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累赘
楚谣只是抱着他, 沉默不语, 听着他说。
他并不是脆弱之人, 不需要任何安慰, 也听不进去旁人、尤其是她这种不知民间疾苦的世家女的安慰。
楚谣一直认为比着旁人, 自己是吃过苦的。自从认识寇凛以来, 她渐渐明白, 自己只是因身体有些残疾遭过罪,“苦”这个字,她的感悟并不深。
就像虞清见识过倭寇的凶残后, 为了镇守边境甘愿舍下一切,她并不是很懂,只单纯钦佩她的勇气。
就像自己从前勤修苦读, 一心入朝为官, 不过是想要为父分忧,从未考虑过国计民生。
是她自私凉薄么?
不, 是生长环境决定了她的眼界和胸襟。倘若不是想要去了解寇凛, 她很难对“疾苦”感同身受。
等寇凛半响不再说话之后, 楚谣才开口:“那你要派人在洛阳找一找么?万一真的是姐姐……”
“不能找。”掌心摩挲着她贴在背上的长发, 寇凛沉默了片刻,道“我的仇家实在太多, 不敢让人知道我在找她, 唯有等着她来找我。”
“恩。”楚谣也提不出像样的建议, 道,“那我们在洛阳多待几日。”
寇凛深深叹了口气, 躺平了来,只一条胳膊搂着她。
黑暗中,他盯着床顶的纱幔,不知在想什么。
楚谣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里来:“夫君,你先前要我做我想做,莫要只顾着讨好你,其实,我根本不知我真正喜欢什么,自小到大,我喜欢的人喜欢什么,我就喜欢什么。”
寇凛收回视线,静静听她说,“我山东楚氏诗礼传家,父亲喜欢诗画,我认真去学诗画。少女时我以为虞清是男人,想嫁给她,就去努力了解东瀛国相关。如今喜欢你,便想去学查案,借此来了解你,帮助你……”
寇凛道:“我不需要……”
“你忘记我曾告诉过你的么?当年与哥哥一同坠楼时,爹选择去救哥哥,放弃了我。”楚谣枕着他的肩膀,声音似溪间流水,“小时候懂的不多,只想着同样是爹的孩子,爹更爱哥哥,一定是我哪里做的不好。”
寇凛目光一凝:“所以,你习惯去讨人欢心?”
楚谣轻轻摇摇头:“不是讨人欢心,是让自己变得有用起来,像是你不愿成为累赘一样,我亦不愿。可我不是虞清,没有习武的天赋,更何况还是个跛子,这辈子都只能做个累赘,需要你照顾……”
寇凛连忙道:“你哪里会是累赘。”
楚谣抱怨道:“那你先前为何要考虑许久,才决定邀我作伴儿?难道不是在考虑自己要不要多个弱点,多个累赘?”
“这……”寇凛哑口无言,他起初的确是将楚谣看成累赘,会给自己带来许多麻烦。
“看吧。”楚谣假意生气,想挣脱他背过身去。
寇凛手臂用力,将她圈的更紧,想说些甜言蜜语来哄哄她,奈何肚子里没有存货,一句也想不出来。唯有板起脸沉沉道:“你是累赘又如何,反正我寇凛担得起,你无需多想。”
楚谣仰着头,鼻尖碰触到他的下巴,笑着道:“可不是么,你没念过书又如何,反正我是诗画双绝的京城第一才子,你无需多想。”
寇凛微微恍惚了下,旋即神色一绷,后知后觉明白了楚谣自损的意图。
渐渐地,一抹温情爬上了眼角,他空闲着的另一只手在被下探了探,捉住她柔若无骨的小手,搁在自己胸膛上。
他被噩梦惊的手脚冰凉,反倒是她的温度,透过掌心缓缓流淌进心里。
原本因为姐姐带来的沮丧,悄无声息间消失殆尽。
找个伴儿,真是他做过的最英明的决定。
不,不是伴儿的缘故。
是因为身边的人是楚谣。
他这辈子不曾佩服过谁,如今独独佩服楚老狐狸,佩服的五体投地,怎么就能教出一个这么好的女儿?
而先前她主动靠近他时,他竟还犹犹豫豫的计算自己的得失?
万幸最终理智败给了情感,不曾与她错过。
起初时,她喜欢他图的是心安。而他只是一个人过于孤单,想找个女人陪在身边。
为何现在感受到心安之人,反而变成他了呢?
说心安也不安,此刻他的心跳的很快,仿佛这会儿才意识到自己抱着一个女人似的,耳鬓厮磨间,暮气沉沉的身体逐渐鲜活了起来。
明知道没办法进行下去,依然忍不住翻了个身,吻住她的唇。
她因急促的呼吸,胸口剧烈起伏,软肉噌在他的胸口,更让他理智渐失。
楚谣不断回应着他,她是真想和他圆房,想为他生个孩子。
觉得有个与他血脉相连的生命,一定可以加快驱散他心中的阴霾。
可她会在情欲中失去意识,所以她不断回想着昨日看到的血淋淋的场景——焦尸和人头。
一颗人头飞出去、两颗人头飞出去、三颗人头飞出去、四颗人头……
的确是没晕过去,但她浑身紧绷的像块石头,甚至还有些颤抖。
寇凛很快察觉她的不对劲儿,从她脖颈间抬头,自己也僵住了,生怕身下已换了个人。
“谣谣?”
“恩?”
还好。寇凛松了口气,捏捏她的脸,“你怎么回事?”
