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丛培申,徐广顺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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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入冬以来,本来就身体不好的叶子又旧疾复发,整天咳嗽不止,而且痰中带血。一来二去的,连呼吸都很困难了。大召威弘看在眼里,疼在心上,他看出叶子的病已经有八成好不了,很难熬过这个冬天。所以,他除了处理难民中的事情外,其他时间尽量陪在叶子身边,尽量多给这个可怜的女人一些安慰。看着叶子每天都瞪着一双干枯无神的眼睛望着东方的天空发呆,大召威弘感到自己的心都在流血。

    这天夜里,天黑得吓人,风在窝棚外面刀子一般刮着,好像要把大地上的一切摧毁。窝棚里,叶子粗重的喘息声渐渐平息下来,她好像睡着了。这真是难得,大召威弘祈盼着奇迹发生,让叶子的病会突然好起来。他已经有几天没睡好觉了,就在这种美好的想象中,他进入了梦乡。

    睡梦中,大召威弘突然觉得脖颈发凉,睁开眼睛一看,原来三个黑衣大汉已经进入他的窝棚。其中一个大汉手里举着一个残喘火把,在他的头前照着;一个大汉拎着两条麻袋站在一边,看来这是要为自己收尸的;而中间那条大汉瞪着一双充血的眼,把一把尖刀压在自己的脖子上,那冰冰凉的滋味让他感到死亡将至。他认出这个人正是在东大屯的高家院子里与自己打斗的人,他一定和他的哥哥一样,认定自己就是杀他父母的人。那么还有什么说的,今天就是自己的死期,他没有挣扎,也没的辩解。

    他慢慢地坐起来,看一眼正在梦魇中的妻子,对高铁山说:“这一天终于来了,我等它已经好久了。我不想再做任何解释,只求你答应我一件事,然后再叫我死。”

    高铁山眨了眨眼睛,他想起了杀矢村英介时候的情景,什么也没说,只是把刀子在他的脖子上换一下位置。大召威弘见得到了允许,便说:“我的妻子就要死了,你能让我再最后喂她一次药吗?”

    高铁山看一眼躺在草垫子上的奄奄一息的女人,把杀猪刀抽了回来,然后押着大召威弘走出冰窑似的窝棚。大召威弘开始把铁锅架在火堆上为叶子熬药,高铁山他们不动声色地站在一边,看着这个即将死去的人有条不紊地做着手中的活计。

    药熬好了,大召威弘端着药走进窝棚,唤着叶子说:“叶子,该吃药了。”叶子从昏迷中醒来,吃力地坐起来,然后看了看站在自己“家”里的三个人,说:“他们是谁?你的朋友吗?”大召威弘把叶子搂在怀里说:“是呀,他们是我们最好的朋友,是能让我很快回到日本的朋友。”叶子艰难地露出感激之色,“是吗……那太好了。”

    高铁山看着这个女人,急忙把杀猪刀子藏在背后。

    叶子看着碗里的药,张开嘴刚想喝,又把嘴闭上了,她往外推着药碗说;“大召君,我这病是好不了了,干吗还去糟蹋这些药?把它留给别人吧!”大召威弘紧紧握住她的手说:“叶子,别这么说,你会好的,相信我,这是我最后一次喂你药喝了。我要走了,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不再回来了。我对不起你,我不该在你最需要我的时候离开……可有些事情就是这样无奈。我走后,你一定要坚持活下去,有什么事多跟鹤田和良子商量,他们会像我一样帮助你的。”

    叶子忽然听出丈夫的话不对劲,便用怀疑的目光看着这三位“朋友”,她的脸色顿时吓得惨白,想说什么却因呼吸困难而难以说出口。

    高铁山看着这个女人,转身走出窝棚,小神仙和贺天奎也跟了出去。

    “掌柜的,怎么……你下不了手?那俺回去替你宰了他!”走出窝棚的小神仙心有不甘地说。

    高铁山摇摇头,低声说:“俺不想当着他老婆的面杀了他。那个女人也活不了多久了,等她死了后,俺再来找这个大个子算账。走,回山!”

