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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川府的暮春三月,已经花开满树。
温暖中略带清寒的气息,催开了一树树的浮花浪蕊。花丛间暗香浮动,蔷薇蔓,木笔书空,棣萼,海棠春睡,绣球落。
巳时刚到,连翘引着朱明月顺着抄手游廊走过来。初生朝阳犹如轻纱一般的金光洒落湖面,又映照在红漆廊柱,廊内那白衫粉裙的少女,乌发如墨云堆砌,肌肤白皙胜雪,一双星眸莹莹生辉,显出眼角泪痣妩媚,莲步姗姗,正踏着阳光而来。
苑内正挎着竹篮采集花瓣的侍婢,见状忙迎上前。那少女伫立在垂丝海棠花下,浅浅微笑道:“我有事来找你家夫人,不知她起了没有。”
孙姜氏此刻刚刚穿戴好正打理妆容,听闻通报,连头发都没来得及盘完就从主屋出来迎她。朱明月不由道:“是小女来的不是时候,应该提前跟夫人打声招呼。”
孙姜氏一手扶着发髻,一手拉着她道:“小姐可千万别这么说,是妾身一直在盼着小姐的消息。如何了?王爷怎么说?”
朱明月蔼然颔首,“小女未尝负夫人所托。”
孙姜氏心口一块大石落地,脸上是喜出望外的笑容:“谢天谢地,菩萨保佑。来来来,小姐快随我进屋去,好生说说。”
那日在相思坞酒楼中提审张三,沐晟有言在先全权交给东川府处理,假如事后插手就等于出尔反尔,不好向禄氏土司府交代。于是孙兆康的请求,便在孙姜氏一来一往的斡旋中打了个折扣——由沈家小姐出面,倚仗的是黔宁王府,代表的却是沈家。毕竟被劫的是茶商,而沈家作为云南十三府的茶运总协办,从旁协助,顺理成章。
这样一来既不开罪土官,又把流官摘了出去,孙姜氏很高兴,孙兆康也很满意,之前被沐晟算计的事也就因此一笔勾销。
毕竟谁都不是傻子。沐晟在来东川之前分明就知道有张三这么个人,也知道孙兆康跟张三之间的关系,却故意做了一场故弄玄虚的局。而沐晟是不是有意经停在东川府已经不用明说。像这种明关照、暗陷害的做法,不是谁都能稀里糊涂蒙在鼓里,反过来还要感恩戴德的。但偏偏孙兆康置办私产是真,收受赃物也是真,现今有人要捅破这层窗户纸,就算是哑巴吃黄连他也吃得求之不得。
大家心照不宣。
“但是沈小姐毕竟是女儿家,亲自处理这种刑狱之事,实在有欠妥当。”孙姜氏拉着她的手,声音切切地说道。
“王爷在这件事情上是一定要避嫌的,而孙知府也不再方便出面,小女作为东川府中唯一的沈家人,代为处理是再合适不过。”
“说到底是妾身连累了小姐,否则像沈小姐这般矜贵的人物,怎么会去那等腌臜之地。”孙姜氏面露愧疚之色,一阵长吁短叹,“而那满嘴胡言的泼皮走货商,是个跑惯江湖的人,精明着呢,沈小姐年轻心思单纯,切不可被那厮反客为主给蒙蔽了。”
孙姜氏说罢抬头看她,双目闪烁着殷殷期盼的光芒。
朱明月怎会不明白她的意思,反将手覆在她的手背道:“夫人放心,小女去这一趟,不过是虚点卯数,走个过场。待将那人处置了,一切都会就此平息,再不会有人翻旧账。”
一番善解人意的话,直直说到孙姜氏的心里。后者满脸的愁容舒展开了,拉着她的手道:“小姐这么说,妾身便真真放心了。也请沈小姐放心,妾身之前的许诺作数,我家老爷将永远感念小姐的大恩大德。辛苦沈小姐了!”
孙姜氏依依不舍地将她送出敞苑,看着她的神情就像是在看一尊再造之恩的菩萨。
其实一点都不辛苦。
虽然她被沐晟摆了一道,也因此获得了提前回沈家的机会。东川这件事显然牵扯很广,谁知道沐晟会在他自己谋划的这出布局里面缠斗多久,届时他分身乏术,哪还能兼顾沈家?而等他的布局有了结果,说不定她在沈家的事情上也了结了。
府中派出送她的马车片刻都没耽误,出了府宅外的酒楼大街,直奔东川衙牢。之前孙兆康早就交代了上下官吏,李芳也亲自将衙牢的狱卒和看守打点好,等朱明月抵达,牢头已经翘首等候多时。
东川只有一座衙牢,就设在官署大堂的北角,离府城官邸有七八里路的距离。待她下了马车,牢头笑容可掬地迎上前,兜头就是一拜:“这位便是沈小姐吧。小的李柱,之前李通判已经交代好,一切都听从小姐吩咐。”
头顶上的太阳很烈,朱明月眯着眼道:“有劳李牢头,不知里面可都安排了?”
“小姐且放心。”
朱明月颔首道:“请前面带路。”
咄咄逼人的青春,咄咄逼人的姿容倾国倾城。
李柱是个阅人无数的,又供职衙牢多年,很明白孙兆康准许一个外人来牢里意味着什么;之前又有李芳千叮万嘱,她的身份已经呼之欲出。但终究是个娇滴滴的姑娘家,任性逞能、贪图新鲜,等下进了牢内,别吓坏才是。
东川衙牢的监门内有一面照壁,朝外的一面平整干净,朝内的一面却坑洼得不成样子。等绕过照壁进了监门,潮湿的地面一侧是狭窄斑驳的墙壁,一侧则是关押犯人的铁栅,中间是逼仄的甬道。甬道的南尽头往东拐直角弯就是内监,专门关押死刑重犯。
“听说孙夫人之前来过一趟?”
