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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璇坐在床上,借着银釭跳动的焰影,正在看书。她浓密睫毛投下淡淡阴影,直显得那一双秋水般的眼眸格外黑白分明。窗外隐约传来唧唧虫声,伴着书页翻动的轻响,愈发衬得这一室之内小小天地的安静美好,忽然门扇轻响,有人走了进来。
她知道只有一个人能这么随意出入她的房间,下意识地便将伸直的双腿收回,改成盘坐:她终究不是天生的古人,始终不曾习惯跽坐或盘坐,独处时便每伸开了腿,放松关节。“看的什么书?”他在桌前随意坐下。
“李翰林的诗。”裴璇并不因为这是李林甫所不喜欢的诗书而担心:他给家中众人的自由还是很充裕的只要你别拿这些诗文典章去烦他,或者在他面前夸耀才学。
李林甫爱她双手,因此特地下令她不必做女红针黹,这倒恰好掩盖了裴璇其实一无所长的尴尬。她有此“特赦”李家诸姬很是妒羡,故此这几月来她便躲在房里读书,极少出门。
李白的诗后世多所流传,妇孺能诵,于她最为亲切,她便借了一卷抄本来读。李林甫唇角讽刺地一牵,他想起了那个狂傲才子的模样,世人都以为他不喜欢他,所以设法排挤他出京,却不知他诬构中伤了那么多人,这回却实是受了冤屈。
李白空有襟抱,空负才思,却并没有仕宦和经济的才能,圣人早已看得清楚。他也知道在他杀了李邕、裴敦复之后,李白曾经悲慨作诗:“君不见李北海,英风豪气今何在!君不见裴尚书,土坟三尺蒿棘居!”但他懒得计较,因为不值得。
文章做得漂亮的人,除了苏珽和张说,还没有谁能真正掀起什么风雨波澜,张九龄不能,李邕不能,李白也不能。他老了,他要把力量集中在值得用的地方。听说李邕临死前口鼻流血,曾咬牙切齿地说,要在奈河桥头等他。
李林甫忽然想,他真的会在那里等他么?那么三庶人会不会,韦坚会不会,李适之会不会,皇甫惟明会不会,赵奉璋会不会?焰影飘摇,他忽觉眼前诸般桌案器物都如映在水中的虚渺倒影一般,荡漾起来。
他定了定神,瞥见裴璇惊诧的脸色,才察觉自己无意间将那几句诗念了出来,李林甫笑了笑,道:“他的诗究竟满朝夸说,想必是有真味的,读一读也无妨,不过我看,库部王郎中的诗更好。”这王郎中便是王维。他此际官阶虽仍不高。
但他三十年前年少登第,风姿郁美,才调无伦,更兼出身太原王家,曾教西京诸多闺阁少女动心,裴璇也听李家年纪较大的女子说过。
王维十五岁奔赴长安,少年时代便是诸王座上佳客,被众多豪右视为师友,几十年来仕途蹭蹬,并不得志,文名却流播两京,举国敬慕,是以裴璇一听便知他说的乃是王维。
李林甫夸王维,本是因为王维在华清宫温泉曾奉诏和过他诗,对他有所赞颂无论真心与否在他眼中自是胜过那不识时务的李白,但他却不知王维的诗,在后世被极大程度地神化和模式化,诸多论者们一提到他,便是满口“禅意”
“画意”裴璇上学时便死活听不懂,时常腹诽,心道所谓禅意怕也都是人云亦云罢了,当下笑道:“看也看不懂的,好多字都不识得,无事凑趣罢了。”
此时刻版印刷虽已出现,却多只用于佛经,普通书籍还是靠人抄写,她看那些不甚整齐的繁体字本就糊涂,何况古人又有许多异体字,她这种“腹内草莽”的人自然为难。