    窝棚里的大召威弘见自己躲过一劫,他紧紧地抱住了妻子,流出了泪,他不知道自己为啥而哭,但他从此对中国人有了一个全新的认识。

    第二天,叶子的病情更加严重了,高烧不止,咳嗽不停,痰里的血也更加鲜红了。鹤田洋一和良子很早就走过来,看着已经病入膏肓的叶子,鹤田洋一发起了牢骚:“我们干吗要到中国来呀,如果不来中国能遭这份儿罪吗?当初来的时候,开拓省的那些家伙把好话说尽了,‘什么到了满洲就跟到了天堂一样,过着神仙的日子’,这叫什么天堂?连地狱都不如!”

    良子也心气不顺,她反驳鹤田洋一说:“好了,现在还说这些有什么用?当初来的时候并没有谁逼咱们,差不多都是自愿来的。虽说开拓省的人夸大其词,可我们到了满洲后,白住人家的房子,白种人家的地,恨不能骑在人家的脖子上屙屎……谁没觉得生活比以前幸福多了?在那些日子里,我们想到过后悔这一天吗?谁也别怨了,就怨咱们自己无耻、贪婪!”

    “好了,你们都别吵了。我们的命运,我们自己说了不算。现在我们的关键是怎么保住这条命回到日本去。那些欺骗过我们的人都完蛋了,他们得到了报应,我们就不要再想这些了。”大召威弘见鹤田洋一和良子无端地争吵,很烦躁地说。

    鹤田洋一和良子都低头不语了,叶子躺在大召威弘的怀里,睁着蒙眬的双眼,落寞地看着眼前这几个人。

    正在这时,一个开拓民领着几十个女人连声招呼都不打就闯进来,其中一个女人还在哭哭涕涕地抹眼泪。那个领头的女人倒很恭顺,进门就施礼说:“长官,我叫川田顺子,我们是从大黑山要塞逃出来的,经过你们这里。我们想……想和你们住在一起,然后一起回日本……好吗?长官。”没等大召威弘开口,那个哭泣的女人开始告上状了:“长官,我的钱被你们这里的人抢了。啊对了,他是一个丑八怪……那可是我一年多的工钱呢,请你替我做主哇长官。”

    大召威弘看着她们,不知道该回答哪个问题。但他一眼就看出这是从大黑山要塞逃出来的妓女。想到她们也不容易,便先向川田顺子说:“住下倒可以,只是我们这里吃的很少……”没等大召威弘把话说完,川田顺子急忙赔笑道:“长官,我们有很多钱,全是军票……帮帮我们吧,给我们一点儿吃的。你要多少钱,就给你多少钱好吗?说着,她解开缠在腰里胀鼓鼓的袋子,开始往外一把一把地掏军票。

    大召威弘瞟一眼那些军票,就像看女人使过的卫生巾一样,面无表情,却很恶心。便问那个哭泣的妓女说:“你被人抢走的钱就是这个吗?”那个妓女急忙施礼说:“不是的长官,比这些还要值钱呢……啊,我叫百合子,那些钱是我一年多的工资呢,都被那个丑八怪抢走了……就在刚才。”大召威弘给鹤田洋一使一个眼色说:“去找松藏作

    次。”鹤田洋一一听,什么都没说就出去了。

    良子找出两个冻得像石头一样硬的玉米饼子,掰吧掰吧分给这几个女人。她们看到了吃的,纷纷上前接过来。捧在手里,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川田顺子带头吃了一点儿,其他的女人一看,一口就吞了下去。然后千恩万谢地施礼。

    不一会儿,鹤田洋一拎着一个小布袋回来,对百合子说:“你的钱就是这些东西吗?”百合子一看,上前一把就夺过来,捧在怀里赔笑道:“是的是的,这就是我的钱!”刚说完,她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好像自己的钱少了许多似的。她脱下自己的上衣铺在地上,然后“哗啦”一下把小布袋里的东西全倒在上面。

    人们一看,全惊呆了,原来不过是一些小石子,其中还掺杂着几粒黄豆。百合子一边数一边自言自语:“这都是我的钱,6000多个呢,实在饿得不行的时候,我就把钱吃了,换成小石子。”

    川田顺子恍然大悟,怪不得她一路上总是当宝贝似的捧着这个小布袋子,原来这里装着她接待过的6000多关东军官兵,那差不多是一个旅团的兵力呀。这时她想起了当初做慰安妇的时候,军方在“战前”动员时要求拿出不怕吃苦、不怕牺牲的精神为前方将士服务,谁接待的皇军将士越多,谁就是帝国的功臣,不但予以精神奖励,还有物质奖励。

    当过兵的大召威弘也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他很同情这个没有多少文化的单纯与草率的女人,便说:“百合子小姐,请你还是把那些黄豆吃了吧,然后把那些石子扔掉。皇军已经投降了,没有人再给你什么奖励了。”

    百合子一听,“哇”的哭了,一路上她总能听到“投降”的字眼,可她始终不相信。既然这里的长官也这么说,那一定是真投降了。她伤心极了:“原来真的投降了……我感觉皇军一个个的都有两下子,怎么就连个仗都打不赢啊?白费了我那么多力气,这帮挨千刀的!”

