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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让人平静,许多从前没有注意到的声音在自己的生活中浮现,窗外沙沙的风吹树枝声,鸽子噗噗拍翅膀的声音,好像很小的时候,赖在床上装睡不想去书房习字,闭着眼睛听到的声音。
好逸恶劳是人的本性,母亲对自己寄予厚望,严厉要求,高压之下,年幼的他更是对习字背书厌恶,千方百计想装病逃避去书房。旁人都是严父慈母,自己却是严母慈父,从小父王就并不在意自己的功课,偶尔一见,也都是微笑温和,母亲因为自己背不出书打自己戒尺,自己又哭又闹,他也只是笑道:“孩子还小,将来也不过是个闲散宗室,儿子肖母,愚钝自有愚钝的福气,何必强求,闹得鸡飞狗跳的家里不得安宁。”
母亲知道父亲不喜闹腾,再罚自己,就都避着父亲,又因为那句“儿子肖母”深以为耻,平日里绝不肯承认自己学识不行,近身既好用识文断字的奴婢,又不许奴婢学识超过自己,倒闹得身旁尽是见风使舵、察颜观色的谄媚小人却不自知。
愚钝自有愚钝的福气……因为父王的确是因为她的愚钝才让她当了皇后,而在父皇眼里,这已是莫大的恩赐与福气了,也不知道自己失明的消息传进京里,父皇母后会如何想。母后本来也就对自己没抱什么希望……她还会为自己感觉到悲伤吗?还是为自己再一, 次烂泥扶不上墙而感觉到愤怒?李知珉在黑暗中讥诮地冷笑了一声,惊觉黑暗让往事琐碎的不快尽皆浮上心头,这样不对,会让悲观的情绪控制自己。
蒙住眼睛,是为了看得更清楚,不是让自己变成怨天尤人的废物的。
他坐起来,却有人立刻上来扶起他,赵朴真在他身侧轻声道:“王爷,鸽舍有信来。”
从前鸽舍的密信,都是王爷亲启,赵朴真掌华章楼数年,知道鸽舍里驯养信鸽,知道信鸽每日来回带来各方密信,然而却从来没有任何人看过鸽子们带回来的信。而她从前一心想着要离开王府,更是一步不多走,一眼不曾多看,就怕知道得太多。
然而现在王爷失明……高灵钧将鸽子上戴着的密封蜡筒送来就装作有急事跑了,那蜡筒上是暗红色的火漆印,这是特急的意思,怕是京城有消息来,她只有硬着头皮进房,看到王爷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她也不知道王爷到底是睡着着还是已经醒了,只好静静侯在一边,直到看到王爷坐了起来,才上前禀报。
李知珉双眼上蒙着雪白的纱布,转过脸来,赵朴真却仍然仿佛看到他昔日那犀利而冷静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垂下眼皮,躲避那如有实质的压迫感,李知珉却淡淡道:“拆了。”
赵朴真将那蜡筒打开,取出里头一卷油纸展开,里头却都尽是数字,每三个一组,全看不懂。李知珉却仿佛仍能看得见一般继续道:“在我箱子里拿那本《六韬三略》出来,按上边的数字对着看,第二个数字是页数,第一个数字是自右而左第几行,第三个数字是自上而下第几字,你一一破译出来,誊抄出来后告诉我。”
赵朴真拿出那本青竹纸封面的《六韬三略》来一一对应依言破译,这本书李知珉行军途中经常拿来看,众将见了多以为王爷勤习兵法,如今看来这密信所对应的书也是随时变化,便是中途信鸽被别有用心的人捕获,知道上头的含义,也未必知道对应的是哪一本书,倒是个万无一失的密信传递法子。
信很快就译出来了,她却被信里的消息震惊到了,深深吸了一口气,李知珉敏感问道:“如何了?”最近这些日子边疆一直飞报消息回京,这密信里,就是再说最近京城的动向。
赵朴真读出了破译出来的文字:“冬至日,上官老夫人携上官谦嫡女入宫给后请安,宫里内线传讯:上官欲嫁女于秦王,后大悦,厚赏之,当夜求见上,回寝宫后喜形于色。”
很显然李知珉在宫里在窦皇后身边必是有内线的,上官谦没有续弦,后院无人主掌,因此一直深居简出的上官老夫人忽然亲自带着上官筠入宫,那必然大多是和上官筠的婚事有关了。上官筠曾几乎为太子妃,她的婚事,各方人都关注着,便是战起前,也有范阳节度使夫人亲自进京为义子求娶,虽说看起来十分不般配,却也算得上是一方枭雄给出的结好的信息,总归是引人注目的。而这个信息里,显然上官老夫人进宫给皇后请安,私下对皇后表达了将上官嫡女嫁给皇后嫡子秦王的消息,那显然是确凿的,而皇后大悦,也在情理之中,毕竟窦皇后之前为秦王谋取五姓女,结果被世家们婉转地拒绝,虽然之后秦王取得了战功,本来可以借着战功再次谋取一番,然而秦王在这节骨眼上,却失明了,失明的皇子,还有什么前途?在世家女里头再找秦王妃,已绝不可能。这个时候峰回路转,上官家,居然愿意将最宝贵的嫡女嫁给秦王!这对窦皇后来说,显然是个喜出望外的消息!
之后窦皇后求见皇上,这消息没有写具体,可知无法探得确切消息,但几乎可以猜想到必然是和皇上请赐婚的旨意,回寝宫后喜形于色,那自然是得偿所愿了——上官筠要成为秦王妃了!
