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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然醒来时周围是一处茂密的山林,天色已黑,月色在枝桠里透出细碎的银光。她身前是一块巨大的青石,她的身体被青石所遮,身后是暖融融的温度。
她头脑昏沉,周身经脉都似被烈火焚着,她想找个地方凉快一下,身后的温暖却将她拢回来,清凉似山泉般的潺流源源不断地由她的掌心游走于四肢百骸,所经之处,翻腾的烈火被节节逼退,舒适的感觉让她终于不再折腾,乖乖地待在那温暖里。
她撑着眼皮,微微转头,却只看见一色覆在她身上的被细碎的月光染成银色的袖袍。
而后,她抵不住疲惫,终究还是闭上了眼。
之后是漫长的周而复始的折腾。
她脑海中总有些破碎的画面反复交替,分不清是茂密的山林、巨大的青石,还是细密的松林、掩映的木屋。泉水在涌动,松枝上挂着的灯光在晃,水面的辉光亮得眼睛发疼。
她头痛,浑身都在痛。
她看见母亲老了许多,她才四十岁,鬓边就已经华发早生。她转过身,抓着那温暖,声声切切地流泪。她梦见母亲流着泪问她过得好不好,她不知道该摇头还是该点头。迷茫过后,她选择点头,她不要让母亲知道她这十年所过的生活。
她点头,说她过得很好。画面却忽然碎开,她看见大哥直直立在一堆狼藉里,胸口是焦黑的洞,那洞里是无尽的黑暗,她看见的却是满眼的血红。她跳起来,满腔情绪卷作一团无处发泄,她拳打脚踢,想抓把刀,冲出去杀人。
那温暖又拢过来,身体里又开始有清凉的泉流流淌,慢慢平息她的躁动。
无数破碎的画面交叠,没过多久,她又开始跳起来拳打脚踢,然而,无论她怎么闹腾,总是逃不过那温暖的范围。
周而复始。
当穆然再次醒来时,依旧是晚上,头顶是圆盘般辉亮的月色,耳边有潺潺水流之声。
她转过头,看见溪水旁高华散漫的男子正走上来。他掌心是一团溪水,那溪水晶莹的露珠一般置于他掌心,竟不散开,也不从指缝里滑落。
男子将她扶起来,掌心的水珠月色里琉璃剔透,却映不出他眼底的如置云巅的朦胧雾色。
“将这丹药服下,乖。”他让她倚在他怀里,袍袖宽大半拢着她,声线低沉而韵味奇特,平日里总是含笑的语气此时却是淡淡的,带着不易察觉的疲惫。
他哄着她,带着极好的耐心。穆然的头脑仍然发沉,但她却不愿意再闭上眼睡着,她不想再拉扯跋涉在那些细碎的画面里,她乖乖服下丹药,就着他的掌心喝了些溪水。
清凉的溪水一入喉咙便带来润泽,她停了停,便趴在水边,想要喝得多些。她想要把脸泡在冰凉的水里,帮她清醒一下。奈何身子刚动,身后的男子便发现了她的意图。
“你想溺毙在水里么?”男子声音低沉,似乎带着些不悦。
穆然皱皱眉头,无声一笑。溺毙?他有听说过有修仙者溺毙在小溪里的么?
