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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林外,纷飞雪绒一片一片落下来,在二人身周盘旋飞舞。唐翎的声音,便似这一片又一片将要融化的雪,温暖地,轻柔地没入霍木兰心里。
她怔怔看着他,忽然觉得他身后的余晖灿烂得让人睁不开眼,以至他近在咫尺的眉眼恍惚模糊起来,在那双澄澈的桃眸中,有她看不透的情绪。
唐翎双睫微垂,温柔地看着她这一副失神模样,忽地抬起手来,轻轻按住她的头,一笑道:“木兰,你懂我话中是何意思么?”
他并不比霍木兰高大多少,然这一举,却霎时让霍木兰变得娇小起来,仿佛是他在松林内捉到的一只猎物,此刻正在他大掌下睁着双眼,等待着他的俘虏或放逐。
霍木兰抬头看着他,肩上雪白狐裘临风翩动,眸前亦是发丝飞扬,但唐翎眼中笑意还是格外清晰,一点一点,好似刻在她骨子里。
她拿开唐翎放在她脑袋上的手,淡淡道:“我不懂。”
唐翎一愣,继而又复笑容,便要直言解释一番,忽见霍木兰转身走开,道:“也不想去懂。”
唐翎面上神采一僵,好似瞬间被冰封住的雕塑,他看着霍木兰决然走开,低声道:“木兰……。”
霍木兰双足不顿,径直走回小筑,淡道:“我累了,回去吧。”
唐翎双眉微微一蹙,看着霍木兰渐行渐远的背影,但觉一颗心好似她足下的那条雪径,一声一声,碎在她永不回头的后方。
霍木兰快步往小筑走,刚离开松林前不足片刻,便见雪径外走来一颀长人影。霍木兰双足一顿,稳住身来,头一抬,便撞上沈未已那双波澜浮动的星眸。
晚风簌簌,吹起沈未已鬓边发丝,拂过他左脸上结痂的疤痕,霍木兰这才发现,多时不见的他,亦变得苍白疲惫,再不似那个如松般屹立不倒的人,永远只有淡漠的神色。
风吹雪飞,虽不似那夜一般凛冽,但还是吹得双耳发红,沈未已遥遥一见,便禁不住蹙起眉来,加快步履走到霍木兰面前,拿起被她秀发压住的狐裘帽子,替她戴起来包住双耳,低声责道:“我不说,你便不知自己护着自己么?”
唐翎在后得见这一幕,蓦地心中一震,不自觉停下脚步来,任风雪在眼边吹散。
霍木兰低着头,用力呼吸一会儿,方抬起一双泛红的双眼,对沈未已淡淡一笑,道:“你能帮我一个忙么?”
沈未已怔道:“什么?”
霍木兰双眸含泪,低声道:“我想……看看明年的梅花。”
晚风骤来,吹动一地雪絮飞舞,像那一夜数不清的梅瓣,流不尽的月光,一点一点凝聚在你我身周,灿烂若浩瀚星空,然最后,又变回这一片无垠的雪原。
这是你我终其一生,也难以逃脱的宿命啊——
沈未已双手一颤,缓缓捧住霍木兰带满泪痕的脸,抬起拇指,替她拭去那一条又一条苦涩的痕迹,定定道:“好,我答应你。”
霍木兰噗嗤一笑,眼眶边随之坠下几滴泪来,“真的?”
沈未已双眉一蹙,忍住双目中一片酸涩之意,拭去霍木兰脸上的泪痕,低声道:“真的。”
霍木兰含着泪笑起来,这时忽听身后脚步声逼近,忙闭着眼睛忍住泪水,小声道:“别告诉他。”
沈未已知她所言之人正是从后而来的唐翎,霎时之间,心头百感交集,他本想问一声想看梅花的夙愿是否为唐翎,但话出口时,竟硬生生变成了一个“好”。
唐翎从后缓缓走来,正见霍木兰低头倚在沈未已胸前的模样,他胸中一酸,想起适才霍木兰对他说过的话,悻然移开目光,走上另一条岔路,黯然返回住屋。
霍木兰靠在沈未已怀前,慢慢睁开湿漉的双眼,看着唐翎走远的背影,惨然一笑,笑中,全是满满泪痕。
晚饭后,时近黄昏,山中暴雪已停,四处一片莹白,天地之间只有一条红霞以作分界。沈未已照旧收拾碗筷,默默走到石井边,拿开盖住井口的大簸箕,从下边提起水来,清洗碗筷。
夕暮斜照在他忙碌的背影上,平添一分淡然闲逸之感,好似他整个人就是为这片苍茫大雪而生,所有的美好,所有的污秽,所有的完整与残缺,都会被这一片又一片的雪绒掩埋。
霍木兰站在门边,看着他和这大雪融为一体,忽然竟想,若是这覆盖一切的茫茫大雪彻底消融,那她是不是就能看到这个男人最真实的模样?