    但哭归哭,她还是没有把小石子扔掉。她把那些黄豆留给了病重的叶子,还是如数换成了小石子,还是像宝贝似的捧着它……捧着它和川田顺子她们吃住在东大屯难民营里。

    58

    由于苏军无法将集中在方正县的日俘全部运往西伯利亚,于是让剩下的日俘留在原地修路、建桥。高铁林领导的自治军独立团,仍然担任警戒。这天,高铁林和马震海在亚美、小魏、黄秋实等人的陪同下来到施工现场检察工作进度。在这冷得能冻掉下巴的天气里,看着几百号日本战俘身着非常单薄的衣服挥镐干活,而且一个个的都变成了“谦谦君子”,任劳任怨,没人偷懒,看不到一点儿抵触情绪。曾经的气焰冲天、骄横凶残不知哪里去了。高铁林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而且,到中午吃饭的时候,高铁林发现日俘们都端坐在寒冷的工棚里一动不动,有些不解。

    “这些日俘怎么不吃饭?想绝食闹事吗?”高铁林疑惑地问姚长青。

    “不是,”姚长青解释说,“昨天晚上他们取暖烤火,不小心烧毁了一间工棚。为表示歉意,俘虏们全体饿饭,用一天的伙食费进行补偿。他们是自愿的,没人要求他们这样做。”

    “哦。”高铁林面孔冷峻下来,陷入沉思。

    姚长青继续说:“这些日本人真奇怪,在没有放下武器之前,无比残暴、冷酷,为取乐可以把中国婴儿挑在刀尖上。一旦战败投降,马上就变成低眉顺眼的阶下囚,辛勤工作,谦和有礼,更以自动饿饭来补无意之过。这种截然相反的态度几乎没有任何过渡地表现在他们身上,真是世间罕见。这……还是正常人吗?太恐怖了!”

    高铁林背着手望着远处的战俘,像是自言自语:“这些人比那些切腹自杀的人更加可

    怕。我敢说,只有他们才能完成将来日本复兴的大业……输得起,这本身就是大勇。因为他们清楚地察觉到力的所在,而且表现在行动上。在他们看来,力就是一切,没有实力的国家和民族只能受奴役……今天,他们甘愿受奴役,其实正是积聚力量的一种方式。”

    他突然转身对姚长青说:“你信不信?有朝一日,他们一旦恢复了实力,就会立刻以一种和现在截然不同的面孔面对整个世界,这是他们对实用主义的另外一种诠释。所以,他们搞不好就会给人类带来灾难……这一点,是世界人民永远要提高警惕的!”

    高铁林怀着沉重的心情走在返回指挥部的路上,当他们经过日本难民驻地的时候,看见鹤田洋一和良子一起,拽着哭哭涕涕的阿玉往回走。阿玉的嘴里还念念有词:“我该怎么办呢?还是让我去死吧,要不然在这里也是等死。我一个人带着三个孩子,真是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了。连一口吃的都没有了,也不能跟人家要,谁这个时候还能有吃的?”

    良子说:“要活下去,唯一的出路就是请求中国人救救我们。”

    阿玉说:“或者干脆到他们的家里去……”

    鹤田洋一问:“到他们家去做什么?做媳妇吗?”

    阿玉抹了一把泪说:“如果真能给中国人做媳妇也不是什么坏事……看看咱们现在的样子,你想做人家的媳妇,人家还不愿意要呢。”

    高铁林将这些话断断续续地听到耳朵里,知道这个叫阿玉的女人因为饿得受不了了,到山里跳崖自杀,被鹤田洋一和良子救下来。他觉得纳闷,便径自往大召威弘的窝棚走去。正在这时,又看见几个日本难民从窝棚里抬出一个刚刚饿死的人,在经过高铁林身边时连头都没抬,饥寒交迫已经使他们麻木了。

    高铁林加快了脚步,随从人员也紧紧跟上。

    大召威弘听到有人敲窝棚的横木,便麻利地站出来。见是高铁林,战战兢兢地说:“长官……您有事?”

