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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明月蹙着眉道。
刀曼罗露出一个更惊诧的表情,然后捶着炕桌,笑得花枝乱颤:“看来,妹妹果真是喜欢那个又老又丑的家伙!要不这样好不好,妹妹便留下来,让他伺候咱们姐妹俩快活一阵子!”
她这么说,让堂堂的那氏土司情何以堪。
暗室里还有两个伺候的奴婢,眼观鼻、鼻观心地伫立在角落,听到这种惊世骇俗的言辞,仍似充耳不闻一般,没有任何反应。
“妹妹既不愿意为姐姐解答,没有关系,妹妹想见土司老爷,也没关系,但必须先跟姐姐开诚布公哦——妹妹到底是什么人,来土司府做什么的?姐姐不喜欢拐弯抹角,更不喜欢被敷衍,妹妹若回答得好,姐姐会考虑把土司老爷送给你几日,若有一句假话,姐姐可就不饶你了……”
徐徐朝自己走来的女子,身若无骨,媚意横生,每一步都有说不出的风情。朱明月却没错过刀曼罗眼中一闪而过的嗜血杀意。这么小的一间暗室,贵妃榻和矮案的距离能有多远?眼看着刀曼罗扭着水蛇似的腰肢,即将走到近前,朱明月从袖中拿出一样东西。
像是驱鬼的符咒一般,刀曼罗的脚钉在原地。
“……这,你怎的会有这个?”
一手握着青铜环,另一只手背在身后,朱明月的手心里渗出潮汗,面上却不改颜色:“夫人容禀,刀依兰夫人临死前嘱咐,将这东西带给那氏土府的刀曼罗夫人,小女忠人之事,也算是不虚此行,不负所托。”她说罢,将青铜环交给一侧的侍婢,让其转递给刀曼罗。
刀依兰,刀曼罗。
孟琏刀氏家的嫡出小姐,同父同母的姐妹花儿,一个嫁到了临沧陶氏土司府,一个嫁到了元江那氏土司府,都是尊贵的土司夫人,却有着截然不同的命运。
朱明月带来的这枚青铜环,与刀曼罗脖子上的那枚一样,来自同一柄银错青铜大环刀。那银错青铜大环刀是孟琏刀氏的传家宝,两姐妹相继出生后,刀氏现任土司把青铜刀上最小的两枚刀环截了下来,送给姐妹俩佩戴。
刀依兰的这枚稍大一些,刀曼罗抚摸着青铜环上斑驳的锈迹,从绣衫里拿出自己那枚略小的,凤目里划过一抹黯色,“这的确是我姐姐贴身的配饰,上面刻着夔纹和刀氏族文,内圈还有一处细小的缺口,不仔细是摸不出来的。”
“可据探子回报说,自从我姐姐身死,连同她的陪嫁丫鬟和随身侍卫,都被玉锦罗那贱人赐死了,无一生还。我姐姐身边也根本没有一个汉人女子。说,你究竟是谁?又是怎么得到这青铜环的?”
所有拿捏做作的表情褪去,一张颜色艳丽的面颊上,陡然浮现出一丝冰冷和狠厉,眼底的杀机毫不掩饰地显现出来。
如此之快的变脸,前后简直判若两人,朱明月却似浑然未觉般,略垂下眼帘,道:“夫人说的那个玉夫人,小女倒是略有耳闻……但作为四排山叶巴头人未过门的妾室,是不会跟陶氏土府勾结在一起的。至于这枚青铜环……其实是小女在来的路上遇到一个人,他把这青铜环交给小女,还跟小女说,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将这东西拿出来,但只要小女将它带给土司夫人,土司夫人就会保小女一命;若还不行,就让小女向夫人转述一句话——”
刀曼罗眯起凤眸,“……什么话?”