而失去伪装的他,又会泄露多少不愿启齿的落寞与心伤?
晚风徐来,吹落枝头堆积的雪团,一两只休憩着的山鸟振翼飞起,又没入另一片雪松深处。霍木兰颦眉沉吟,正神飞天外中,忽听耳边传来一声雀跃欢呼,萧瑟瑟道:“好漂亮的雪啊!”展开双臂扑出门去,在院里来回游荡一圈后,冲到霍木兰面前来,道:“木兰姐姐,我们来打雪仗吧!”
霍木兰微微一愣,正要回答,忽听唐翎从后边缓缓走来,道:“她大病初愈,算了。”
萧瑟瑟鼓起嘴道:“那你陪我玩!”
唐翎皱眉道:“我没空。”轻声走到霍木兰身边,微一偏头,避开萧瑟瑟的目光,淡淡道:“今天的话,我还没有说完。”
霍木兰脸色微微一变,似在刻意回避他一般,迈步走到院里来,对萧瑟瑟一笑,道:“打雪仗是么?我来陪你。”
萧瑟瑟受宠若惊,用力点头道:“好!”往霍木兰身边一挨,冲唐翎一扬脸蛋,道:“怎样?你来是不来?”
唐翎眉峰紧蹙,神色有些冷肃,又似有些受伤,他一动不动地看着霍木兰,片刻道:“来。”
萧瑟瑟努嘴一笑,然胸中却有淡淡哀伤,她转头看向石井边上忙碌的沈未已,脸上又扯开笑容,道:“神医哥哥,你来么?”
此言甫毕,三人均是微微一愣,霍木兰不自在地低下头,怔然看着一地雪泥发呆,然耳中又时刻分辨井边动静。
萧瑟瑟抿唇一笑,又道:“神医哥哥?”
沈未已白袖拂动,将一盆脏水倒干,提着干净的碗筷站起身来,淡道:“你们先玩,我一会儿便来。”
唐翎神色一变,只听萧瑟瑟喜道:“你来的话,我们可就要分队啦!”朝唐翎一看,摆着双臂,屁颠屁颠蹦到他面前,道:“这样吧,我和他一组,你和木兰姐姐一组,如何?”
唐翎一愣,当下道:“我为何要同你一组?”略带不悦地瞪萧瑟瑟一眼,迈步走到霍木兰身边,抿唇道:“我和木兰一组,你和他一组。”
萧瑟瑟站在原地,蹙着细眉看着唐翎,道:“可我就想和你一组啊……。”
唐翎闻言一怔,只见萧瑟瑟脸上失落神色一闪而逝,双眉一扬,道:“你非要同木兰姐姐一组,是不是明知自己比不过神医哥哥,便要选一个武功比我强的?”
唐翎恼道:“谁说我比不过他?”偏头往沈未已一看,正见他气定神闲地推开屋门,走进厨房,好似稳操胜券,故而并未将院中谈话放在心上。
唐翎见他如此淡定,心中便更是有些不平之意,皱眉道:“我唐门暗器名满天下,这扔雪球的破功夫,还能难得到我么?”
萧瑟瑟亦毫不退缩,昂然道:“那我天月教血影夺魂亦是名震中外,咱两若是联起手来,岂不是双剑合璧,不过多时,便可杀得他们片甲不留?”
唐翎听得一愣,只见萧瑟瑟满脸正气,大步走到面前来,伸手往自己肩上一拍,道:“这等好事,你还犹豫什么?”
唐翎脸上登时现出尴尬之色,无奈地将萧瑟瑟的手甩开,道:“这种占人便宜之事,不该当面说出来。”
萧瑟瑟仰头大笑,道:“此事就这么定啦。”
说话间,沈未已已从厨房走出来,一袭白衫极富风雅之味,明澈双眸中亦是谪仙般的淡然神色。萧瑟瑟这么看着,便禁不住怯敌起来,想起那天偷袭他时遭受的一股莫名内力,更是心头一凛,偷偷凑近唐翎耳边,踮起脚尖道:“小心此人内力,悬乎得很。”
唐翎尚未同意她分队之事,当下便道:“既然他厉害,那你还赶快站在他那一边去。”
萧瑟瑟奇怪地朝唐翎一看,摇头道:“就不去,我认定你啦。”
唐翎气急,便要反驳,忽听沈未已迈步走来,淡淡问道:“分好组了么?”