赵朴真极力保持着自己声音的平稳,却依然无法控制地流露出了一丝颤抖。
幸好李知珉显然也被这消息吃了一惊,十分莫名地转过头,然后才想起自己看不见,伸手按了按纱布后的眉心,微微有些诧异:“上官家这是做什么?”
他皱起了眉头,微微侧头,露出了和从前一样深思的神色……他总是这样,很少见到他笑过,也很少见他纵情享乐。和从前一样,任何事情都要殚精竭虑地反复思虑。一般人知道上官世族要将最宝贵的嫡女嫁给自己,怕是要喜出望外,更何况是那样一个才华横溢,冰雪聪明的美貌少女……李知珉却仿佛不知道有这样一个绝世佳人要嫁给自己一般,一丝喜意都没有,而是静而深地想着,谁都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什么。
冬日清晨的阳光斜照下来,给他苍白的脸上增添了一丝柔软的暖色,即便是纱布蒙着他的眼睛,他的轮廓也依然十分动人,因为失明,赵朴真可以不再像从前一样小心翼翼地伺候着,可以肆无忌惮地用目光直视着他。
她忽然明白了刚才看到消息的一刹那自己心里突然冒出来令自己都震惊的嫉妒是什么。
大概是目光放在这个要杀自己的人身上太久了……
她竟然,好像是,喜欢上了这个人。
她在深深嫉妒着那个叫上官筠的贵女,她知道她要嫁给的,是怎样一个惊才艳绝,却隐忍冷清的男人吗?
又或者是,她有着一双与众不同的慧眼,早就看出了他的不同凡响,于是慧眼识珠,依然在所有人都不看好他的时候,在他失明病弱,人生最低谷的时候,选择了嫁给他。
上官族,数百年的世族,曾出过数个皇后的世族,青钱铺路、冰山避暑,这是多么高的门第,几乎可以算得上是下嫁,更何况还是京城明珠,才貌双全……而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娶了她,也就赢得了范阳节度使这一支强有力的援助……谁都不知道,王爷却知道……
赵朴真几乎有些自暴自弃地想:你在想什么?便是他失明了,他不得势,也不是她一个宫女可以肖想的……
更何况……还有那个致命的秘密,他当初就想杀了她灭口,自己只要留在京城一天,就一天不安全。
更何况……
赵朴真看了眼那抿着唇深思着的冰冷淡漠的侧脸,任是无情也动人——然而他的确根本对你没感情。
宠爱?重用?待她似乎比待旁的侍婢更不同些?
一切都不过是……觉得用着比较趁手,因此就稍加青眼罢了,三项大事,已经办了两件。
不如离去。
赵朴真百千思绪纷乱之极,不过是一瞬间,便已快刀斩了乱麻。李知珉忽然开口:“去请宋先生来。”赵朴真没反应过来:“啊?”
李知珉轻轻敲了下桌子:“去请宋先生过来,把你誊好的这密信给他看看。”
赵朴真定了定神,走了出去,果然请了宋霑过来。
宋霑看了密信将手一拍:“妙哉!此乃天助王爷!”他十分兴奋地站起来来回走动:“无论上官家意图如何,他们此举,必将走到东阳和太子的对面,更不要说无论是家世还是人品才貌,上官娘子都可以说是极佳的王妃人选了!王爷还有什么疑虑?”
李知珉皱了眉头:“不该啊?上官家不该这么早就加入阵营,难道是这段时间京城形势有变?再说了,对于上官谦来说,保持中立,将嫡女嫁到其他世家巩固实力,才是保全一族的最好方案,他们为什么要选这一步?”
宋霑眉头皱起,又笑道:“无妨,现放着上官麟正在军中,待我去探探他的口风。”他又想起一事道:“这么看来当初上官麟不顾上官谦反对非要随王爷出征,也是耐人寻味之举啊,怕不是在演戏?还有前些日子王爷毒伤昏迷,他也命上官家调动附近店铺,送来了不少珍稀药材,对王爷可算是关心备至了,如今看来,竟像是关心妹夫呢。”
李知珉眉头深蹙,淡淡道:“上官麟没什么心机,此等大事,他未必知道,若是知道,不可能出征至今,毫无端倪,不过你去探探也好。”
宋霑笑着调侃道:“正好我带小真儿找他喝酒去……不过王爷,佳人在望,王爷如何倒全无一丝喜色。”他又看了眼赵朴真,微微有些踌躇,李知珉却已不赞同地说道:“你喝酒便喝酒,莫要带上朴真,我还有事要用她。”
宋霑仿佛恍然大悟一般看了眼一旁站着眼观鼻鼻观心的赵朴真,这丫头平日里在王爷面前也没这么拘谨恭敬,表面恭敬,其实一肚子不规矩,若是议论朝事,还敢插嘴说个一两句,王爷也都纵着她……今日却是一反常态一言不发。
多嘴了……他不由暗暗懊悔适才自己的多嘴,但是,男人嘛,有几人是耽于小情小爱的?更何况是皇家子弟,他看了眼面无表情的李知珉,不过是要安抚安抚罢了,可惜了,这丫头,若有上官筠那样的门第,可绝不会比上官筠差,性格又好,人也聪明……
他心里想着,没再多嘴,笑嘻嘻地告退,去找上官麟喝酒说话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