“那人说:夫人若想知道刀依兰夫人两个孩儿的下落,请到碧罗雪山,找一个叫萧颜的人。”
胆敢一个人来土司府,可能没有准备吗?朱明月给刀曼罗备了三份极有深意的见面礼:祭神阁的钥匙,刀依兰的青铜环,陶氏土府两个嫡子陶佑和陶贾的下落。
可事实上,只要是西南夷族的居民就会知道,刀依兰的两个孩子早就死了。那是刀依兰仅存在这世上的骨血,也是迄今为止,陶氏土府唯一享有嗣位资格的嫡出子嗣。
当年玉锦罗在大朝会上一舞成名,被陶氏土司陶赞惊为天人,为抱得美人归,陶赞当着席间文武百官的面,当着皇上的面,许给玉锦罗进入陶氏宗祠的资格,那个时候,孟琏刀氏还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部落。后来刀依兰的娘家势力越来越大,玉锦罗感到了威胁,又被陶氏土府安逸奢靡的生活养得食髓知味,便动了取而代之的念头。
玉锦罗在进宫前,服用过原亲军都尉府的绝子药,这辈子与子嗣无缘。于是趁着刀依兰缠绵病榻之时,下手毒杀了她的两个孩儿,刀依兰因此悲痛欲绝,病情加重,玉锦罗索性又给她喂了毒药,母子三人就这样相继命丧黄泉。
那是建文三年发生的事,原燕王藩邸的亲军都尉府还只是个小小藩王亲随的时候,已然发展得眼线遍布、神通广大,但那时姚广孝忙于辅助燕王篡位夺权,一直腾不出手来处理这个远在西南蛮夷的叛徒,这才让玉锦罗在陶氏土司夫人的位置上,坐了两年之久。
可玉锦罗直到死的一刻都不知道,当年陶氏土府给那两个嫡子隆重发了丧,棺椁埋在陶氏的祖坟,刀依兰的孩子却仍活在世上,活得好好的。玉锦罗自以为斩草除根的,只是两个替死鬼,正主被萧颜派人秘密转移出了景东厅。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获得了这一消息,多方查探之下,只查出有可能藏在了碧罗雪山的某一处主峰,却得不到实际的下落。萧颜之厉害,不得不让人惊叹。
两年后的而今,玉锦罗却死了,乱箭穿心,横死在了景东厅的内城大街上。
刀曼罗因此曾咬牙切齿地恨道:“千万别让我知道是谁这么多管闲事,擅自杀了玉锦罗!那贱人要是落在我手里,我有一千种死法,让她后悔来到这世上……不,她一定会落在我手上,用不了多久,就连陶赞那个贱男人也会由我处置,届时我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再让他眼睁睁地看着整个陶氏土府去给我姐姐殉葬……”
陷入回忆的刀曼罗,一脸癫狂的煞气,握着青铜环的手也跟着收拢,发出皮肉勒紧的声响。
毫无疑问,不仅是玉锦罗、陶赞,不仅是陶氏土府满门,甚至那个自作主张收拾了玉锦罗的人,一旦被刀曼罗逮住,都会用最残忍的方法将其置于死地。那么,勾结黔宁王府混进那氏土府的人呢?
“萧颜……!”
黔宁王府的军师?
惊疑、莫名、震惊等种种情绪,那一瞬在刀曼罗的眼底交错碰撞,她当然知道那个人对于现在的那氏土府意味着什么,在个人玩闹与生死存亡之间,这是开不得玩笑的。可是当朱明月主动提起那个人,反而将刀曼罗下一刻的猜疑和杀念,生生打乱了。
刀曼罗忽然觉得自己的心跳在慢慢变快,一股很奇异的感觉从心里涌出,不知是忌惮还是其他的什么感觉。
凤眸倏尔变得凌厉看向朱明月,刀曼罗想从她脸上看出些什么,却见她保持沉默,对那个名字似乎一无所知。
“那么这东西,果真是半路上有人交给你,而不是在你来之前,就准备好的?”刀曼罗言语间满是试探,“你没骗我?”
“夫人这样说法,不是想象玉罕姑姑一样,过河拆桥翻脸不认人吧……”朱明月有些奇怪地抬眼看她,见她面容阴晴不定,不禁往后退了小半步,仿佛是被她的神情吓到了,又像是暗自懊悔自己的轻信。这样的举止落在刀曼罗眼中,让刀曼罗想起几年间黔宁王府安插进来的那些女子。
可若真是黔宁王府安排的人,犯不着拐这么大一个弯,又何必仅为了送一个口信就送她羊入虎口?但她不是萧颜的人,那些绝顶聪明的巧思和手段,又是从何而来……听说,她是四排山送来的,是最后一个进府的待选祭神侍女,路上耽搁的时日,难道就是因为遇上了萧颜?