萧瑟瑟抢道:“分好啦!”拽着唐翎走到一边去,将霍木兰让开来,道:“我和他一组,你和木兰姐姐一组。咱们三局定胜负,输掉的一方要背着赢的人在雪地上跑三圈!”
唐翎听这惩罚,先是一愣,待见那边垂首不语的霍木兰时,又蓦地一个激灵,道:“这样也行。”
萧瑟瑟扭头看他一眼,忽地补充道:“男的背男的,女的背女的。”
唐翎脸色一黑,瞪着萧瑟瑟道:“凭什么一切全要听你的?”
萧瑟瑟双眸一眨,无所谓道:“你可以不玩。”
唐翎气得“你”一声,便要同她争论,那厢沉默已久的霍木兰终于开口,道:“别吵了,天色不早,要玩就快些玩吧。”
唐翎听霍木兰开口,便也不好再争,只不舍地看着她,道:“你待会儿小心一点,别累着自己。”
霍木兰脸色还是有些难看,勉强一笑,道:“我知道。”
院内虽然宽敞,但因四处围绕屋舍,不便肆意玩耍,四人便将赛场定在院外一片雪地上。萧瑟瑟格外辛勤,手忙脚乱地捧来满怀雪团,吩咐唐翎先垒高碉堡,再如何如何揉好雪球。唐翎听在耳中,只觉分外聒噪,当下面露不悦道:“打个雪仗,至于这么麻烦么?”右腿一抬,萧瑟瑟砌好的一排雪墙踢个粉碎,萧瑟瑟登时大怒,站起来道:“你干什么?”急得双眸泛红,跺脚道:“你赔我!”
唐翎不答,只拧起她往后一甩,道:“在后边看着,给爷解决掉漏网之鱼便是。”
傍晚时分,大片雪地正被云外红霞渲染,四处光芒或金或白,璀璨得让人睁不开双眼。霍木兰还披着沈未已那一件狐裘,故而站在他身边时,正似一对璧人同着白衫模样,不需一言一语,便生出一种地老天荒般的美好来。
沈未已看着远处嬉笑怒骂的唐翎和萧瑟瑟,忽地凝眸一笑。这笑不似他平时的淡淡笑容,而是在不经意间的怦然一动,好似在这一景中,想起了记忆深处的一人一物般。
霍木兰看在眼中,忽觉胸中酸涩,沈未已回头时,正看见她一脸落寞神情,忙问道:“怎么了?”
霍木兰低下头,掩饰道:“没事。”抿着唇沉默一会儿,方试探着道:“你自幼长在这里,应该经常玩雪仗吧?”
沈未已闻言一愣,脸上笑容变得有几分不自然,霍木兰听他沉默,心中更是一凉,抬起头来笑上一笑,道:“我就随口一问,你不必在意。”
沈未已听此微微一震,便想同她说一些话,但屡屡张口结舌,沉闷间,对面已遥遥传来萧瑟瑟欢快的声音,大声道:“木兰姐姐,你们准备好没有?我们要开始啦!”
霍木兰淡淡一笑,道:“准备好了,来吧!”偏头朝沈未已一看,抿唇道:“我练的刀法,在这方面不占优势,输了别赖我。”
沈未已略一怔,继而浅浅笑开,看着霍木兰道:“没事,我在。”
他声音还是低低的,却充满力量,笑亦是淡淡的,却满是柔光,霍木兰双颊微微一热,转开头道:“那就看你了。”
皑皑雪地上,薄暮暝暝,淡淡余晖将灭未灭,唐翎和萧瑟瑟一前一后而战,身边堆满雪团。临风时,但见唐翎眉峰一敛,双袖中飞来数只飞镖,嗖一声伏地飞去。萧瑟瑟面上一凛,但见那飞镖一路激荡不绝,蹭蹭串起地面雪团,待飞到沈未已和霍木兰身前时,已变为个个雪球,临风飞转,快似利刀一般。
萧瑟瑟不禁欢呼,拍手道:“好!”
唐翎看着沈未已,薄唇一挑,却见雪球欺近其身不足两寸,便忽地被一股透明内劲震开一丈,嘭嘭坠下地来。
唐翎大惊,萧瑟瑟亦是神色一恹,委顿在地道:“我就知道会这样!”
