环目一看四周可有山草药材,忽听身后松树上传来一声窸窣响,好似林内松鼠游窜。
他步履一停,便在这时,头顶响动亦全然消失,只有一两团雪块坠下地来,噗噗几声,在径外砸出印痕。
他看着地上痕迹,双眉微微一蹙,随后又挑起薄唇,故作不觉地转身而行,熟料刚一动身,便听得头上一声嗔怪,一火红之物掉落下来。
少年眼疾手快,白袖拂动中,往那火红之物后背一抓。那物惊呼一声,兀自悬空扭动,小短腿在少年膝盖边上又摆又蹬,嘴中不住道:“师兄坏蛋!师兄松手!”
然少年听而不闻,只拧着她举到面前来,淡淡道:“我若松手,你可就要摔疼了。”
他声如山泉,清澈无杂,还是少年未曾变声时的柔润,不似后来有般淡淡的低哑。
女童十岁左右,生得一双水汪汪的灵眸,身形甚是娇小,此刻被少年抓住棉袄后领,举在面前,竟真如只被猎人捕到的小松鼠般,圆圆脸蛋甚是可爱。她听了少年之言,淡黄细眉微微蹙起,鼓起嘴道:“那你这样抓着我,我便不疼么?”
少年明澈的双眸微微一动,心疼之意闪来,道:“那我松开便是。”说完,便要俯身放女童下来,然女童忽地双目一亮,看着少年后背竹篓道:“我要到那里去!”扬起手来一指。
少年微愣,继而失声浅浅一笑,“调皮。”在女童红扑扑的脸蛋上一捏,这才将她放进后背竹篓里,道:“以后不许再往树上爬,会摔伤的,知不知道?”
女童坐在竹篓里,眉开眼笑,伸出短短手臂,环住少年双肩道:“白露知道,但是白露不怕噢。”
少年笑道:“为何?”
女童格格一笑,欢悦道:“因为白露有师兄啊。”
少年身形微微一震,心头微热起来,女童声音如铃,笑着续道:“爹爹说啦,师兄无所不通,无所不能,别说是白露生病摔伤,便是不小心死掉了,师兄也有办法把白露救回来的,对不对?”
少年心头一震,声音放沉道:“白露,不得胡说。”
女童听他这声斥责,脸上笑容一僵,少年双眉微蹙道:“我虽精通医术,但我不许你生病受伤,更不许你遭所不测,我要你一直好好的……知不知道?”
女童听到这里,喜逐颜开,小脑袋往他肩上一靠道:“白露乖,白露知道啦。”……
大雪纷飞,朔风凄厉,她离开已将近半年。半年来,师父和她,均杳无音讯。
彼时,那少年已成二十有五的男子,容颜更发棱角分明,身高也比往日拔长数尺,整个人高大如松,使其全身更添一分冷冽寒气。
这一天,他照旧背着竹篓外出采药,不料方才走进松林,便听不远处雪声簌簌,抬眸一看,竟是她匍匐在地,身子擦过的地方,留下一路血痕。
“白露!”他大惊失色,拔腿奔去,将她横腰抱起,待见其胸腹伤无数刀伤,登时心口一凉,颤声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少女全身是血,脸白如纸,微弱道:“师兄……爹爹他,死了……。”
他胸口大震,双瞳赫睁大,少女惨然一笑,抓住他衣襟,落泪如霰道:“如今……我也快不行了……师兄,你快救我……。”
他一时魂不附体,只知施展轻功,掉头远去,待入屋后取来伤药绷带,已是不及。那刀痕早穿破她心脏而去,如此狠辣招式,平生来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他紧紧抱着她一瞬冷过一瞬的身体,二十多年来,头一次尝到绝望的滋味,“是谁伤你的……是谁?是谁?!”
少女气息奄奄,“她……她是……。”
他痛心欲绝,“他是谁?!”
少女倒抽一口冷气,“她……她……。”话未说完,忽地睁大双眼,身子一抖,坠入他温暖的怀抱中,再无声息……
四月将近,山中还是大雪皑皑,山鸟飞绝。沈未已又做了噩梦,醒来时,心头是一片冷凉,脑海里反反复复是那人的音容笑貌,先是一袭狐裘如火,后是满身鲜血淋漓。
他闭了会儿眼,靠在床头安静呼吸,再次睁开眼来,才发觉窗外还是一团漆黑,这孤山深夜,竟是如此漫漫。
左右再无睡意,他索性起身下床,本欲从厨房橱柜上取些酒来一醉,熟料点燃烛灯,竟是先看见灶台上一簸箕新鲜蔬果,其中一个苹果首先吸住他的目光。
那日在石井外,霍木兰将咬上几口的苹果塞给他的情形兀自在目,生动清晰,仿佛耳边还能听到她状似不满地埋怨,“沈未已,你家的米真脏。”
念及此,他不由得低低一笑,走上前拾起个苹果,正欲一尝,忽听得梁上有人道:“沈神医这可是睹物思人么?”
沈未已一震,送到嘴边的苹果又放下,敛眉往梁上一看,冷道:“梁上窥人,可非君子。”
那人哈哈一笑,送来淡淡酒气,悠哉道:“你何时见我穆南山君子过?”
沈未已闻言一笑,手中烛灯顺势一动,将那人容颜照开来。一头乱发轻挽,嘴边略有胡渣,年纪少说也近三十,单着一件漆黑外衫,古铜色皮肤衬托双眸闪亮如星,腰悬酒壶,背负长剑,正屈膝坐在梁上,一脸不羁笑容。
沈未已见他衣着单薄,便道:“不冷?”