有时她甚至暗自认同李林甫“苟有才识,何必辞学”的说法:搞政治,只要懂得人心懂得世情就好了。
学那些千八百年以前的典籍干什么?李林甫见裴璇神色不似作伪奉承自己,也不由得一笑,适才的诡异联想却仍是盘绕脑中不去,使他神思昏昏。裴璇见他神色有些异样,问道:“仆射,我换一盏热茶来?”李林甫摇手:“不必了你坐过来。”
裴璇依言挪过,却忽然被他拦腰抱在怀里。她吃了一惊,有些紧张:被迫侍奉他也有二十来次了,但每次和他作这样亲密的接触时,她还是时常生出些微恐惧和抗拒,然而她很快察觉,他并不像要有更进一步的举动:他将头埋在她的颈中,她感到他呼吸的热气。
他竟将身体大半的重量压在了她的身上,他疲倦得如此沉重。“仆射,你”“嘘。”他轻声道。他信任她。
他看得出,这个小女孩儿虽然曾经当面忤逆他,却恐怕是最不会对他造成伤害的一个。在浊世中,在朝堂上,这就是那种最为他所轻鄙的、耿直而善良的,张九龄、严挺之式的性格但是在闺闱之中。
这样明亮洁白的天性,却令他珍视如宝珠,当然这珍视也是隐秘而谨慎的。他不会对家中的女人们彻底交付、诉说他的信任,她们距离他的生活太近,能够触碰到他太多的细节。
这太危险。他曾和武惠妃同谋:那时他心里甚至有一丝丝轻视,轻视皇帝的不谨慎,他竟能让这个武家的女子影响他那么多。
于是他只是嗅着她鬓发肌肤间的香气,握住她柔嫩小手,淡淡地道:“有些累罢了今天萧炅走了,我去送他。”
裴璇蹙了蹙眉,显然不甚清楚这消息的意义。李林甫有些好笑地想,他也是真的累了,居然会和这么个痴娇女孩儿家说起萧炅来。
他决定用一种最浅近的方式告诉她:“你知道朱雀天街上铺的细沙么?那就是天宝三年,萧炅做京兆尹时,下令从浐河运来,铺在路上的。”果然她眼睛瞪大了“那他可真是一个好官。”
裴璇做学生时相当不爱学历史,对天宝六年之前的唐史本不甚熟,平日也就不敢谈及,生怕被人看出她不是当世之人的破绽来。
她只模糊听说从前朱雀大街上都是灰土,雨后尤其泥泞,因道路难行,皇帝常常被迫下令罢朝,后来便有了这层“沙堤”官民受益,盛赞萧炅的做法,只是近几年来大家渐渐习以为常,也就不大说起。李林甫微微一笑:“是呀。”
他伸手抽出她绾发玉簪,她一头如瀑青丝登时流泻下来。他再度将头埋入她漆黑秀发间,一声不响,忽然“剥”地一声轻响,床头银釭灯焰一跳,灯花爆了开来。
裴璇本已有了些困意,朦胧中却感到,李林甫拢住她后背的手重重抖了抖。她迷糊地睁开眼,看着他伏在自己肩上的斑白头发,心中渐渐浮起一层稀薄的怜意。他像她的敌人,也像她的父祖,然而此刻他甚至也像她的孩子。她柔声道:“是烛花。”
然而李林甫终究无法继续安睡。他忽然站起身来,对着案头菱花镜台整理衫绔,一语不发地走了出去。裴璇推开窗格。
只见明月在天,清辉如洗,李家池台楼阁浸在溶溶月色中,褪去了白日的华贵艳丽,惟余一片清雅温柔,他却不知向哪个方向去了。
她听见花木暗影里有宿鸟为他脚步所惊,扑棱棱乱飞,满庭花草的芳馨,似乎也为他的匆匆步伐荡开一角,越发迷幻而不真实起来,裴璇不由轻叹一声。
却不知此刻,那孤独的老人,心中也在和她想同样的问题:若不能得一夕之安寝,不能尽一日之欢笑,那么蟒袍玉带,丽服高馆,究竟又有何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