楚谣颤颤道:“没、我能坚持。”
寇凛何等聪明之人,从她语气中听出了恐惧,大概知道她在想什么了。
控制住自己的情绪,重新躺好,咬咬牙道:“你哥这晕血症不能等了,得给他下一剂猛药。”
楚谣心头一惊:“你准备怎么做?”
“累了,先不想了,咱们睡吧。”
“好。”
两人一起闭上眼睛,但听到楚谣均匀的呼吸声后,寇凛忽又睁开眼睛,直勾勾盯着窗幔。
根据他的揣测,楚箫怕的并不是血。而是当年楚谣摔下楼流了不少的血,给年纪尚幼的他造成心理上的恐惧。
想要战胜恐惧,最好的办法就是直面恐惧。
该怎么做呢?
寇凛睁着眼睛躺到四更才起床,披衣出门准备召唤暗卫,询问段小江回来了没有。
岂料刚一开门,正背靠着房门睡觉的段小江整个往后一仰,倒在寇凛脚上。
小江立时清醒,一骨碌爬起来:“大人,圣上的密旨拿来了。”
寇凛将门阖上,站在门外训斥道:“这有个什么急的,不会先去休息?”
一天两夜不合眼不算什么,但洛阳与京城一个来回,体力消耗极大。
段小江诧异的瞅他一眼,跟不认识似的。
他们家大人是个急性子,想到什么立刻就得做,在他手下做事也是一样,比着旁人稍慢一步都得受罚。将密信从袖中掏出来:“那可不行,属下等着邀功。”
寇凛瞥着他,将密信接过手中,拆开阅罢,面无表情。
与他猜测的无二,圣上的意思是,即使有造反这一理由,金矿案也不易公诸于众,指不定会被居心叵测之人利用,在民间煽动不利于朝廷和皇室的言论。
看来等会儿要召集阮霁几人,交代他们莫要透露出去。
段小江又道:“还有件事,属下回京,恰好遇到了回京来找我的师兄。大人,您要找的神医有眉目了。”
寇凛眨眨眼,顿时喜上眉梢:“快说!”
段小江道:“是一个姓丁的民间游医,不算江湖中人。师兄也是听人说的,那丁大夫专治断手断脚,能让一个双腿残疾了二十来年的人重新下地走路。”
寇凛反而不信:“若有民间游医这般厉害,为何从来不曾听过?”
段小江摊手:“这位丁大夫通常出没于边境,哪里有战火去哪里。”
听上去不太靠谱,寇凛问道:“那他现在人在何处?”
段小江指了指东南:“我师兄说,他入了福建境。”
寇凛皱眉:“那得让虞清托虞总兵查一查。”
“怕是不容易,师兄说沿海边境瞧着像有大乱……”段小江垫脚,凑到寇凛耳边去,声音压的极低,“战事迫在眉睫,可虞总兵似乎出了什么意外,有几日不曾露面了,如今虞家军上下军心不稳。虞少帅估摸着很快就会收到让她回福建的消息。”
寇凛捏着密信的手一重:“京里还没动静?”
段小江摇头:“没有,我师兄的脚程自然快过八百里加急。”
寇凛沉吟片刻:“现在就去告诉她。”
“是。”段小江喊了个暗卫出来,询问虞清住在哪间房,随后去敲门。
寇凛看着虞清睡眼惺忪着打开门,段小江凑到她耳边说了半响。
瞌睡全无,虞清的目光越来越锐利。
“多谢段总旗提前告知。”虞清郑重抱了抱拳,随后走到寇凛面前来,再抱拳,“寇指挥使,我原本想留在京中助你铲除天影再回去,现在怕是得先离开了。”
寇凛朝着柳言白的房间望一眼:“你路上需得小心,如今已经撕破脸皮,天影可能会派人在路上截杀你。”
虞清爽朗一笑:“我只怕他们耍阴招,否则便不是截杀,是送死。”
这话说的漂亮,寇凛甚是喜欢,挑挑眉道:“你的手下跟来没?需不需本官先派人护送你一程?”
虞清摆手:“不劳大人费心,我带着手下来的,全都留在洛阳城外。”又道,“至于那位姓丁的大夫,我会留意,不过听上去似乎不容易……”
寇凛打断她,不屑一顾地道:“由他开价,不只金银,有本事治得好本官爱妻的腿,想要什么本官都尽力办到。”
虞清嘴角一抽,想说有些事情钱和权都办不到,但见寇凛语气轻蔑,神色却极为认真。她一时心有触动,便将调侃的话咽了下去,点头道:“我记住了,大人可还有什么吩咐?”
还有什么?
寇凛垂着眼睛,脑海里忽然生出一个念头,想让虞清将楚箫带去福建,见识一下真正的杀戮。
以毒攻毒,没准儿能将他的晕血症治好。
可楚箫起初时一定是见血就晕,面临险境的就换成了楚谣,这才是掣肘寇凛的大麻烦。
相隔千里,他手伸不了这么长,楚谣的安全无法保障啊。
若不然,他往福建走一趟,正好去寻一寻那位神医?
但这一来一回怕得两个月,《山河万里图》还找不找了?天影又该怎么办?骗着柳言白一起去?
头疼头疼,寇凛拿不定主意,心烦意乱地问:“你不等着和他们兄妹打个招呼?”
“不了吧。”虞清沉默片刻,“我不想他们担心,但我现在实在笑不出来。”
“随你。”
寇凛冷淡颔首,心里却不由赞一句,不愧是沿海百姓交口称颂的虞家少帅,得知这样的消息,由始至终脸上不见一丝慌乱。
只不过往日里的吊儿郎当,褪的干干净净。脊背直挺,似一柄亟待出鞘的利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