    高铁林说:“我看见又有一些日本难民死了?”

    大召威弘叹息一声说:“天冷……没东西吃,挺不住了。”

    “入冬的时候分给你们的粮食都吃完了?”高铁林纳闷地问。

    大召威弘点点头,不敢多说什么。

    高铁林一听,吸了一口气,望着一个挨一个的窝棚自言自语:“那么多粮食……怎么这么快就吃没了?”说着,他默默地走开了。

    松藏作次笑嘻嘻地走过来,看见高铁林紧锁眉头,就紧张得不行,便把笑嘻嘻改作一脸的讪笑,向高铁林等人点头哈腰,这些日本难民就他不会说一句中国话。高铁林没有搭理他,他看着这些中国长官的背影,摇了摇头,也觉得有些别扭。

    松藏作次一边往回走,一边琢磨着问题,他已经深刻地认识到,要想在这里好好混下去,就必须和这里的共产党长官处好关系。一来可以受到保护,吃些偏食,就像大召威弘和大召亚美那样;二来可以掩饰自己,就是自己干了坏事,他们也不会怀疑到自己的头上,就像抢那个婊子的黄豆,鹤田一下子就找到了我,这怎么行,这是绝对不行的!

    他正自闷头走着,猛抬头看见良子从阿玉家出来,便迎了上去。良子一看见他,扭头就走。松藏作次紧跑几步,拦住了她:“良子,你干吗总是躲着我?”良子眼睛一瞪:“离我远点儿,远点儿!”松藏作次忸怩作态地说:“都是我不好,那天晚上……唉,我真对不起鹤田兄弟,”他伸出一只手,照自己的脸上轻轻地抽一下,“我该死……我不是人……不过良子,看在咱俩的情分上,帮个忙好吗?”良子厌恶地瞪了他一眼,“我没空!”说完,便径自走路。松藏作次在她身后一边跟着一边说:“啊,是这样……刚才我遇到几个共产党的长官,想跟他们打个招呼,可你看我,连一句满洲话都不会说。”良子头也不回地说:“你以前不是瞧不起满洲人吗,耻于说满洲话吗,现在怎么想起学来了?”松藏作次嘬着牙花子说:“唉……现在不学看来不行了。良子,你教教我满洲话‘你好’怎么说?就教我这一句,好吗?”

    良子一怔,停住了脚步,忽然想出了报复他的好办法,便说:“用中国话说‘你好’?”松藏作次满脸堆笑:“唉,是是是。”良子想了想说:“中国话‘你好’就是‘你妈死啦’。”松藏作次学着说:“啊,‘你妈死啦’。”良子笑道:“对,就这样,‘你妈死啦’。”松藏作次又重复了一遍:“你妈死啦。”良子说:“记住了?”

    松藏作次高兴地说:“记住了,‘你妈死啦’。”

    良子又一本正经地捉弄他说:“说这句话时脸上一定要保持微笑。开始的时候,中国人听到你的问候会很生气,甚至会动手打你。但不要怕,那是因为你的发音有问题,中国人可能有些误会。你要坚持说下去,反复说,甚至大声喊,直到他们喜欢你为止,知道吗?”

    松藏作次嘿嘿一笑说:“谢谢了良子,还是你对我好。”说完他一步三摇地跑开了,恨不能马上就见到一个共产党的长官。

    良子望着他的背影低声骂道:“哼,这回你要倒霉了!”

    自从学了这句中国话之后,松藏作次几乎寝食难安,总要跃跃欲试,一天天地不着家,看到一般的中国人他还舍不得说,非要见到共产党的长官才开金口。机会说来就来了。这天他看见蔡大胡子和黄秋实从县城回来,朝着指挥部走去。他迎面赶上去,看着蔡大胡子满脸堆笑地说:“长官,你妈死啦!”蔡大胡子一愣,没想到这个日本人竟敢当面骂自己,一把揪住他说:“你刚才说什么?”

    松藏作次望着满脸怒气的蔡大胡子吓了一跳,但他立刻想起良子的嘱咐,以为是自己发音不正确。于是,他又结结实实地说了一句:“你妈死啦,长官。”蔡大胡子火了,一拳将他打倒,骂道:“你妈才死了呢!你个狗日的!”

