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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很羡慕吧?放心,过几天我亲自到唐山保定周围转转,给你买个三从四德的文盲小老婆,还是裹脚的。”何天宝一本正经地说:“我要从来没有放过的哦。”
何毓秀笑,伸手去掐他胳膊,忽然发现街上的人都在看他们两个,赶紧停手,问:“你想去哪儿吃饭?”
“我听说大栅栏附近有很多有名的北平式饭庄,各省风味都有,我们去那里转转吧。”大概是周围人多,何毓秀没说什么就同意了,只是用眼角夹了他一下。大栅栏仍然热闹,两边商铺橱窗里的货色明显有些稀少,光明正大做买卖的鸦片馆如雨后春笋。何天宝站在人潮中寻找昨天那名女子的踪迹,却连穿旗袍的都看不到几个。
北平的秋天比南京凉爽很多,许多人已经穿上了夹袄,忽然有淡淡的香气。何天宝为人不算风流,但也不是正人君子,在法国时学习时也风流过,略懂香水,分辨这味道似乎不是上海仿制的大路货,而是外洋出产的高级品。
何天宝转头,一个穿白底红花旗袍的女人低头走来,跟他擦肩而过,乌云般的头发烫得很漂亮,藏在头发阴影里的面孔线条柔和,嘴唇异样的红,正是之前曾在洋车上惊鸿一瞥的女人。在擦肩而过的瞬间,她低声说:“你们快离开大栅栏,这里是陷阱。”
话音未落,一个穿黑绸裤褂,胸前挂着金色表链的男子从人群中走出来,手里提着一把手枪。“砰!”“砰!”何天宝不知道是谁先开的枪。
甚至不知道都有谁在开枪。只觉得街头巷尾,两边的买卖铺号,招牌掩映的窗户到处都传来枪声。何氏姐弟没有随身带枪,随着周围的平民奔走,躲进一家茶馆。
这时刚入夏,茶馆门口搭了高高的凉棚,地下撒了水,摆了几十张桌子,看样子是在说书。听到外面的枪声,书座儿们纷纷起来往外走看热闹,而外面街上的行人又在往里挤躲避子弹。
混乱中何家姐弟拉着的手被扯散,何天宝一转头已经不见了姐姐。何天宝在茶馆里站了片刻,听着外面街上渐渐恢复平静,里外还是找不到何毓秀的影子。
忽然有几个伪警察沿街小跑着过来,一路高喊:“何天宝先生!何天宝先生在这里吗?”何天宝把心一横,举手说:“我就是!”几个警察欢天喜地,说:“您没事儿就好,我们局长下令务必要找到您。”
人群外挤进来一个油头绸褂的青年男子,满头大汗,惶恐不安。他给何天宝鞠了个躬,说:“何先生您好,我叫郑仲辉,您叫我辉子就可以了,我是金五爷的司机。五爷嘱咐我一大早就到正阳门车站等您,我一大早就到了。
可赶巧我喝茶喝多了上厕所的功夫儿,就跟您错过了”何天宝知道金五爷就是金启庆,他挥挥手打断了辉子的话,问:“你遇到我太太了吗?”
“您跟太太走散了?”“是啊,我们第一次到北平,说到大栅栏逛逛,结果就遇到枪击,被人群冲散了。”辉子一跃转身,瞬间变脸,对那些警察喊:“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找何太太?”
警察们干答应着,却不动。辉子有些尴尬,伸手摸摸怀里,小声问何天宝:“何主任,北平的巡警规矩大,这种事情可能要使点儿茶水钱”何天宝问:“多少?”
“两个大洋就够了。”何天宝取出两个大洋交到辉子手里,辉子伸手拍拍年纪较大的巡警,大洋就落进了他警服的口袋,说:“哈二爷,拜托了。”
哈二爷眉开眼笑,说:“何先生放心,辉子的事情就是我们的事情,我们有交情,在北平地面上,别说丢了个人,就是丢了根头发,我也能给您找回来!”说完一挥手,众巡警沿着大栅栏耀武扬威而去。
沿途高呼:“何太太!何太太!”辉子对何天宝说:“何先生,今个儿兵荒马乱的,咱别站街上等,容易招事儿。咱们去联络站等吧,那儿有电话,知道消息也快些。”
何天宝担心姐姐,但不想表现得太有胆气,就点头说好。北平联络站设在六国饭店,一个大套间。这位站长金启庆,自称行五,有字有号,何天宝心急如焚,听而不闻。四五十岁年纪,其貌不扬,头发刚染过,太黑太油,声音洪亮,一口北平话又响又脆。
“何贤弟放心我看我比你大着几岁,叫贤弟可以吧我家世代在北平,北平地面上三教九流,我都有关系,弟妹绝对安全。”
“我先谢谢金五哥了。”“金五那是外面的人叫的,我们那一支儿的大排行,现在铁杆庄稼没了,一大家子人也都分家另过了,叫那个没意思。
你要是看得起我,就叫金大哥吧。”何天宝心急如焚,无心讲话,点头答应着,只是喝茶抽烟。他不说话没关系,金启庆一个人聊,照样能聊得热闹。都说北平人能聊,何天宝今天算是开了眼了。
