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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景春素来对自己的记忆抱有怀疑,当时年纪小,之后又无人再帮着她回想确认,便落得个难猜难揣的境地,无迹可寻。
她多次经过翰林院存放卷宗的地方,每一回都想进去瞧一瞧,兴许翻到当年旧案,摸清楚情委,也好宽慰这么些年来不明不白的委屈。
她仍是发热,脑子不清不楚,头疼欲裂,却咬着牙忍住不哼一声。沈英将她散乱的头发一点点拢起,拿过一根发带,松松地给她系起来。她颈后湿腻,皮肤却是凉凉的。沈英重新拧了一块手巾来,替她擦过后,又起身灭了灯,温声道:“接着睡罢。”
孟景春忽地掉下泪来。
眼中这酸胀滋味已很是陌生,那年离京后母亲便将她当男儿养着,连江州的远房表舅都骗过,让她与小子们一同去学堂,不许再碰女儿家玩的那些东西,厚厚的经方册子得倒背如流,一天只给吃两顿,连零嘴都不许吃,说那是女孩子才吃的东西。在学堂受了委屈,哭过一两回,被母亲责打,厉声同她说不许哭,当时年纪小,抽抽搭搭好不容易止住了哭,揉着眼睛哽着声儿答应不再哭。
母女寄人篱下,得帮着干活,母亲被铺子里的浓浓药味熏得一直咳嗽,她便帮着做。久而久之,竟将许多事当成了乐趣,觉着这世上并没有什么艰难,即便住着别人家的屋子,吃的是粗茶淡饭,但有书可念,母亲还在,便没有什么过不去。
江州十一年的贫乏生活倒让她渐渐生动起来,窜了个子,肚子里多了些墨水,依稀长成红颜美少年,再也不是当初那个揪着母亲衣角又惊又惧地被迫离开京城的总角小儿。
这天气里眼泪都干得慢,她还没来得及抬手抹掉,沈英的手却已是伸了过来,指腹轻轻替她擦了泪,声音清哑,略像叹息:“做不好的梦了?”
孟景春亦不知今日如何会想这么许多,黑暗中听他这难得温软的声音,竟更觉难过,眼泪掉得越发厉害。
以前母亲在时,生活好歹有个慰藉,即便母亲对她严厉得不得了,但有人可以相依为命便已值得庆贺。等真正只剩下了自己,即使再用力地活着,本质却都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往常她都不让自己去想这些,毫无建树,想多了有害无益。
但此刻,她反反复复咀嚼这其中孤苦,竟察觉出了难过。
天亮了兴许就好,可这夜竟这般长。
沈英替她掖好薄被,和衣在外侧躺了下来,隔着被子轻轻顺她的后背。孟景春翻了个身,抬手便去抹眼泪,沈英却捉住她的手:“好不容易换上的衣服,这么一来又要弄脏了。”
他自案上取过湿手巾,替她擦干净脸,手轻轻覆上她眼睛道:“什么都别想,再哭下去眼睛也得肿了。”
他的掌轻覆她眼上,隔着单薄的眼皮能感受到那微暖的触感,竟有安定人心的力量。孟景春身子缩在那薄被里,双眼被覆着,似是沉进一个更安稳的世界,一直睡下去都不妨事。
更鼓声再次响起时屋外已是微亮,孟景春睡得沉沉,脑袋歪着,松松绑着的头发竟没有睡乱。与先前两次相比,这一回她的睡相倒是乖巧非常,一晚上动也不动,缩在薄被里安安静静地睡着。
沈英悄悄起身,放轻步子慢慢走了出去,将卧房门给带上,又嘱咐了府中下人喂药送食等事宜,他这才匆匆换衣往上朝去。
孟景春醒来时阳光已是刺眼。一整夜的雨下完,第二日却得了个大晴天,夏日的燠热像是又从地上泛起来,孟景春出了一身汗,将中衣都浸湿。
回想起昨日之事,她便又觉得头痛。依稀记得沈英寥寥几句话,她看看这周遭一切,心道原来都不是梦境。
她欲撑榻坐起来,胸腹后背却是疼痛难忍,一开口声音也是哑的。
低头看看自己身上这中衣,松松垮垮也不知从哪里找来的。
昨日帮她洗澡换衣的那侍女推门而入,漆盘里放着药碗与粥碗,却不会开口说话,只与她做了手势,便将漆盘放在案上,慢慢扶她坐起来喂她吃药。
孟景春一动弹便疼,便由得她。
她吃了药与粥便躺下继续睡,脑中依旧是昏昏沉沉。
夜晚时沈英似乎来过,但她亦记不清他是何时走的。她时不时发热,脑子一会儿糊涂一会儿清醒。这样接连两三日后,她总算是完全退了烧,只全身还是疼。她将宽袖拉起来,手臂上的青紫淤痕倒越发重起来,也不知何时才能消下去。
她知这原先是沈英卧房,现下她霸占着倒有些鸠占鹊巢的意思,心中有些愧疚。她知沈英是为她好,可这情重得她有些受不起。这日她下床走动,被府中管事瞧见,那管事连忙请她回屋,说她身子还未好,得卧床养着,不宜多走动。
这管事姓牛,做事情细致得不得了,病中一切所需,都打点得好好的,毫无疏忽。
牛管事言辞恳切,她只好依言又躺回去。
牛管事这两日见相爷都在书房将就,早晨亦见他精神不好,便很是心细地又在东厢收拾出另一间卧房来,一样是按着沈英的喜好布置。
沈英回来见他又另收拾了卧房,便索性让人去官舍将孟景春的行李悉数搬了过来。
沈宅养了一只犬叫桂发,很是凶恶,那日孟景春的行李运到时,它便凑在那马车旁,似是嗅到了什么。待牛管事将那鹦鹉笼子拎出来,桂发便立时凑了上去,又扑又抓,吓得那笼中鹦鹉一通乱叫:“相爷、相爷!”