    站在一边的黄秋实糊涂了,不明白这个日本难民怎么敢无缘无故地张嘴骂人,而且还是骂的脾气暴躁的蔡大胡子。

    蔡大胡子走过去又狠狠地踹了松藏作次两脚。松藏作次疼得在地上直打滚,但嘴里还不停地喊:“你妈死啦……你妈死啦……”

    蔡大胡子又要上前去打,被黄秋实一把拉住了:“排长,别打了!他大概是疯了。”蔡大胡子忽然觉得这个难民不正常,骂道:“滚!滚!别让我再看见你!”

    “是,长官。你……妈……死……啦。”松藏作次忍着疼痛还在拉着腔调说。

    蔡大胡子和黄秋实没再理他,转身走了。

    59

    1945年12月,方正县人民政府在它的最高首脑高铁林的疑惑中成立了,牌子被小魏和黄秋实挂在团指挥部的院门外。高铁林躇踌满志地站在牌子底下,看着老百姓在欢呼,听着人民群众的鞭炮声、锣鼓声。可他的脑子里还是被两件事占满了。其一就是他的疑惑,明明从苏军那里给日本难民拉来35车粮食,怎么这么快就吃没了呢?当他想到马震海可能从中做了手脚的时候,久经沙场的他险些冒出一身冷汗。如果那样,马震海就犯下了违抗军令的律条。在这种特殊的时刻,这个罪过可不轻;另外一件事,还是日本难民如何吃饭、如何熬过这个冬的问题。民主政府尚在初建,没有能力拿出足够的物资满足日本难民的需要。再到苏军那里去要,是根本不可能的。眼下唯一的办法就是号召中国老百姓一同伸手救日本难民一把,使他们绝处逢生。中国革命靠的就是老百姓,革命胜利了还要靠老百姓继续新的革命。“中国老百姓,伟大呀!”高铁林最后发出这样的感慨。

    曾经想自杀的阿玉,如今奄奄一息躺在草垫子上的阿玉,在她的窝棚里首先迎来了一个老实巴交的中国农民。

    “俺叫赵清泉,是方正县人民政府的农民,到俺家去吧,把三个孩子也带上。俺那里没什么好吃好穿的,可俺娘老好了,她不会让你们娘儿几个饿死的。”

    走投无路的阿玉完全听懂了这个男人的意思,艰难地爬起来,拢了拢蓬乱不堪的头发,又抹一把满脸的灰尘,“天哪,真的有中国男人要接我去做媳妇!”这是阿玉产生的第一个念头。看着这个朴实、厚道的中国男人,她一时间竟有些羞涩。她看了看自己的三个孩子说:“我……还有三个孩子呢。”

    “俺不是说了嘛,把他们都带上,俺都要了。”

    阿玉的心开始在她那衰弱的身体里“咚咚”乱跳。她望着这位善良的中国男人,使劲点点头,眼睛里有泪水在打转。赵清泉把三个孩子还有阿玉一个一个地抱到自己的爬犁上,再把准备好的厚厚的棉被紧紧地裹在她们身上。然后他坐在爬犁的前头,扬起大鞭子,啪的一声响,“走喽!”他清清亮亮地吆喝一嗓子,爬犁开始徐徐起动,后来越来越快,几乎在白雪上飞驰,那唰唰的声音就像北风拼命地刮。

    赵清泉一边扬鞭赶着爬犁,一边哼唱着东北二人转,这是一个快乐的东北男人。阿玉紧紧地抱着自己的三个孩子,突如其来的幸福使她感到恍如做梦。又想到自己跨越千山万水来到满洲,最终竟落得这样的下场,泪水冷冰冰地挂在她的脸上。

    很快,赵清泉把马爬犁赶进一个用桦木板搭成的院子里,朝亮着灯的屋子大声喊道:“娘!俺把他们娘儿几个都接来了!”

    “来啦,来啦。”一个和蔼可亲的中国老太太手里拎着大皮袄从屋子里迎出来,热情地向坐在爬犁上的阿玉招呼道:“快,快进屋,别把热乎气都放光啦!”赵清泉也随后一个一个地把三个孩子都抱进屋,放在暖烘烘的炕头上。

    浑身冻透的阿玉打量着这暖烘烘的屋子和眼前这位善良的中国老太太,感动得热泪盈眶,简直找不出什么话来感谢这母子俩,只是不停地鞠躬,嘴里反复说:“谢谢!谢谢!”当她想到刚才还在地狱里,这会儿就到了天堂,她又激动得忍不住要笑:“真想不到……真想不到……从桦川县的东大屯到佳木斯,再从佳木斯到哈尔滨。一路上死了那么多日本人……这会儿我却坐在这么暖和的炕上。天哪!这可别再是做梦啊!”

