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嫏嬛书库重新修整过了,窗棂上尚未重新漆过,仍有着被烟熏过的痕迹,光线并不是很好,被贬过来修书的女官们大多是在宫里不大受宠的,被皇上、德妃带着太子一一巡视过去,温声问在做什么,个个都兴奋得满脸通红。
七斤好奇地东张西望着,问了许多问题:“父皇从前也在这里看书吗?”“是看什么书?”“曲子是什么意思?父皇会弹琴?怎么我都没有看到您弹琴呢?每天都在批折子议事的……”他问了一会儿,就自己哒哒地跑出去好奇地玩去了。
赵朴真却被七斤的发问想起了当初那个小小少年,比如今的七斤大不了多少,却已仿佛承担了太多,病了忍着,知道了父亲通奸的秘密也忍着,自污,假意陶醉音律曲乐之中,韬光养晦……
她忍不住转头去看李知珉,却正好和他的目光对上,幽深而微凉,她避开眼神,李知珉问:“贵妃……没为难你吧?”
赵朴真道:“不曾,只是说了写嫏嬛女学的事,我本想着若是她也参与进来,事情会更好,她看上去却没这个意向。”
李知珉淡淡道:“上官一族,不会做赔本的生意,上官筠是上官一族推出来的代言人,女学这事耗资巨大,收拢的却不过是天下女子的心,毫无用处,上官族希望推出来的是长孙皇后,可不是圣后,上官筠本人应该是有心无力,她没钱。”
赵朴真叹息:“并不需要她出钱,她亲自编了书,又首倡女举……”
李知珉道:“谁出钱谁就是老大,她不会肯受制于你,而且你这个举止,在她眼里,只是挑衅和下战书,不会认为是善意,你别想太多,好好开你的女学。”
七斤从外边抱了一张琴进来:“父皇!可以弹琴给我听吗?”也不知道他从哪个角落翻出来的,赵朴真一看,赫然是自己花菀给自己找的旧琴,她当时不过练了几日,便也放下了。想来当初顾姑姑一直替她留着,兵难之时,内库三库无数的珍贵珠宝器物都被抢走了,唯有这张旧琴大概没人看得上眼,得以幸免。
李知珉拿了过来摆在膝上,自己想了下,轻轻拨了起来,曲声清冷,霍然正是许多年前弹过的那一曲《雪中芭蕉》,他应是久已不操琴,想来弓马半生,又忙于国事,琴声有些涩结,但两人却都想起了往事来,隔着这许多年的时光,竟像是恍如隔世。
一曲琴声已毕,七斤轰然叫好,李知珉含笑着抱起他:“父皇久不曾练,指法生疏得很,你想听,朕让云韶司找个弹得好的给你听听。”
七斤道:“太傅说少年人不可沉溺于靡靡之音中,会迷失心性,令人软弱。”
李知珉心中柔软:“懂得克制很好,只是偶尔听一听不妨。”他又看了眼德妃,其实心中有些矛盾,一方面他自己少年时吃过的苦,他绝不肯让七斤受,然而他却也不知道如何养好一个未来的帝皇,他心目中的继承人只有七斤,他第一次做父亲,不知所措。
这时外边文桐却来报:“晋王殿下和晋王妃殿下已经给太上皇请安过了,想来给皇上请安,晋王妃还带着新安小郡主,说想和德妃娘娘请安。”
李知珉怔了下,转头和赵朴真道:“晋王前儿递了折子要向太上皇请安,朕许了,今儿进宫见过太上皇,朕去见见他吧,至于晋王妃和小郡主,你想见便见,新安郡主比观音奴大了一岁左右,可以让观音奴和她玩玩,若是不想,朕把她打发去贵妃那边好了。”
赵朴真道:“不妨事,请她到甘露殿吧,观音奴这几日身子好了许多,早晨还多吃了一碗粥,眼见着公孙先生的治法当真不错,我才刚想着一会儿就回去看看她。”说着便起了身,李知珉也起身道:“王彤这人不简单,不过如今应该只是讨好你,你敷衍下就好了。”
赵朴真抬头看了他两眼,感觉这个男人的控制欲和保护欲大概已经无药可救,含笑道:“皇上,我能保护好自己,您不要太担心。”心里却微微叹息,他从来都只觉得自己需要保护,并不认为她可以处理和面对一切。
李知珉张了张嘴,然而终究什么都没说,带了七斤走出去。他并不善于表达,从小他已习惯了如此,张嘴剖白自己,和人好好沟通交流,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对他来说实在是太难的事。
王彤却瘦了太多,看上去只比一般人略略丰满了些,她也不再和从前一般故意穿着满满的花衣裳来凸显自己的胖,一身墨绿色的丝衣显得她整个人肌肤温润如玉,眉目清澈,神态间从容里又多了一分从前不曾有的聪颖外露来,叫人不会再轻视于她。新安郡主长得十分秀美,赵朴真一看就有些喜欢,拿了几个玉连环给她和观音奴一块儿玩,观音奴玩伴少,这些日子七斤开了蒙,每日功课多,也不曾多来陪她,如今多了个差不多年纪的玩伴,十分喜欢,两人才一会儿就玩在一起来了。