那笑只是扯着嘴角,扯到一半便降下来。修仙者又如何?终究还是人,她掌握不了自己的生死,无法改变与双亲分离的事实,连大哥也护不了。
“我只是想清醒一下,没想自杀。”世界上有许多事,如果是可以用死解决的,她早就死过很多回了。
她爬起来,晃晃悠悠走进溪水里,趔趄着倒下。
“噗通”一声,水花溅起来,染了那满月辉华,也遮了男子淡淡的无奈的叹息。
穆然脸朝下趴在水里,任凭那冰凉的水流冲刷她的全身,她睁开眼,看见月光投射在水底,漂亮的石子儿上映着粼粼的波光,有细长的鱼儿穿梭在石缝儿里,有的触到她的脸颊,微微的痒。
她翻过身来,被溪水浸过的眼已经开始清明起来,她仰着身看那些月色,看四周山林,看一切富有生机的景色。最后,她去看岸边坐着的男子。
男子仍是一身月色华袍,衣袖山风里微微舒卷,散开漫漫细碎的银光。平日里那总是含着万载明丽春晖的眼眸,此时此刻却沉静如海。
所有不合时宜的调笑此时此刻都不曾有,有的只是沉默。
穆然一言不发地转开视线,她只想在这样的寂静里给自己一点时间。
时间从月色西斜,到日辉初升,到烈阳高照,再到满天霞彩。月色再次升起来时,她终于从水里起来,衣衫湿漉漉地贴在身上,月华里一段玲珑曼妙的身姿。
灵气在经脉里流淌,周身开始散出热气,她步伐稳健地走上岸,留下一带飘渺蒸腾的热气与山间雾色融在一处。
她感觉到自己的修为似乎突飞猛进了不少,但是此时却没心情细查。她只是来到岸边陪伴她的男子面前,说道:“你又救了我。”
她不说谢,这一路来,帮过她救过她的人她都会记着,有些话已经不需要说出口。
凤天淡淡笑了起来,也不起身,只仰头姿态散漫地望她,说道:“我何止救了你,这些天我还陪着你露宿山野,还得提防着你不知何时会窜起来对我拳脚相加。唉,这些日子可苦着,你得赔我。”
穆然一愣,随即脸色涨红。她用眼角飞一眼凤天,心道本性难移这话果然是很有道理的。她刚刚好,他就又露了本性了。
刚要摇头,身旁却伸来一只手,握了她的手便将她轻轻一带。
穆然一吓,浑身腾地烧起来,从脖子红到脸,本能反应就要窜起来。
却听有人淡淡一叹,“唉,你倒是精神了,我却还累着。”
一句话,穆然立刻不动了,心里的愧疚如浪涛般涌来。此时,凤天已经借机将她拉过来,让她乖乖偎在他怀里,意味并不狎亵,只是手指轻巧地扣上她的脉门,一会儿,笑道:“无碍了。”
他语气里含着释然,穆然却瞧着他愣了愣神。她这才想起来,那时她丹田内的力量被引动,那力量恐怖到她无法控制,那时她几乎以为自己会走火入魔爆体而亡。在她失去意识前的一刻,她看见凤天冲进来……他是怎么冲进来的?
她记得凤天的修为在仙阶巅峰,可是……她为何会有很怪异的感觉?
山风徐徐,月华初起,溪水边少女偎在男子怀里,神色却郑重无他,视线在他身上扫过一遍又一遍。
半晌,男子低声笑起来,声线与林子里沙沙的树叶声响撞在一处,听着微微的清痒。
凤天眼里含着无奈,语气有些挫败,他一指弹上她的额头,眼神却清辉般的亮,“不解风情的傻丫头!这时候还有心情想别的,大抵也就只有你了。”
穆然额头刺痛,这才回过神来,她一跃跳到远处,却在抬头时看见前方山林掩映间,似乎有座什么建筑。那房顶看着熟悉,却又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此处离城外不远,前面是地皇神庙。”凤天慢悠悠站起身来。
穆然一愣,随即脸色冷下来。她落到地上,然后抬步往前走,“我想去那里看看。”
城外地皇神庙尚未来得及修缮,穆然与凤天踏进去之时,院子里仍旧是焦黑的深坑。
女神像在原位立着,月华洒进殿里,黑沉沉的夜里那些神兽的头颅越发显得狰狞可怖,俨然幽冥厉鬼。只有中间那女子的仍旧面貌慈祥地垂着眼帘,清辉洒在镀金的肩头,落寞而冷清。
穆然仰起头,与那神像静静对视,这一地的狼藉尚未清理,每一块落下的殿瓦砖石,都是那日拼斗的痕迹。
那日,大哥就在这神像下方的暗牢里,她曾离他那么近……她一次次离他很近,却终究让他的生命在她眼前流逝。
全都是因为她的力量不够强大,全都是因为……这该死的天成祭典!