二人怔忪间,沈未已已拂开白袖,凭风卷起一层雪片,使那一片片雪在其指尖旋转下变成个个雪球。唐翎敛眉细看,一时噤声不言,只见那数个雪球飞旋在沈未已身周,待聚齐其指尖内力后,蓦地相继飞来。
唐翎抢上一步,左足往后微微一划,稳住上盘,道:“我倒要看看,你这乾坤一指有多惊世骇俗。”修长右指在袖口一动,霎时掠来一枚飞镖,往当首那一个雪球掷去。
但见这枚飞镖临风旋动,没入第一个雪球后,立时停在其中,借着唐翎内力一路返回,嘭嘭几声将后边飞来的几个雪球打落在地。
沈未已眉目微动,白袖一甩,震开地上溅来的冰屑雪渣,淡淡道:“唐门飞镖果然名不虚传。”
霍木兰站在他身后,似有意不看对面的唐翎一般,淡淡道:“这第一局,便算是平手了。”
双方听此并无异议,当下开始第二局,还是唐翎和沈未已当首相对,萧瑟瑟和霍木兰二人在后观战,暂未插手。
唐翎身手矫捷,飞镖更是使得出神入化,故而袖风所及,满地雪绒全能为其所用,变为一个又一个雪球来,往沈未已四面飞去。
沈未已起初按兵不动,只拂袖防御,待到后来唐翎攻势渐猛,这才逐步出招,因年纪、功力均远胜唐翎之故,未足十回合,便反客为主,将唐翎逼入险境。
萧瑟瑟在后一见,再沉不住气,急声道:“我来!”抢上几步,攒动双手前来助阵,然因其武功身为诡异,需耗用自身毒血,唐翎不待其出手几招,便暗里挥动右臂,将她推回身后,肃然道:“别乱插手!”
萧瑟瑟一时怔然,雪球飞舞中,但见唐翎双袖来回激荡,虽然攻势甚猛,然在沈未已指尖内力冲击之下,还是一连后退几步,最终大汗淋淋,败下阵来。
沈未已眉峰微蹙,缓缓回袖收阵,然却见唐翎脸色忿然,咬牙上前几步,大声道:“再来!”
沈未已微微一愣,道:“既然是打雪仗,那还是别再动武吧。”
唐翎用力呼吸,抬手将鼻尖上豆大汗珠一擦,挑唇道:“打雪仗,哪有这个尽兴?”
霍木兰见他笑中带怒,一时神色微变,她知唐翎虽生性豁达,但因少年时被云旭连溢等人欺负之故,内心其实十分脆弱,越遇强敌,便越是好胜,不到最后一步,绝不轻易认输。
沈未已听唐翎此言,一时也是为难起来,蹙眉道:“可若如此,她们二人也没什么可玩的……。”
唐翎抢道:“那样最好!”言罢迈开双足,径直朝沈未已走来,他本便不欲霍木兰费力多动,更想借一机会和沈未已一较高下,这厢借得此局,自然不会轻易罢休。
霍木兰眼看唐翎一步步逼近沈未已,忽地心中不安,上前来道:“唐翎,你要干什么?”
唐翎更不停顿,只看着沈未已道:“木兰,你在旁边等着,别管。”
霍木兰更发心慌,伸手拦住他,低声道:“你别生事。”
“什么生事?”唐翎反手将她双腕一握,定定道,“这是最后一局,我不过要一胜负高低而已。”
霍木兰一个趔趄,被他拉到身后,眼看他已走到沈未已面前,霎时突突心跳,急声唤道:“唐翎,你站住!”
唐翎双足一顿,站在沈未已眼前,脸色一变,道:“怎么,这个人险些夺你性命,我还不能教训教训他么?”
沈未已眉目微动,然还是站如雪松,一动不动。唐翎神色肃然,一瞬不瞬看着他,然声音却是冲着身后的霍木兰而去,“再说,今天的话,我还没有说完呢。”
霍木兰一愣,念及他近日来种种言行,忽然之间有所意识,再看沈未已站在旁边,更是一震,道:“你的话我不想懂,我……。”
“可我非让你懂不可!”唐翎用力呼吸,大声打断她道。
雪地上氛围瞬时一变,处处皆是紧张气息,萧瑟瑟也从后跑了过来,站在霍木兰身边,不安道:“怎么了?”
霍木兰看着唐翎,眼神闪烁,呼吸也开始急促起来,唐翎缓缓道:“木兰,你听好了。六年前,我是被你气走的,六年后,我是特意为你回来的。以前云旭在你身边,这些话我不敢说,但今日,我不管谁在,都必要对你坦白不可。”
暮色没入雪山后,东边天幕上,一轮眉月初升起来,透下一片清冷月华,将四人的影子投在皑皑雪地上。
唐翎站在月色下,缓缓转过身来,柔柔地看着她道:“雪月为证,天地为盟,我唐翎此生心系于你,天上人间,至死不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