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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英伸手稳稳托住了那只端着粥碗的手,一句话也未说。
孟景春刚要开口解释,沈英却将调羹递到她嘴边:“先吃粥,快凉了。”
孟景春闷闷吃下一口粥,想开口,调羹便又喂至嘴边,只得继续吃。
她好不容易得空问了一句:“这鹦鹉如何会在这里……。”
沈英回:“不接过来难不成让它饿死在官舍?”
“唔。”孟景春又吃了一口粥,急急忙忙咽下去,又道:“下官今日就将它带回去罢,叨扰相爷许久了实在是……。”
调羹又是喂至嘴边,沈英容不得她再说下去。他瞥了一眼那只鹦鹉,只道:“我瞧它倒是住得乐不思蜀。”又转回头,看着孟景春吃粥的样子,道:“你呢?”
孟景春又吃一口粥,差点噎着:“下官、下官还是回官舍罢。”
“恐怕你想回也回不了。”沈英又喂了一口粥给她,接着道,“官舍交租银的日子已过,你这月未交,吏部的人恐怕以为你不住了,便将行李都清了出来,好让给旁人住。”
孟景春瞪大了眼:“那下官的行李被搬到哪里去了?”
沈英又将调羹递了过去:“你说呢?”
孟景春被一口粥堵得说不了话,心里却将沈英这个厚脸皮的从头骂到了脚。说什么吏部的人清她的行李,分明就是他自己搬过来的!当她是傻子么?吏部的人才不会因租银拖了几日就清空屋子,身为一国之相,竟编出这种鬼话来骗她一个八品小吏!
孟景春灰了张脸,将粥咽下去。
一碗粥很快见了底,沈英起了身,将那碗放回案上,开口道:“不高兴了?”
孟景春赌气一般跳下床:“高兴,不用交租银了。”
沈英蹙蹙眉:“伤都好了?”
她闷闷回:“自然全好了。”
孟景春说罢便要往外走,沈英将她捉回来,拉起中衣袖子瞧了瞧,连手上的瘀青都还未完全消下去,她竟还好意思说全好了。
孟景春将手缩回来,那身宽松的中衣罩在她身上委实太大,袍子都拖到地了。她又皱皱眉头,道:“相爷将下官的行李放哪里了?下官要去寻件衣裳穿。”
沈英声音淡淡:“这件不好么?”
孟景春撇撇嘴:“有什么好的。”
沈英转过身去,这般舒服的好料子自己都未穿过,全是新的才拿给你穿,竟还嫌弃起来了。心中这般嘀咕着,却是推开了门。
天气好得让人犯懒。沈英走在前头,孟景春便在后面跟着,走了几步沈英头也不回地与她道:“往后你便住东厢那间屋子,鹦鹉若想带过去便带过去,管事说近来桂发总是惦记着它,你小心些,别让桂发吃了那鹦鹉。”
“……。”
“东厢那边虽然暖和,却也别忘了关窗,会着凉。”
孟景春跟在后面点点头。
沈英又道:“往后有空教那鹦鹉说些别的。我瞧着也不是很笨,好好教也不至于只会说那两句。”
“……。”孟景春脸乍红。
沈英领她进了东厢的卧房,指了指角落里那两只大箱子道:“均在里头了,衣服自己找了换罢。”
孟景春忙走过去,打开一个箱子翻了半天,抓抓头发又开了另一只箱子翻了半天。
沈英站在门外道:“你统共就那么几件衣裳,竟还挑不出穿哪一件?”
孟景春心说这哪是衣服的事情,那一千三百两银票去了哪儿?
她遂问道:“下官的行李……全都在这儿了?”
沈英给了她一个很是肯定的答复,又问她:“什么东西丢了?”