穆然直直望着眼前的神像,她的胸口已不再情绪翻涌,只是沉静,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的沉静。
她忽而跃起,翻身,脚尖点在神像的眼珠上,听喀啦一声,神像平缓地移开,现出下方深暗的地牢。
她转身,下了地牢。
地牢两旁是凿开的石壁,里面油灯未尽,地上铺着枯草,四周是铁牢,每一道铁栏上都刻着符文,这些符文此时此刻是灰暗的,因为牢里已经空去,哪会有人再去上锁。
这就是大哥曾经被关押的地方,他在这里被施了荒靡精神的药,在这里被抬进关牲畜的铁笼子里,在这里被抬去白金宫的神殿……四周极静,火苗噼啪声里混着清晰的骨节响声。
少女轻轻抬眼,眼底是如网的血丝,眼神幽幽扫过牢里的每一角,裙角忽而开始无风自动。她胸前微微起伏,却在即将将胸口囤积的怒气爆发出来时,忽而愣了愣。
她的目光定在了牢房尽头的一个角落里。
那里,满地的枯草里,躺着一双不起眼的重锤。那锤头是黑色的,掩在晦暗的光线里,若非它的颜色与周围枯草的颜色有些差别,还不太容易发现。
穆然疾步走过去,她走进那牢里,扒拉开那些碍事的枯草,对待珍宝般抚上那锤子。
锤子的把儿只是普通木头,已经磨得有些发黑,摸上去却极为光滑,那是大哥常年用它的结果。前面的铁锤部分也只是普通的凡铁,没有多余的雕纹,许多地方已经有些坑坑洼洼,也已经磨得发滑……穆然将这一对重锤拿起来,坐到地上,然后把脸埋在了膝里。
她的肩膀微微颤抖,却绝对不允许自己哭出声来。她想起那一年,她义无反顾地回去,结果和大哥一起被关进了牢里,她曾趴在他腿上放声大哭。时光一晃到如今,陪着她的就只剩下这一对锤头。
前方传来脚步声,那脚步声进到牢里,一直来到她身边,在她身旁坐下。
许久,他说:“我很抱歉,曾经答应过你会帮你救人,结果竟是如此……这些天我时常在想,事到如今这世上仍有我做不到之事。”
他说:“然儿,我们终究是人,我们畏惧失去,却绝不可以畏惧痛苦。”
他说:“我原以为,一切事皆在我的掌控之中,却偏偏还是生了乱子。果然世上之事,并非全可靠力量掌控。”
身旁的少女却微微一动,她抬起头来,脸上泪痕已经蹭去,带着浓浓的鼻音说道:“如果我足够强大,大哥就不会死。”
凤天却摇了摇头,“天下众生,皆烦恼相。凡人有凡人之愁苦,修仙者有修仙者的烦恼,皆因欲望所困。在你看来,神阶可强大?”
穆然不语,只轻轻点头。
“可若你到了神阶,你便会发现,这世上仍有许多事是你做不到的。何为足够强大?怎样才足够?”凤天摇头,慢声道,“莫要将所有的过错都揽到自己身上,你承担不起。”
“那你告诉我,谁去承担?她吗?”穆然抬起头,指向头顶,指向那上方终日受人香火供奉的神像,“是这个每每降临世间便要以血来祭的女神吗?”
凤天转过头来,看了穆然一眼,随即垂眸掩了眼底的古怪神色。
“血祭之事细说起来应是皇族定下的。当初五国初定时,地皇临近尘归,她昭告天下要将自己的元神轮流降生在每个国家。拥有地皇之力的元神,你以为各国皇族会允许它随意降至民间么?各国的修仙者常有四海游历的习惯,万一沦落他国,受他方势力利用又当如何?自然是降在皇族最为妥当。因而太古时期,地皇尘归之后,各国便在宫中供奉大五行灵珠的神殿内加诸结界,后来历代地皇尘归,元神都将被引至皇城。久而久之,神纲便就如此定了。只是这次不知为何出了问题……至于祭礼,祭祀天地二神,规格自然是最高的,血祭自古便有,不足为奇。寻常人家祭祀天地尚要烹羊宰牛,皇族以人为牲,由来已久。神纲上也从未说此举不可。”
“那我大哥就该死么?既然牛羊可宰,人也可宰。那皇族也是人,贵族、百官、侍卫、宫人,哪个不是人?为何不把他们的命拿去血祭!那些被卖去仙奴坊为奴,无家势可依的人就活该去死么!”少女声色凿凿,含怒质问。她站起身来,眼里盛着灼灼火焰,昏暗的牢房里声势逼人。
“这是谁定的神纲!既然神纲如此,我便杀上神域,将那神纲烧了,改了!在这世上另寻一番世道!”
她提着一双重锤,忽而毫无预警地砸向牢门!
铿锵一声巨响,响声之势若直冲云霄!
“我大哥不会白死!终有一日,我会用这双锤子砸破神域的大门!告诉世人,神权,不是不可反抗的!我要把它立在神域的大门外,让那些来往的自以为高贵的人,鉴!”
她回头,一缕发丝咬在唇见,惊心的艳。连坐在地上雍容高华的男子都怔了怔,他望着她彤彤耀目的眸,听她说:“你且等着看!”