金启庆滔滔不绝云山雾罩,好比茶馆里的说书先生,一口气说了半个钟头,说的是金家家谱,原来金启庆是满清皇族,干隆老佛爷的嫡派玄孙,金就是爱新觉罗的意思,算起来比溥仪还要大一辈。
但是他金阿哥忠贞爱国,不肯去关外作日本附庸,所以就跟着汪先生革命了,金先生终于绕回正题:“这次作这个站长,都是汪先生陈先生求我我才做的。正好你老弟来了,老哥交接完毕,就可以落个清闲。”何天宝正想接话,金启庆见他面前茶碗空了。
喊:“到厨房大茶壶取点茶卤子兑壶新的来。”里间的门应声而开,先跑出一个脏兮兮看不出是男是女的小孩儿,后面跟着一个老妈子,将那孩子捉了回去,顺手带走茶壶。
原来金启庆一家就住在里间。何天宝假装没看见,打了些哈哈,说他到北平来跟金启庆做的不是一行事情,金启庆这个担子恐怕还要多扛几天“就算要辞职,也麻烦老哥去跟陈先生辞,兄弟是万万没有那个资格的。”
金启庆半信半疑,心情转好一些,老妈子端了壶茶出来,金启庆说从喝茶就能看出这家人是不是老北平,老北平没有现泡茶的,都是早期泡一壶满是茶叶的茶卤。
这一整天喝茶都用这个兑,温度浓度都刚刚合适。何天宝礼貌地奉承:“早就听说北平人会生活,真讲究。”“民国都改良了,要说讲究,那是前清的时候。”
金启庆又说起北平人过夏天的讲究,怎样在四合院里搭凉棚如何在井水里冰西瓜炸酱面要准备多少样菜码。
何天宝忽然不安,隐隐觉得这房子里有什么东西不大对劲,又说不上来,这时电话响了,金启庆说了两句,满面笑容地对何天宝说:“人找到了。
弟妹从大栅栏后面跑到胡同里,不知怎么走到宣武门外去了。”何天宝接过电话,何毓秀从胡同里走出军警的封锁线,在宣武门外一家饭庄子借了电话报平安。金启庆让辉子开车去接她,然后直接送到宅子去。
金启庆又对何天宝说:“听说贤伉俪要来,我自作主张,帮你们在东城赁了个院子,粉刷一新,棚也重新糊过,还租了家具你如果不满意可以打电话让他来换,家具行老板是我朋友”
何天宝谢了金启庆,就要告辞,也去安置。金启庆坚决挽留:“这种事情让弟妹做就可以了,你初来乍到,我是一定要给你洗尘的。酒我都准备好了,不是新货,是我一个同族兄弟自家酿的绿茵陈。”
何天宝知道北平风气男尊女卑,对待妻子要如衣服,但这种时候也顾不得了,说:“让金启庆见笑,内人年轻,小弟还是亲自去看看她再来叨饶这顿酒吧。”
“新婚燕尔,明白明白。”金启庆居然也有痛快的一面,说:“辉子,你和何先生一起去,送了何太太到宅子之后,一定要把何先生给我拉回来。”
联络站这部老爷车极难发动,辉子弄了半天车子除了发动机不响哪里都响。何天宝帮忙鼓捣,他虽然不懂修车,但是会察言观色,怀疑这个辉子是受了指示拖延时间,故意不发动车子。
何天宝嚷嚷不耐烦,说要坐洋车去,辉子不肯,说那成何体统,而且他回来也不好交代。“什么叫体统?我媳妇儿一个女人家,兵荒马乱的,人生地不熟的”
何天宝语无伦次,他开始时是演戏,说到后来,声音不由自主地发抖,竟是真情流露。刚巧就在这时,车子好容易发动起来,又不断遇到日伪军警的哨卡,伪警察还好,日军对于他们从北平警察局拿到的各种通行证根本不认账,还是要仔细检查。
从六国饭店到宣武门外不过三五里路程,他们四十分钟之后才到。何天宝一路上心急如焚,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小声骂娘:“狗日的小日本,小鬼子,东洋倭寇”
辉子安慰他:“快了快了,这都是大栅栏那场枪战闹的。”何天宝忽然问:“大栅栏到底谁打谁问出来了吗?”
“是日本人设伏抓抗团的学生”辉子随口答应,话说了一半忽然察觉自己失言,作为一个司机,他知道得太多了,何天宝冷笑:“你们这跟自己人装神弄鬼的,是谁的意思?周佛海还是李士群?”
汪精卫的情报系统创建于租界极司菲尔路76号,人称“七十六号”外面传得神乎其神,其实里面一片混乱,前后有丁默邨周佛海李士群三个头子,这三位都不放心别人所以都不肯放手,各有一班亲随手下,互不信任。
何天宝姐弟是在越南被汪精卫夫妇直接看中的,七十六号的三巨头估计统统在猜疑他们。何天宝打听过,这北平联络站当初是周佛海安排的。
后来周佛海事多,由李士群接管。不管辉子是向周李哪一个汇报,都不会信任他这个“越南仔”辉子保持着那种北平人的敦厚微笑,说:“您是搞政治的,我们是搞情报的。这些事情不告诉您与您有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