孟景春自然不好意思直接开口问银票去了哪里,哑巴吃了黄连般地将郁闷咽回了肚子里。
后来想想却也释然,左右是横财,那自然有横财的去法。不是自个儿的东西,总归在手里拿不久。
何况菽园也已经落在了沈英手里,她即便有钱亦是买不回来。只是沈英为何要买这宅子,她心中倒是存了疑。那一日陈庭方说兴许沈英与孟家有什么渊源,如今想起来却也不是没有可能。
但她当真是记不得许多事,亦无从求证,只能暂时作罢。
又在府中歇了几日,她琢磨着得去衙门了。但官袍已被扯烂,总不能随随便便套件外袍便往衙门去。
她正苦恼,当晚沈英却带了个包袱回来。她拆开一看,里面躺着套崭新官袍,便高兴接下了。
第二日一早,更鼓声刚过,天才微微亮,她睡得正香,沈英却已是过来敲她的门。
她闻声,卷着毯子坐起来,揉了揉眼道:“下官再睡一个时辰去衙门也不迟的,相爷若要上朝还是赶早罢……。”
说完便直直倒下,搂着毯子接着睡。
沈英又敲了敲门:“城西不比官舍,去大理寺要远得多,你若走过去恐怕连点卯都赶不上。”
孟景春闻之立刻爬了起来,匆匆忙忙套上官袍便往外走。沈英见她这迷迷糊糊的模样,却也没说什么,只由得她去。
孟景春匆匆洗漱,匆匆吃饭,末了要出门时,却被沈英拖住。
沈英将她胡乱套上的官袍理平整,这丫头连左右交领压反了都不知道,过得真是马虎凑合。
孟景春低头揉揉鼻子。
沈英道:“新官袍,好好穿着,别再弄坏了。”
孟景春点点头。
沈英似是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只启了启唇,一个字也未说出口。他松了手,只道:“走罢。”
孟景春这才闷头爬上马车,缩在角落里继续睡。
这时的城西街道空荡无人,孟景春合眼假寐,马车穿行过清寂将醒的街道,车轱辘压过青石板的声音格外清晰,各种感官都异常敏锐。
赶早上朝也有好处,能体会这人世难得清净,且还是在这清醒的晨间。
到大理寺时,衙门里还没有人,沈英未下车,只叮嘱她傍晚离了衙门别一个人走,管事届时会来接她。
孟景春自从夜遇过歹人,胆子也是变小了,应下后便匆匆下了马车,一个人往衙门中去。
她许久不来大理寺,同僚们见了自是嘘寒问暖一番,她便只道身体已然养好,无大碍了。
倒是徐正达这只老狐狸,见了她跟见了鬼似的,也不同她说话,自然也不分派事情给她做,让孟景春无所事事了近乎一整日。
最后孟景春自推丞大人那儿接了个小案子打发时间,看完案卷天色已昏,同僚们陆陆续续都走了,她这才走到门口,等着牛管事。
京城夏日短,这天气已是渐渐凉了,晚上更甚。牛管事来得有些迟,与她解释道,自己先去了政事堂,结果相爷有事耽搁了,得晚些回去,便交代先接孟大人。
孟景春表示了然,便上了马车同牛管事一道回了府。
伙房的晚饭已是做好,孟景春面对着一桌子的菜心中慌慌。自她来后,伙房像是换了厨工般,每日饭食都能翻出花样,让人总有期待。
一盏灯火苗轻晃,孟景春索性伏在桌上,脸贴着桌面,看着门外头发呆。其实她饿得很,但沈英还未回来,总不能先开吃,末了将剩饭剩菜留给他。
她看着外头一株大树走了神,忽然开口问旁边的牛管事:“这棵树许多年了么?”
牛管事便回她:“许多年了,以至于这树都已经被虫子蛀空了。”
孟景春略惊讶:“蛀空了?”可看起来长得好好的啊。
“不细看瞧不出的,孟大人若白日里留意一番,便能看出其树心已死。”
孟景春神思竟有些恍惚。树心已死,只靠这表皮与地下庞大根须撑着,却依然枝繁叶茂,葱葱郁郁。她于是莫名地想起沈英来。
在她眼里,沈英大约就是这样一株空心树,心死多年,性子里透着孤僻,外头却装得诸事皆繁茂。
沈英的一切于她而言,大抵都是未知。她没有问过他所想,不知他喜好什么,亦不清楚他卸下面具后又是怎样的一个人。她甚至连他家乡哪里,家中是否还有亲人,都一概不知。
夜已深,也不知他还在忙些什么,如何还没有回府。
孟景春将头转了个方向,脸仍是贴在桌面上耐着性子等,却觉得有些哽。
沈英处理完公事,正要赶着回去,政事堂小吏却匆匆喊住了他,将一封书信交至他手上。那小吏道:“江州刺史朱大人加急送来的,恐有要紧事,下官不敢怠慢,便赶紧送了过来。”
沈英说知道了,便又拿着信折回屋内。
那年沈英第一次做春闱主考,朱廷伟便是考生之一,故而也算得上是他门生。这次朱廷伟外放江州刺史,他便托朱廷伟打听一番孟景春的事。
本不是什么特别要紧的事情,却没料到他会加急送来,沈英对着烛火拆开那封信,朱廷伟密密麻麻写了许多,他从头看到尾,手却僵住了。
朱廷伟写道,他只打探到孟景春是借宿在江州舅舅家,母亲前年离世,父亲应是很早就走了,家境很是寻常,并无什么特别之处。若说奇怪,便是这孟景春在入学堂之前还有另一个名字,且还是个姑娘家的名字——
孟绾罗。
沈英顿觉胸闷,十分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