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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初霁,茫茫无垠的月空下,四人冗长的薄影在风中明灭,已分不清是谁的发丝,飞舞过谁的肩头。
唐翎背对山外月轮而立,眉眼在月影中变得深邃,似一口古井,所有的波澜已漫在霍木兰双眸前,仿佛下一刻,便会将她彻底淹没。她陷在这一潭水中,有种无力自拔的惊惶,心似要提到喉间一跃而出。
怔忪中,身旁忽地暗影一闪,竟是萧瑟瑟拔腿跑开,摇晃在雪地上的背影好似一只被弩箭射中的小兽,借着苍茫月色落荒而逃。
空寂无声的雪地上,传来一阵又一阵窸窣声响,不知是什么东西在雪夜背后支离破碎,沈未已双眉紧蹙,隐忍住心中那澎湃而起的涩意,随着萧瑟瑟离开的足迹,转身走远。
霍木兰心中一揪,看着他远远消失在夜幕里的白影,忽觉那弥漫在眼前的井水彻底漫过头顶,将她吞噬在一片让人窒息的暗影中。
她有些痛苦地闭上双眼,似要就此沦陷下去,然耳畔却有一个声音把她从这水中用力拽起来——
“木兰,你现在懂了么?”
霍木兰闻声一愣,缓缓睁开眼来,正看见唐翎月夜下柔软的双眸。她第一次看见他这样深情的模样,不似年少时的憨傻,不似重逢后的旷达,而是真真切切的满眼浓情深意。
她心中慌乱,不知该如何应付,局促中只想到转身走开,唐翎双眉一蹙,拉住她道:“你什么也不说,我便当你是默认!”
霍木兰停下脚步,背对着他道:“默认什么?”
唐翎定定道:“默认你接受我。”
霍木兰的声音有些颤抖,“我们之间是不可能的……。”言罢,挣开他快步离开,唐翎心中一惊,发足追上,探手将她拉进怀中,一低头,抵住她微冷的额头,眼对眼看着她道:“我不信你心里没有我!”
男子气息笼罩在身周,他身上淡淡清香亦没入鼻端中来,霍木兰全身一颤,睫毛不住抖动,不知该将目光放在何处。她伸手去推唐翎,却被其拥得更紧,扭动中二人相隔更近,仿佛只要呼吸一重,他的吻便会覆盖下来。
霍木兰忙别开头,慌促道:“你松开我……。”
唐翎听得此言,眸中划过一丝痛色,深深看着她道:“我只要你点一下头,就这么难么?”
霍木兰用力克制心神,蹙眉道:“我心里没有你,也不可能和你在一起,为什么要点头?!”双臂用力一振,挣开唐翎束缚。唐翎一愣,怔然地看着她,只见她转过身去,背对着自己道:“这番话,我可以当你没说过。”
唐翎不悦道:“我说了便是说了,为何要当我没说过?!”
霍木兰用力呼吸,道:“反正……我不想记得,我……会忘记的。”
唐翎胸中一痛,不甘道:“为什么?!”
霍木兰似不想回答,迈腿便走,唐翎忙追上去道:“木兰,到底是为什么,你告诉我!”
霍木兰双足不顿,脚下雪声簌簌,唐翎赶到她面前来,伸手按住她双肩,道:“是因为要报仇?因为你还没彻底忘掉他?”一面问,一面低下头来,双眸中带着希望道:“还是因为我是唐门人?我说过的,我可以为你放弃,我……。”
“不是!都不是!”霍木兰大声打断他,眼中晕开一朵朵泪花来,坚决道,“就是我不喜欢你,我心里没有你,这还不够吗?!”