王彤也不再是从前那扮演着蠢笨粗傻的样子,而是直截了当:“我听说德妃娘娘在筹备女学,若是不嫌我资质浅陋,我愿也为娘娘分忧解劳,不敢说出谋划策,只是银钱和人手上的支持,都可略尽绵力。”
赵朴真自然是知道她是腹中自有才华的,她要照顾观音奴,本就缺乏人手,虽有李若璇帮忙,但她毕竟未嫁人,又经验不足,王彤可是王家大族嫡女,如今又是王妃之身,在宫外行走,无论是银钱上人脉上还是行动,都比自己强太多了,又能随时进宫,简直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忙笑道:“那可再好不过了,多谢您了。”
王彤笑道:“从前和德妃娘娘也有过数面之缘,只怕娘娘对我有成见,倒要怀疑我的诚意,因此也就直来直往了,如今新朝新气象,我们王爷又才从青蕃回来,他和皇上不是一母所出,心中也是十分惶恐的,我如今是诚意为德妃娘娘办事,也是为了我们王爷和允娘着想。”
赵朴真一贯是对她心性颇为钦佩的,这时候看她说话坦诚阔朗,心中也喜欢,笑道:“晋王妃过谦了,皇上不是不念兄弟情的人,晋王过虑了。”
王彤摇了摇头:“今儿去见太上皇,太上皇还拉着他的手,言语之中大有拉拢挑拨之意,竟似还想要把我们家那傻王爷当出头的椽子呢。又说让朱太妃进宫陪他,又有想要复位之意,说窦娘娘不在了,合该朱太妃为皇后了,才从登春阁出来,我就和我们家王爷说了,让他别犯傻,一个字都别信。皇上可是他亲生的嫡长子,他尚且看不惯,才来的时候还说什么庶子嫡子的事,难道还真希望给你继承皇位?不过是挑拨他出头,傻子才信他。太妃如今和我们荣养着,不知道多舒服,谁还愿意进宫陪上皇过那冷清日子?他若再犯傻,我就和他和离出首,让他和上皇做伴去,我和允娘自己快活去,我们王爷说在青蕃那会儿饭都吃不饱日日住牛棚里干苦力被鞭打的时候,上皇何曾管过自己呢,如今是傻子才信,不过是时不时进宫看看上皇,尽尽人子孝心罢了,好不容易回来了过上几日安生太平日子,可是失心疯了才瞎来呢!”
赵朴真实在也是被太上皇这永不死心给逗笑了,又知道王彤这是怕李知珉疑心晋王,特地来和自己辩白,笑道:“可不是,我也听说他刚回来那阵子犯了迷糊,想是在青蕃太累,太医说是劳累过度,痰迷心窍,心智不清,说的都是胡话。晋王身边幸好有王妃规劝着,可要惜福才是。”
王彤笑了下,叹气道:“和德妃娘娘说句实话,当初我心里是有些看不上晋王的,觉得他这人糊涂得紧,不过好骗,也是我最好的归宿了,便想了法子嫁了他,其实一直心里嫌弃他得紧,只是那日城破之时,王府也被兵围了,专门就要搜凤子龙孙押去做俘虏的,他平日里糊涂,那日却难得担当了一回,将我和允娘藏在密室,自己一个人在外边。听后来的家奴说,当时负责捉拿他的青蕃将领知道还有王妃、小郡主未搜见,将他打得很厉害,他却只字未吐,最后那青蕃将领没法子只捉了他走,我们娘俩这才保全……”她眼圈微微发红,嘴角却是笑着的:“后来他被押往青蕃,我被娘家人救了回家,我当时就下定决心,他若是能有归还故国的一日,我王彤定对他不离不弃,忠贞不二,报他这以身相护之恩。”
赵朴真之前也只知道晋王被俘,晋王妃和小郡主幸存后一直居住在娘家,直到洛阳收复后,才回了王府的,如今才知道当日曾有这般惊心动魄一幕,想不到晋王李知珂一贯骄狂傲慢,愚蠢自大,竟然也有护着妻女的一面,也微微有些意外:“这才是患难见真情呢。”
王彤点头道:“不错,患难之时,才知人本性如何呢!就像我们朱太妃吧,从前和窦娘娘斗了一辈子,此次幸存,却将娘娘的长生牌立在屋里,日日上香供奉,说起来说是那日城破,皇上自己私逃,还让尚宫局传了圣旨给窦皇后,命留在宫里的妃子一律自尽殉节,结果窦皇后却将那圣旨按下置之不理,开了内库命宫人自取逃命,然后自己殉国,她也是洛阳宫收复后,在幸存的女官嘴里听说了此事,如今恨上皇得很呢,她若是知道上皇还想传她进宫服侍,怕是更要恨之入骨了!”
赵朴真不知其中竟然还有如此荒诞之事,想来上皇此人心肝,大抵真不知是什么做成的,如此冷硬,妻妾儿女,尽皆视若草芥,独独只对崔皇后一人死心塌地。
王彤也笑道:“真不知上皇的心究竟如何想的,皇上待他,已是仁至义尽了,外边有留言说上皇被囚禁着,生不如死,我们王爷也是傻子,孝心起了,就说进宫看看,结果看他比在青蕃还胖了几分!又有几位太妃服侍着,优不知足,可叹,依我说皇上得合该将外边那些乱传谣言的治一治才好。”
赵朴真知她是善意提醒,笑道:“晋王妃提醒得对,我向皇上转述好了。”王彤见今日目的也差不多都达到了,便起身告辞道:“既如此我先告辞了,娘娘若有差遣,只管命人去晋王府传话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