随手摆弄小人物,不管对方如何挣扎都无力反抗,这些年来,刀曼罗已经感受不到这种游戏地刺激了,朱明月的出现,无疑让她找到了一个新的玩弄对象,很特别,也够聪明,明知道扑腾不出猎人的掌心,却依旧不愿服输负隅顽抗。而今,更是跟她两个侄儿跟她扯上了关系……
“妹妹别担心,姐姐这么喜欢妹妹,疼你还来不及,怎舍得让妹妹受苦呢。”如安抚宠物一般,刀曼罗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露出一抹妖娆的笑,那笑意却不达眼底,“来,妹妹先与姐姐说句实话,托你给姐姐带青铜环的那个人,长什么样,多大年岁,有什么体貌特征……”
朱明月被送回弱水阁小苑的时候,背后的衣衫早被冷汗打湿了,雨后的凉风一扫,浑身涔涔的冷意。
原来不是不怕的。
胸臆里怦怦作响的心跳,让她的面色有些发白,单薄的肩膀在风中瑟瑟发抖,然而在朱明月眼底几不可见的,不仅仅是惊险过关的后怕和惶恐,还有亢奋,一种踩在生死深渊随时丧命的刺激和亢奋。很显然,刀曼罗根本不会放过她,更不会相信她说的话,之所以留着她,也不是忌惮刀依兰的两个孩子,而是她已身在那氏土府,还有机会逃出去吗?看她垂死挣扎,岂不是很好玩?刀曼罗只是给自己留下了一个以供慢慢消遣的新鲜玩物。
可谁说,玩物是不会反扑的呢?
整个弱水阁乱作一团。
之前朱明月刚被玉罕带走,后脚就有大批掌事的侍女带着人进来搜屋,这些掌事侍女不是穿香殿中负责教导的那些,而是一些生面孔,横冲直撞地闯进来,不由分说就将各个寝阁里里外外乱翻了一通。其余三个祭神侍女又惊又怕,眼看着偌大的小苑被翻得乱七八糟,不敢阻拦,但也不知道对方究竟要找什么。
等朱明月跨进苑门槛,扑入眼帘的就是这样一幅七零八碎、满地狼藉的景象。
自然,先搜的就是她的东屋。
阿萦缩着身子,战战兢兢站在抄手游廊里,等那些蛮横的掌事侍女从屋里出来,又朝着南面、西面的屋子过去,这才狠狠松了一口气。她是生怕被迁怒,一个不留神也被带走,但好在这些人没为难她。想来,是玉罕姑姑留着她还有用吧……阿萦想到此又是一叹,或许她马上就会派上用场了。
转过身的一刻,阿萦愣住了,“小、小姐……”
她回来了?
“看阿萦的神情,好像是早知道我回不来。”朱明月挽着裙裾施施然走上台阶,“还是说,阿萦不希望我回来……”
雨早就停了,积存在屋瓦上的雨水连成晶莹的细线,在檐下滴落出一挂玲珑剔透的水晶帘。
阿萦的脸色变了变,她的确没想到她还能回来,不仅是她,院里所有目睹她被带走的人,都认定她肯定是回不来了,哪知道……阿萦有些急切又有些尴尬地摆手,解释道:“小姐说的哪里话,奴婢正担心小姐的安危,还想着、想着等那些人走了,奴婢就出去打听一下小姐的境况,怎么会不希望小姐回来呢……”
“别慌,我只是说的玩笑话。”朱明月挡了挡顺着瓦当淌下来的残雨,微笑着缓步走进寝阁,“折腾了这些时辰,帮我准备一桶热水,你就下去歇着吧……哦,对了,要清水,不要羊乳,今后的羊乳也都不用再泡了,记着跟那些奴仆说一声。”
阿萦愣愣地应了声,见她一副淡然安静的神色,心里不由得更没底了,忍不住道:“小姐,这……”
“放心,玉罕姑姑不会有意见的。”
朱明月背对着她,似笑非笑地说道。
阿萦愣愣地说道:“那小姐刚刚……”
“土司夫人赏了神祭堂一些稀奇的玩意儿,刚刚,玉罕姑姑让我也过去见识一下。这不,见识完了,就送我回来了嘛。”
朱明月这番说辞,显然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什么了不得的玩意儿,能让玉罕这个教习姑姑在电闪雷鸣的大雨天亲自来“请”?而且朱明月分明是五花大绑地被抓走的,没见那些粗妇有半分客气的意思。
阿萦不辨所以,或许待会儿玉罕姑姑来寻她,会跟她说个明白……心里这么琢磨着,也就释怀了,朝朱明月弯了弯腰,退出去准备热水。
“怎么,你就这么放过她了?”
阿萦离开后,回廊内,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从北屋过来。
朱明月站在敞开的琐窗前,正在擦拭微湿的发梢。两人隔着一道雪白的窗纱说话,朱明月的目光,很自然地落在对方手里的一根芙蓉花枝上,“不然还能如何?问她出卖主子的大罪?”
阿萦本就不是她的奴婢,临危自保,不得不向玉罕低头。
月弥望着窗下挂着的几株吊兰,轻笑着摇头,“我看你还真是挺好说话的。将心比心,若我换成是你,绝不会放任身边的奴婢跟自己不是一条心。姑息终会养奸,与其防备着随时被落井下石,你不想换个人吗?”