风吹月影,雪绒在身中飞舞旋落,随着霍木兰的声音飘起又落下。
只因为我不喜欢你,我心里没有你,这还不够吗——
爱了你十年,等了你十年,十年来心心念念,痴痴盼盼,最后却换来你一声不愿,怎么能够,怎么会够呢……
唐翎颓然松开双手,整个人呆在原地,任霍木兰在风吹雪舞中决然离开,心好似一瞬间被掏空一般,所有情绪全成枉然。
明月逐渐升上夜空,将清冷玉辉洒在唐翎落寞的脸上,那张脸上的神色在月影中变幻,直至最后一点点消失无余,就像这广袤无垠的地面,全部被掩埋在浩瀚大雪中。
墙垣头,有一条身形在婆娑月影下微微颤抖,萧瑟瑟缩在墙后,全身被墙边一颗树影全然掩住,故而霍木兰快步走过时,并未发觉她的存在。
她咬着下唇,眼看霍木兰黯然走回屋中,这才缓缓移动脚步,从墙后探出身来,一步一步,走近雪地上呆立的唐翎。
皓月当空,四下一片幽蓝,大雪在溶溶月色中变为一块无暇明镜,映出这孤山中一颗又一颗残缺的心灵。它们像山,像夜,像一切目所能及的事物,渴望被这一场大雪彻底掩盖,却也像雪,像冰,像这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期盼有朝一日,能有一轮旭日将自己消融……
可茫茫天地中,又有谁能掩饰谁的伤疤,谁能温暖谁的心扉?
唐翎站在雪地上,看着远处绵延起伏的山峦,惯来爱笑的双眸变得深邃而迷惘。萧瑟瑟站在他身后十步远之处,微微偏斜,故而一抬头,便能看到他月光下的脸。
那明媚如春的眉眼,她在灯火照耀下也曾这般细细的看过。
夜风吹来,在彼此耳边忽忽作响,好似那一夜暴雪中的呼唤。萧瑟瑟忽然觉得眼眶发涩,她弯腰捧起一团雪来,用力揉成一个大雪球,对着唐翎大喊道:“喂!我们来打雪仗好不好?!”
广袤无垠的雪地上,仿佛空无人影,使萧瑟瑟这一声喊叫变得格外空灵,来回盘旋数次,方真正进入唐翎耳中,然他却听而不闻,只淡淡看着山外发呆。
萧瑟瑟柳眉一蹙,略一思忖后,挥臂将手上雪球扔过去,砸在唐翎背脊上,生气道:“你到底来不来,不来我可就凑你啦!”
唐翎还是无动于衷,整个人好似风中冰封的雕像,萧瑟瑟睁大圆鼓鼓的双眼,见唐翎没有反击动作,心凉之余,陡升快感。
她又捡起几个雪球来,向唐翎单薄的身形砸去,一个又一个,砸在他后背,砸在他肩头,砸在他双臂,砸在他一动不动的单薄的影子上……
院外皑皑雪地上,霎时飞起道道白光,唐翎任她扔来的雪球打着,身肩被雪球砸开一层层雪霜,头上发丝变得银白,整个人显得那么可笑,那么狼狈。
萧瑟瑟看在眼里,只觉心中大快,她想仰头大笑,但却发现头一抬后,眼角边全是泪水掉下来。
头顶皓月茫茫,映出双目中一片水雾,举目所及,全是雪月无边。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萧瑟瑟气急败坏,用力捏了一个大雪球,红着双眸朝唐翎狠狠砸去,恰恰打在他微侧的左脸上。唐翎忍耐至此,终于忍无可忍,顺手接住那一团雪球,紧紧一捏后,便朝萧瑟瑟拂袖甩来。
萧瑟瑟未料到唐翎真会动手,一时忘记闪躲,嘭一声被那雪球狠狠砸在脑门上,霎时一个后仰,翻倒在地。
唐翎一愣,双眉微微敛住,只见萧瑟瑟像一只被砸翻壳的小乌龟般,四脚八叉地仰在雪地上,呆了片刻,才缓缓摆动双腿双臂,甫一翻身,有些艰难的爬起来。
唐翎忽然觉得萧瑟瑟这个动作滑稽而可笑,但嘴角动着动着,双眸却缓缓酸涩,仿佛有什么东西从内里涌上来。
萧瑟瑟抱起双膝,坐在雪地上,先是低头沉默,忽而又放声大哭。
唐翎一震,哑声道:“你哭什么?”
萧瑟瑟蜷缩在地,簌簌发抖,但哭不言,唐翎双目一红,厉声道:“你砸我那么多次,我都没哭,你哭什么?!”