穆南山薄唇一勾,反问道:“我堂堂热血男儿,怎会怕着区区寒气?”从梁上跃下来,双足点地时竟无一点声音,便是风也未起半丝,且还在落足之际,偷闲喝了口酒,堪见武功之上乘。
沈未已闻得酒香,便也来了少许瘾,当下放下苹果,走到橱柜前取酒,问道:“托你办的事怎么样了?”
穆南山自后跟来,拿起沈未已放下的苹果,正准备吃,却被沈未已眼尖发现,两指一并,放出一道劲风将苹果打落回簸箕内。
穆南山竟也不闪,只淡看苹果落回,微蹙眉道:“这可有点重色轻友了。”
沈未已眉目不动,只提上酒道:“随我来。”
二人步进正屋,窗外尚且一片灰蒙,虽无风卷雪絮,但一样幽冷彻骨。沈未已点燃火炉,席地坐在案前,一边搁置酒具,一边道:“别卖关子,快说。”
穆南山坐姿不雅,同沈未已相比,更像一地痞之流。听得沈未已之言后,他抓起衣襟,往嘴边酒渍一揩,嘿然道:“这几年来,倒是头一次看你如此紧张。”
沈未已手中动作一僵,蹙紧眉道:“我不曾紧张。”
穆南山笑道:“现在是能沉住,但凡我将真相说出来,你便是就沉不住了。”
沈未已微一抿唇,定定道:“但说无妨。”
穆南山抬起双眸,看着沈未已这副模样,心头竟觉有几分好笑,提壶喝了一口酒,道:“白露之伤,的确出自冷月刀法之下。”
此言甫毕,酒案边登时响起咯咯欲裂的关节声,沈未已低着头,握紧拳道:“是……她?”
穆南山双唇一抿,暂且未答,沈未已森然道:“到底是不是她?!”
穆南山笑起来,低头将沈未已攥紧的拳头逐一扳开来,淡淡道:“放心,不是她。”
沈未已一震,双拳不自觉松开,目光在酒案边上闪烁不安,穆南山续道:“她坠崖前,正被四名蒙面人追杀,其中一人识得冷月刀法,正是因此,才得以将她打入崖下。此次蜀中风云万变,不少事情来得蹊跷,她亦在查当日的蒙面人是谁。”
沈未已闭了会儿眼,低声道:“那她查出来没有?”
穆南山道:“查出来了。”薄唇一挑,又道:“不过,我不信。”
沈未已抬起双眸,其中略藏冷意,看着他道:“什么意思?”
穆南山悠悠一笑,玩味地看着沈未已这副紧张脸色,道:“偏不告诉你。”
沈未已双眉一敛,嗤道:“既然你能打听到,那唐门大小姐自然也能打听到,你不说无妨,我自传书问她。”
穆南山脸上笑容一变,然却只是转瞬之间,又复往常不羁神色,站起身道:“随便。”
沈未已不料他竟是这般反应,一时默然,穆南山打了个哈欠道:“话已带到,大爷去也。”
说完,转身便往屋外走,正打开屋门,忽听沈未已在后淡淡道:“此月中旬,她将来这里给桐儿取药,你不见她一面?”
穆南山背影一僵,半天后,才低笑道:“道不同,不相为谋。”
沈未已又道:“那桐儿呢?”
屋外吹来一阵寒风,翻开桌上几本半开的书页,弄得身周哗哗一片响。穆南山站住不动,只微微偏过头来,目光放在那几本被翻得快烂的医术上,想起那个终年面白如纸、瘦小羸弱的孩子,双眉一点一点蹙起来,双唇微动几番,但屡屡无话。
沈未已神采淡淡,似随意道:“桐儿体质比往年好了许多,近月来,也开始学会说话了。”
身后久久无言,只有风声呼啸,拍得木门将合不合,半晌,才响起穆南山沉重的声音:“嗯。”
沈未已微一蹙眉,起身走到药柜前,从木格上取来一颗朱红药丸,道:“真的不想见见她们?”
穆南山不悦道:“你何时变得这般喋喋不休了,跟个八婆一样。”
沈未已道:“总比某人只会在暗处鬼鬼祟祟的好。”
穆南山一震,脸上现出些微愠色,正待回驳,忽见沈未已转身走来,将那颗药丸递到自己面前道:“这颗药丸很重要,替我拿给木兰。”
穆南山双唇一抿,果断道:“要去自己去。”
沈未已皱眉,道:“你明知我不能离开玉龙山。”
穆南山微一愣,想起沈玊当年之令,便拂去那捉弄之意,低下双眸,看着那药丸道:“可此药一拿去,她兴许就不会再来这里了。”
沈未已道:“她会来的,她要我救她。”
穆南山笑道:“可你知道你救不了她。”
沈未已神色微微一变,穆南山看得分明,合拢他的手掌道:“等她回来吧。”
屋外寒梅已悉数凋残,没入一地雪泥中,再无以往幽幽暗香。此刻熹微拂晓,林前有一片淡淡白光,沈未已站在门前,目送穆南山只身远去,最后低下头来,看着掌心中一颗朱红药丸,陡然间一个念头自心中闪过:若是她回不来,那该如何是好……
他心中一凛,竟有不曾预料的惊慌闪来,是何时起那人性命已开始牵动他的情绪?让他因之怒,因之喜,因之惊?
他转身合上屋门,靠在门上闭目呼吸,合拢药丸的那只手垂在身边,低声道:“木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