    清泉娘将桌子放在炕上,然后将红红的高粱米饭和一小盆猪肉炖粉条端到阿玉和孩子的面前,说:“看你说的闺女,这哪是做梦呢……吃吧吃吧,你们一定都饿坏了。”

    阿玉呆呆地望着冒着热气的饭菜,自逃难以来,她还第一次看到和闻到这么香的饭菜……她拼命地忍住不断往外涌出的眼泪。

    清泉娘看着这娘四个实在可怜,鼻子一酸,也要流泪,便说:“别哭啦闺女,快吃,趁热吃!”

    “唉唉,”阿玉答应着,含泪看一眼老太太,真想喊她一声“妈”。纯子和大弟弟早就忍不住了,端起碗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饭后,时候已经不早了。阿玉带着三个孩子和清泉娘住在一起,并把炕头让给了她们。阿玉的情绪还是一阵阵的激动。睁着干涩的双眼,没有丝毫睡意。“闺女,咋还不睡?”清泉娘悄悄地问,“想啥呢?”阿玉叹息一声:“啥都想……想那些死去的还有活着的姐妹们,想逃难以来的日子……她们的影子总是在我眼前晃,说话声总在我耳边响。”清泉娘劝她说:“想那么多干啥?人各有命。你现在要紧的是保住命,然后带孩子回日本。”

    阿玉一听坐起来:“大娘……你老叫清泉把我接来,不是让我给他当媳妇吗?”

    清泉娘也坐起来,给阿玉披上棉袄:“闺女,你想多了……是民主政府要俺们接济你们的,叫俺们把那些老的老、小的小还有生病长灾的难民接到家里,好歹熬过这个冬天。俺瞅着你们不过是日本的老百姓,和我们一样。如今受难了,怪可怜的,就叫清泉随便找个孩子多的领家来。这不,你们赶上了。”

    阿玉一听就哭了,怕惊醒孩子,她努力压抑着哭声。她忽然变坐为跪,悲凄地说:“大娘……您就要了我吧。我还年轻,能洗衣做饭,我还能给清泉生孩子……娘,你就要了我吧。”

    清泉娘说:“闺女,不是俺嫌弃你。民主政府说了,你们是日本人,还得回日本,你们的家在那儿……”

    还没等清泉娘把话说完,阿玉就抱住了清泉娘,哭着说:“日本现在完了,已经没有日本了。还有,我不想再回到那个令人伤心的地方……我们本来就是被他们遗弃在这里的人。”

    清泉娘也紧紧地搂住了阿玉,像是自言自语:“我能看得出来,你是一个俊俏的闺女,心眼儿也好。清泉他……人老实、厚实,他媳妇前年死了,连个孩子也没留下。这兵荒马乱的年头,说个媳妇也不容易!过了年,他就三十三了,也真叫人发愁。俺本来还有两个儿子,前些年日本人抓劳工把他们都抓走了,这一去就没回来。幸好那天清泉去给他爹上坟没赶上,捡了一条命。唉,可怜的孩子。”

    阿玉仔细地听着,尽管她没有听到自己想听到的那句话,但她已经听出了话外之音。她抑制不住自己的冲动说:“从今以后,我就和清泉孝敬您老人家。”

    清泉娘把她抱得更紧了,然后又用一只手浑身上下地摸着阿玉,叹一口气说:“唉,可怜的孩子,就剩一把骨头架子了……长上一些肉才好。”