“这府里不光阿萦是有主子的,”其余的奴婢也是。换谁来都一样,不如留一个还算老实本分的。朱明月放下手里的帕子,将搭在肩上的长发拢起来,“……月弥,我不像你,有那么大的能耐,我也没多深的居心。”
月弥是红河彝族最尊贵的小姐,被当成祭神侍女送进府来,与其余那些平民姑娘不同,她一直都享受着超然的地位,连玉罕都在背地里敬她三分。当然,这些不会为外人道。与月弥有着相同地位的,是那个沧源佤族叶巴头人的小女儿——叶果。两个来自不同地方的少女,用了不同的手段,只为了达成一个相同的目的:勾引那氏的土司老爷那荣。
这座土司府也的确值得无数女子前仆后继,何况很多头人都希望借由那氏的力量壮大自身,联姻无疑是最好的途径。想要堂堂正正地进府,充任祭神侍女就是唯一的机会,至于神祭堂的秘密,以叶果和月弥的出身,轻而易举就能置身事外。唯有月卓拉,她知道一些,却一知半解,又不够聪明,最终没能逃脱召曼的手掌心。
叶果是极聪明的,月弥却比叶果更聪明、更有心机,可是这么多年来,那氏土府从没有一个正经的妾室,不是没有原因的。纵然土司老爷一直贼心不死,在各府、州、县搜罗年轻少女。很多土官流官为了讨好那荣,不断地往元江府秘密运送美人。不少侍婢自恃貌美,总是妄图勾引争宠……可惜,对手是刀曼罗,孟琏刀氏的嫡出二小姐,那个不能以常理估量的女子,每一次都用实际行动告诉这些人——爬床,是要付出惨痛代价的。
如今,叶果已然买通了府中下人,登堂入室;月弥仍待在神祭堂里韬光养晦,静观其变。一向眼里不揉沙子的土司夫人,是洞若观火,还是仍蒙在鼓里?朱明月想起那个让人不寒而栗的女子,又想起自己进府那日,三管事岩布跟她说的一句玩笑话:“这府里,水深,慢慢来吧。”
月弥像是听出了朱明月话中有撇清之意,慢慢地笑了:“哦?那你是因何而来?可别跟我说,你当真是来奉神的。”
“能住进神祭堂,不是为了奉神还能是什么……勐神祭迫在眉睫,咱们被点了名留下,也算是得了恩典,比那些仍留在暖堂西厢的姑娘不知幸运多少。做人要知足。”
月弥显然没想到她会这么说,蹙了蹙眉,颇有些可笑地说道:“知足?说得好听些咱们是祭神侍女,那是外面的人不知内情,经过这么些时日,你就一点都没察觉?再退一步讲,就算能顺利度过祭神仪式,最后还不是要留在神祭堂里奉神一直到十八岁,最美好的年华都要虚度在这里,不应该为自己争取更好的吗?”
何况能不能平安待到十八岁,还是两说。
少女伫立在雪白窗纱后,隐约轮廓,却能想象出究竟是怎样一位绝色佳人。西南夷族的姑娘并不乏出众的相貌,且素来以黑为美,与中原汉家衡量美人的标准不大一样,但月弥不得不承认,眼前的这个汉人少女,真的很惹眼。
可月弥也是难得的美人,更是堂堂的红河彝族贵女,一次次地放下身段来向她示好,岂料对方非但不领情,还拒她千里。攥着花枝的手不由收紧,掐断了上面的花团仍不自知,月弥索性也不客套了,直截了当地说道:
“我会来与你说这些,也是好意。听说刚刚祭神阁出了事,你是不是因为这个被带走的?虽然你毫发无损地回来了,但那么多姑娘,为何偏偏把你带走?你淋了一身的雨,又被推搡来推搡去,现在被放回来,你就没有一点不平?你在府中没有任何倚仗,越往后就越会举步维艰,我不想你等到寸步难行的时候,才后知后觉……”
显然月弥理解错了,她以为朱明月能安然无恙地回来,是因为有雅莫的关照。这样的人,就是她必须要拉拢的,而作为一个没有任何依仗的平民女子,红河的贵族小姐能来示好,难道不应该感激涕零地争取吗?可惜,她不知朱明月真的不是为此而来。
次日,整个神祭堂就被封锁了。
这一天,是六月十九,雅莫顶替召曼作为祭祀主持巫师的第七日。
封锁神祭堂,是为了将祭神阁遭严重破坏的事,禁锢在土司府之内,严禁扩散到整个元江府。这是防止谣言流窜小事化大,以争取内部消化处理的最稳妥办法,情理之中。然而也正是这段时间,府外的几大村寨中,牲畜不断死亡、族人不断病倒的事,愈演愈烈,在局部的小骚乱没有演变成大范围的恐慌之前,雅莫既要小心翼翼地处理和消弭祭神阁的事,还要分神派遣巫医们去各村寨里查诊,一时间忙得焦头烂额,分身乏术,不再有时间召见神祭堂里的待选祭神侍女。