萧瑟瑟抽噎一声,扶着额头,颤道:“痛……。”
唐翎闻言苦笑,声音沙哑道:“我比你更痛。”
淡月疏星,远不若身周这片浩瀚雪海莹亮,好似天地间所有事物,都只是大雪中茫茫一栗而已,渺小到无人怜悯的余地。唐翎一步一步朝萧瑟瑟走来,在她面前站了一会儿后,忽地半跪在地,抬手按住她低垂的头。
萧瑟瑟微微一震,慢慢地抬起头来,正对上唐翎那一双半湿的桃花眼,那里还有她自己泪湿满脸的模样。
唐翎神色黯然,揉了揉萧瑟瑟额头,低声道:“还疼么?”
萧瑟瑟登时一呆,咬住唇忍着眼泪,摇头道:“不疼啦。”
唐翎闻声苦笑,手从她头上一点一点滑落下来,仿佛整个人将要倒在雪中去。他双眸一闭,在萧瑟瑟身旁屈膝坐下,喃喃道:“可我……还很疼啊……。”
窗扉内,一盏油灯明灭,走来一高大人影。霍木兰下意识合上窗户,遮住院外那一片景象,然这一举还是被沈未已窥在眼中。他提着火炉,看着一脸局促神色的她,声音蓦然变得有些低微,“夜间微冷,我给你添些火。”
霍木兰微一点头,小声道:“谢谢。”
沈未已对她淡淡一笑,但这笑却是那么勉强,他提着火炉走到床边,背影在烛灯下显得有些落寞,霍木兰看在眼中,原本便黯然的情绪更是一沉,她试探着开口,道:“明后几天,山中还会落雪么?”
沈未已微微一震,将火炉放下,道:“不会,明日之后,便会天晴了。”
霍木兰垂头不语,似心事满怀,沈未已将床上的被褥拿起来,捧在火炉上烤着,片刻道:“你明天……会走么?”
霍木兰眼睫一颤,转头看回窗格,推开窗掩饰满怀心事,道:“不知道。”
沈未已蹙眉沉吟片刻,方认真道:“留下来吧。”
霍木兰一愣,沈未已续道:“我柜中还有些珍贵药材,虽不能根治,但延绵寿命总是有效的。”
霍木兰想起他橱柜中珍藏的那些奇珍异草,赧然道:“那不是……你给她收集的药材么?”
沈未已而闻言淡笑,却并不答白露之事,只道:“我既然已答应你,便会做到。”
霍木兰神色复杂,思绪纷纷中,忽听沈未已道:“有句话我想问你,不知……会不会唐突。”
霍木兰循声抬头,看着他道:“什么?”
沈未已沉吟好一会儿,方道:“你是因为身体的缘故……所以拒绝他的么?”
霍木兰身子一震,并未回答,沈未已垂睫道:“其实,既然已知时无多日,不妨就此抛开一切,轰轰烈烈地爱一场。”
屋中一片寂然,月华流动在窗纸上,好似数不尽的情绪在心间徘徊,霍木兰挑唇一笑,看着窗外冷月道:“那和我相爱的那个人,一定很不幸。”
沈未已闻言讶然,霍木兰续道:“如果是你,你……会爱上一个快死的人么?”
沈未已将烤热的被褥铺在床上,低声道:“不会。”
霍木兰脸上神色一僵,嘴唇微微颤动,便要一笑称是,忽见沈未已举步走来,探手替她关上寒风漏来的窗户,笃定道:“我会让她活下去。”
窗户关起,将山外那一轮明月掩住,霍木兰脸上的光泽也逐一消失。沈未已低头替她理好鬓角凌乱的发,指尖从她耳后缓缓滑落下来,低声道:“我把被褥烘热了,早点睡。”
霍木兰闻声一愣,似未想到他会细心如此,然仔细回想,他何时不是如此刻这般体贴入微?
转过头时,屋中灯影明灭,沈未已已悄然离开,霍木兰神色黯淡,缓缓走到床边坐下,摸着那温热的被褥,心中百感交集。
耳后和鬓角上还残留他碰过的余温,淡淡如这被褥一样,既让人温暖,又让人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