    “娘——”阿玉大叫一声,泣不成声了。

    60

    在这个所有日本难民为吃、住、冷而愁绪万千的夜里,在这个刚刚死去全家而遗留下的日本人的窝棚里,有人发出这样的对话。

    “我能把你抢劫一空。”男人的声音。

    “没那么容易,我没睡着。”女人的声音。

    “356。”男人的声音。

    “675。”女人的声音。

    “356、675。”男人的声音。

    “没错,这是个非常安全的数字。”女人的声音。

    暗语对上,男人陈复明说:“这里安全吗?”女人园田早苗回答说:“绝对安全,这个时候没人到这儿来。”陈复明坐在园田早苗的对面:“青山重夫还活着。前天夜里,我们的一个特别行动小组把他的坟墓挖开了,检查那个冒名顶替的‘青山重夫’。他整整比青山重夫矮了4厘米,而且少两颗牙齿。”园田早苗说:“不出所料,他果然跟我们玩了一手‘金蝉脱壳’的小把戏。”陈明复说:“你这边的情况怎么样?”园田早苗说:“很好,我已经取得了高岩和青山小雪的信任。至少目前我是安全的,没有引起任何怀疑。我相信,青山重夫不会离他的女儿很远,甚至改头换面就藏在这些难民当中,只是没露面而已。但他早晚会跳出来,能替我搞到一张他的照片吗?”陈明复说:“很困难,但我会尽力的。高岩的情况怎么样?他是怎么样一个人?”园田早苗说:“除了讨女人喜欢之外,他非常危险。埋伏在他的身边不被他识破,那得是很有才华的人。因此,我只能用别的办法接近他……”

    “什么办法?”

    “我已经使他相信……我爱上了他。”

    园田早苗说完,粲然一笑。陈明复说:“你可千万别假戏真做。”园田早苗说:“怎么会呢?我可不能拿自己的宝贵情感和尊严开玩笑。”

    “查清他们的目的了吗?”

    “跟我一样,盯住青山小雪,然后顺藤摸瓜找到青山重夫。”

    “他是为谁服务?”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是共产党。”

    “……”陈明复刚想说什么,被园田早苗伸手示意打住了。

    外面响起了脚步声,一个影子遮住了门口的月光,青山小雪走进来。“小雪!”园田早苗惊呼一声,“你怎么找到这来了?有事吗?”小雪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谢天谢地,总算找到你了。”

    园田早苗用眼角的余光看到陈明复转过脸去,使青山小雪无法看清他的脸,才从小雪突然出现的震惊中恢复了平静。

    小雪看一眼坐在黑暗中的陈明复,对园田早苗说:“百合子病得很厉害,是内科疾病。光政哥哥说你是内行,要我来找你。”

    园田早苗站起身来,对看不清是谁的陈明复说:“横田先生,你的病没大碍,我给你开的药方收好了,回去吃一些就会好的。”

    陈明复点点头:“那我们回去了。”

    青山小雪与园田早苗急匆匆地往回走。可没走出多远,她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正看见那个叫横田的人也站在那里往这边望着,然后一闪身,躲在阴暗中不见了。青山小雪内心有些疑惑。

    百合子的病并无大碍,园田早苗回来后,给注射了6毫克的苯海拉明,10分钟后又重复一次,病情就基本稳定下来了。

    但青山小雪的心却始终稳定不下来。第二天,她心事重重地找到了高岩,对他说:“有件事,我不知该不该对你说。”高岩看着她那一脸严肃的样子,笑了,说:“说吧,为什么不说?有事别藏在心里,那样会让你的心里痛苦。”小雪说:“是这样……昨天晚上,你叫我去找回园田医生,可我看到她正和一个陌生男人在一起。而且,那个男人叫横田。”高岩很奇怪地看着她,说:“就这些吗?这好像很正常啊!”小雪继续说:“可我并不认为那个男人是日本人。”高岩一听,想起了那天晚上他去会见关长武时,园田早苗在后跟踪的情景,他的脸色也沉下来,问:“你为什么这么说?”小雪得到了鼓励,放大声说:“因为我听见他说的是中国话。如果他真的是一个日本难民,深更半夜地看医生,干吗要说中国话?满洲方言味还那么浓。况且,我在这里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个人。”

    高岩早就意识到园田早苗不是普通的日本医生。但他为了稳住青山小雪,便装作很轻松的样子解释说:“其实……在满洲,许多日本人在私下里也常说中国话,比如我就是这样。别想那么多,我很早就认识园田医生,她是个值得信任的人。至于那个横田……他爱是谁是谁。谁还没有几个不让人知道底细的朋友呢?放心吧,别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小雪相信了高岩,很快就忘了这件事。

    而园田早苗并非这样,自从她知道青山重夫没死以后,便注意起青山小雪随身携带的东西,最终她把目标锁定在那个精致的围棋盒上。当小雪不在的时候,她偷偷地打开了它,并未发现异常,她有些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