摆夷族的巫、医不分家,这么紧要的关头,德高望重的大巫师召曼却病了,病得人事不省,诸事一概撒手不管,等于是给本就忙乱的雅莫雪上加霜。两日之后,更混乱的场面终于发生了——不知什么人将祭神阁被毁、神龛被盗、神像斩首的事,传到了府外,一下子引起轩然大波,曼腊土司寨陷入了空前的祸乱,连久不出面的土司老爷那荣,都给惊动了。
二十三这日,那荣忽然亲临神祭堂。
闻讯欣喜若狂的待选祭神侍女们,并未因此瞧见地位尊崇的土司老爷,数十名身披轻甲手执景颇尖刀的那氏武士随之而来,在一向不允许男子出入的神祭堂内横冲直撞,先是替换了原有的那批人,又逮捕了大批堂内的下人。已经选上的、正等待被选的祭神侍女们被困在各自的屋内,只听外面一阵阵人声嘈杂,甚至还伴随着刀剑交鸣声、打斗声、喊叫声……
神祭堂,似乎要变天了!
然而正当屋内的姑娘惶惶难安,生怕有人闯进寝阁时,外面忽然静了下来,铿锵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渐渐消失……谁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谁也不知道在这一个时辰的工夫里,神祭堂有多少人消失了,几个面容肃寒的陌生奴婢在廊内,分别把守着暖堂西厢、弱水阁别院,仿佛两道强硬的屏障,阻隔了外界的一切打扰。
直到第二日的早晨,沉寂了一夜的神祭堂迎来土司老爷的命令:女巫师雅莫因玩忽职守、触怒寨神的大罪被撤职。召曼仍在病重,万不得已之下,忍痛割爱,从巫医中挑出一个人暂时充任大巫师,并命其用最短的时间控制住局面,处理好一切。
这一日是六月二十四,消息被传送到府外,所有元江摆夷族村寨为之哗然。
但是可以想象,勐神大祭在即,作为摆夷族最高权力代表的那氏土府,却陷入内忧外患的空前危急关头,两名呼声最高的大巫一个卧病在床,一个束手无策,致使象征着摆夷族信仰的神祭堂一片混乱。这时,有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巫医,临危受托,用了短短不到五日,竟以一人之力治好了几大村寨里的疫病,力挽狂澜,成功阻止了疫情蔓延,又雷厉风行地整顿了神祭堂,抓住了之前破坏祭神阁的真凶。
三万摆夷族众为之折服!
土司那荣满面含笑地拉着这位巫医的手,走上元江府最高的那座城楼,用高亢而激动的声音朝着城下聚集的几万族众宣布:弥陀莎,当之无愧地成为摆夷族的大巫师。
半月时间不到,一切都发展得飞快,等众人惊觉之时,一切又都飞快地解决了,就像是做了一场荒唐的大梦。可代表着神圣勐神、在族内有着超然地位权力无二的大巫师,非是世袭不可充任,这样一个素日里默默无闻的女巫医,又是在近乎草率的仓促情况下,却没有人质疑那荣的决定。土司夫人呢?如此重大的变故,土司夫人怎么会允许?
土司夫人出城了,就在出事的前一日,领着一队心腹武士,去了碧罗雪山。
弥陀莎被任命的这一天,是六月二十八。当然,这段时间所发生的一切都在土司府外,在摆夷族的各大村寨里,与土司府神祭堂中的待选祭神侍女无关,姑娘们战战兢兢地过着每个一成不变的日子,她们只关心自己能不能被选上,只关心谁留谁走,丝毫不知神祭堂外发生过怎样惊心动魄的变故。
直到弥陀莎作为祭祀大巫师,在修缮好的祭神阁偏殿召见她们,姑娘们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雅莫巫师真的被撤了!祭祀巫师的一再换人,在历年的勐神大祭从未有过,有些女孩子不禁幸灾乐祸地想,既然祭祀巫师都换了,那么,已经选上去的那些祭神侍女,是不是也要换人了呢……
朱明月见到弥陀莎,恰恰是在六月二十八,弥陀莎被任命的一日。而在隔日,午后,朱明月见到了那氏土司那荣。
终于可以收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