你且等着看。
男子垂下眸,半晌,唇边一抹如昙般的笑容。他缓缓起身,抬眼,眼中光华如圣山之雪,波光明灭。
他颔首,“好,我便等着。”
天边泛起鱼肚白之时,白国帝京白都外十里的山林里,两人遥遥望着下方经过的骑队。
黑色的万赤马走得不快,后方带着辆马车。为首的男子一身黑色的劲装,墨发飞舞,眉目间罩着黑气,活像讨债的债主。
山头上,男子看一眼身旁的少年。少年负手而立,发丝高束,身后背着一对重锤。
“这药膏拿去擦了,你额角的刺痕很快便会消去,日后总不至于惹麻烦。”凤天伸出手来,掌心一只精致的檀木雕兰盒子。
“不用。”穆然看一眼便将目光调转开。她终究要走上一条与这世上的修仙者不同的道路,对于四海五国来说至高无上的神权,却是她穷尽一生之力将要反抗的。额角的刺字又或没有都不能阻止她的决意与脚步,而她偏偏要以这样一个姿态站在神域的顶点!
凤天笑了笑,仿佛早知如此,他袖口一垂,药膏已收了回去。
却听少年转头问道:“你怎么还不走?”
凤天少见地皱了皱眉,抬眸望她,“你就这么希望我走?”
被他这么一问,原本负手而立的少年忽然就不那么威风凛凛了,他四下里看,极不自在地说道:“你的官位不是很高么?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不在朝中难道不会被发现?你已经出来够久了,万一……你有麻烦怎么办?”
她这般模样也是少见,凤天自然不放过,他含笑望她,直到把她看得恼了,抬眼怒瞪他,这才作罢。
“放心,我自有法子圆过去。不过此时还真的需要回去一趟。”凤天笑道,随后看了眼下方已经经过了的赤烈王骑的队伍,又道,“赤子烈不会立刻回国,他应当会沿路去趟灵地仙岛。我随后也会想办法去往岛上,等我与你会合。”
最后一句他凑近了说,气息呵在她颈旁,少年立刻跳开,用眼神杀他。见他愉悦低笑,终于再不理他,念了隐身咒,径自飞向骑队后跟着的马车里。
凤天看着那马车帘子随着颠簸无声动了动,唇边笑意散开,山间雾色舒卷,转瞬也没了踪影。
神历十六元1015年,白国天成祭典,神迹未降,八荒结界降于金灵神殿,金灵珠遭封印。同一日,地皇元神之力突现白金宫宫门前,一瞬便消失了踪迹。
赶来的紫洛元君等人未有所获,五国震动,渐陷于阴霾之中。
大闹皇城的炎国烈王赤子烈坚称自己在此前便已出了宫城,并不知其人为谁。
白国因自陷困境,并未深究赤子烈之过,反而以国书望他带回炎国。
烈王殿下的骑队浩浩荡荡走出宫城,却在城外十里处发现有“偷渡者”。
赤子烈大怒,亲自从马上下来,掀了车帘儿便要将这胆敢借他的顺风车的家伙给打下去,却见车内,少年抬起眼来,皱眉道:“喊什么?这么大嗓门。我欠你钱了吗?一百颗上品灵石,带我一路,可够川资?”
烈王殿下黑沉沉的眉越皱越紧,盯了那少年许久,忽而一把将他自马车里粗鲁地提出来,双手擎着他的腋下,仰着头与他大眼瞪大眼。
半晌,官道上一声欢喜的哈哈大笑。
“你没事!你没事!”
少年皱着眉头,一脚踢在他膝头,趁着他吃痛间向后一跃,身手灵敏地又窜回马车里,掀着帘子问:“要出海?你要回国吗?”
“不,先去仙岛一趟。”答完又见少年神色古怪,赤子烈立刻问,“有问题吗?”
穆然摇头,“没问题,那我就先去仙岛修炼一阵子。你若是回国,我便跟着你回去。”他帮了她,她得先报答他,任何能帮得上忙的事她都愿意做。所以,边旅行边修炼是个好法子,现在对她来说还是先增强实力为上!然后再……建立自己的势力。
赤子烈眉眼舒展,听着这话极顺耳,连被踢的事也不计较了。
他翻身,上马,大喝:“走!东港沧州!乘船,出海——”
赤烈王骑们呼喝起来,马蹄阵阵,飞踏出一路黄尘,往东方而去。
这一刻起,命运之轮开始向另一个方向慢慢旋转。马车里,有一名女子,带着异世十载所尝的辛酸愤慨和风霜世事不可摧折的坚忍决意,即将踏上漫漫征途。
而属于一名女子一生辉煌的赫赫传奇,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