牛管事闻之陡然间黑了黑脸,拍拍桂发的脑袋,安抚一番那只惊慌过度的鹦鹉,拎着笼子往府里去了。
桂发不死心地跟在后头,牛管事回头看它一眼,它便安分些。
那鹦鹉仍是怕死了这只恶犬,缩在笼子里紧张地梳毛。
牛管事将那鹦鹉笼子放到了东厢的新卧房,行李也是一并都搬了进去,锁好门,桂发却仍是在房外不停徘徊,一点要走的意思也没有。
牛管事走两步,回头看看它,怕它做出什么禽兽的事来,便套了项圈将其拖到后院去拴着。
行李都被搬过来,孟景春却全然被蒙在鼓里。
搬行李那日,白存林还纳闷怎么孟景春就这么走了,实在是奇怪,问了问前来搬东西的小厮,小厮却一句话也不肯与他说,让他好生郁闷。
后来他又听闻孟景春查案遭袭,据说伤得不轻,都没法去衙门了,吓了一大跳。但他想去探望孟景春,却又压根不知道这小子现下在哪个地方养伤,一着急便去找了陈庭方。
陈庭方见他这着急样子,反应却是懒懒的。
白存林心道好歹是同科情谊,姓陈这小子竟这般冷血,真不是东西。
陈庭方却漫不经心回他:“人各有命各有归宿,白兄这般着急,在下看来却是白着急。”
他这仙人一般的话说得轻巧,白存林可不爱听,便自顾自地去向旁人打探了。
然他在京城到底是没什么人脉,打听了好几日,却也没打听出个所以然,便只好作罢。
在孟景春养伤的这短短十几日内,京城的事情亦不算少。万蒲楼的三当家宋定宽竟被抓进了刑部大牢,扣的罪名是怂恿朝中官吏参赌,挑唆其买卖官职,末了还加上了一条谋杀官吏未遂。
白存林自作聪明地一联系,便料定这宋定宽便是指使歹人暗袭孟景春的那个,心中气不打一处来。他见不着孟景春,却也能想象孟景春那小人儿被打得鼻青脸肿的样子有多可怜,实在是作孽!宋定宽这腌臜玩意儿真不是东西!
他恰有同科在刑部做事,便与那同科说,宋定宽这样的,必然要大刑狠狠伺候,弄得他生不如死才好。那同科见他如此咬牙切齿,懵了一下,道:“怎么连白兄都这般愤慨……先前上头已是有人叮嘱过绝不让这厮好过,现下压根已动不了刑了,再动恐怕就得咽气了。”
白存林:“……。”
紧接着便是万蒲楼的案子仓促地做了了结,二十余名朝中小吏被捕审问,伏法认罪后全部流放。
孟景春身困相府,两耳不闻窗外事,自然全然不知这阵子外头发生了什么。
外伤已是好得差不多,却仍得接着服药。张之青来过几趟,都是诊完就匆匆走了,连句多余的话也不与她说。
孟景春只指望快些好起来,她便能尽早离开,不叨扰沈英了。
又过了几日,沈英好不容易得了一日休沐,早早地便被屋子里的那鹦鹉叫声给吵醒,他便起了床,提着那鹦鹉笼子往另一间卧房去。
孟景春仍是睡着,沈英将鹦鹉笼子悄悄放下便又去伙房端了粥过来。
孟景春听闻动静,坐起来抬手揉了揉眼。往常这时候沈英定然已是上朝去了,没料今日此时却出现在房里。
她一愣,沈英却已是端着碗坐下来,不急不忙地递了杯水过去让她漱口。
孟景春乖乖照做,沈英又拿过碗,挖了一勺子粥,将调羹递至她唇边。孟景春愣了愣,忙伸过手道:“下官自己来……。”
沈英便将碗递给她。
笼子里那鹦鹉,梳毛梳得无趣了,张口便喊道:“相爷!相爷!”
孟景春吓得手一抖,差点没摔了手里的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