李柱在前面领路,点头哈腰地答道:“是啊,专程来给小姐打前站的。”
孙姜氏是出身极好的大户闺秀,哪里见过这种地方。拿着绣帕掩着口鼻,在两边丫鬟的簇拥下,仍有些瑟瑟。右侧铁栅内关押着犯人,尖叫一嗓子冷不丁扑到近前,撞在铁栅上的响动就把孙姜氏惊得一哆嗦,逃也似地顺着原路退出去,再也不敢踏回来半步。
李柱原想这沈家小姐也是如此,随着他一路往前走,遇到犯人往栅栏上扑就拿着狼牙棒狠狠一抡。那犯人叽里咕噜骂两句脏话,又缩回去,待看到李柱后面跟着一个小姑娘,故作狰狞地猛扑上前,发出吼吼的吓唬声。
“沈小姐别见怪,这些腌臜的破烂货,三日不教训就不老实了。”
李柱手里握的狼牙棒,精铁制成,转圈全是倒刺,光是看一看就够吓人的。此刻他在朱明月的跟前,却笑得满脸谄媚。
“李牢头在这衙狱内多年,职位低却责任重,劳苦功高。想来孙知府也是有心提拔的。”
少女肤若凝脂,在黑暗中似莹莹生辉。李柱咽了口唾沫,满面堆笑道:“沈小姐真是太客气了。小的就是劳碌命,实在不值一提。”
他顿了顿,然后用胳膊夹着狼牙棒的提环,“那咱们……还继续往前?”
朱明月点点头:“烦劳带路。”
“不劳烦,不劳烦。”李柱用另一只手提着油灯,乐颠颠地往前面走。
通过阴暗潮湿的外监,再往里就是四合院构造的内监,东西南三面都空着,只有北面关押着一个张三。顺着墙角拐了个弯,里面又旧又破的铁栅已经松动,露着光秃秃的铁毛刺,越往里还有股刺鼻的尿骚味。墙壁顶角的铁钩上挂着一盏煤油灯,昏黄的光亮,显得四周更加黯淡。
甬道里很静,等走得深了,那“呜呜”的声音就变得明显。
李柱又快走几步,在前面的墙壁凹槽里把烛火点燃。昏暗的光线一下照亮了铁栅,也照亮了一尺见方角落里铺着稻草的囚室,还有囚室内正剧烈挣扎的男子——
双脚悬空,双手被反绑在身后,双脚也捆上了,整个人似一只蠕动的肉虫。挂在半空中来回来去地扭动着身体。全部的着力点,只有脖颈上的一根麻绳。
投缳自尽。
像这样的死法很常见,但眼前的人却是被迫吊着脖子,嘴用破布堵着,一张脸已经涨红得发紫。
蓦然亮起来的光线源头,是一袭纯白的丝裙,裙衫的主人有着很精致的五官:檀唇不点而红,俏鼻柔腻若鹅脂,漆墨般的黑瞳,浓密的眼睫罩下一层淡淡的阴影,仿佛只须她轻轻叹口气,周围的一切就会变成清晨露珠、湖光水色,而她乌发白裙,身姿纤细,亭亭伫立在那儿,当真是姑射群仙邂逅逢。
“沈小姐,您看这……”
李柱摸了摸后脖颈,拧着眉头,有些心虚。
朱明月面对这骇人的场面似是毫无所感,反倒是安慰李柱道:“特地在牢里面做这样的布置,让李牢头为难了。但小女保证此事一了,绝不再给李牢头添麻烦。”
“小姐这是哪儿的话,能为小姐效劳是小的福气,您可千万别跟小的这么客气。”李柱陪笑道。
少女笑而不言,朝着那吊在半空的人望过去,一双眼睛凉而淡漠。这时李柱又在铜剔里添了些煤油,让灯盏更亮些。
“呜呜”的叫声,从强烈到微弱。
窒息感一波一波地涌上来,张三的瞳孔猛地紧缩,不断加深的痛楚和极度的恐惧,让他陷入深深的绝望。挣扎,死命地挣扎,直到悬挂在半空的身体扭得弱了,渐无生命迹象,那少女才摆了摆手,“行了,放下来吧。”
铁栅内被遮蔽的阴影里,即刻走出两个衙差,伸手擎着张三的下半身,像摘黄瓜一样,将他整个人扯了下来。片刻,李柱过去将栅门推开,朱明月略弯下腰,踏着地上的稻草施施然走了进去。
张三嘴里的布已经被拿掉了,涨得紫红的脸色,两只眼睛都有些往外凸,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其中一个衙差朝着他的胸腹狠踹一脚,再一脚,张三猛地佝偻起身子,像弓着腰的大虾,整个人从地上翻起来,然后是一声剧烈的咳嗽。
“作为一个走货商,你真是挺聪明的,知道为自己争取,三选一,你选了孙知府。”
张三睁开充血的眼睛,离他三尺远的美丽少女睨着视线,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此刻若是落在禄弘铭的手里,鞭刑、烙铁,断手断脚。换做是沐晟也一样,活罪难逃,生不如死。选择了孙兆康,结果却是一了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