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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路大军在发往喀哈大漠,直奔伽摩古城的时候,穆然已在炎国帝京万赤城千里之外。
此处名为云翅山,大城云翅城外三十里。再过三座大城,便是万赤城。
自那日从胡姬镇出来,炎国各城的盘查便严密了许多,进城之后客栈投宿每次都有连番数次盘查,穆然嫌麻烦,凤天也不想再令她遭遇些自责不快的事,两人便很有默契地一路自山中过,那些兹归玉池山、瓮城千叶湖、越阑城外平遥峰阙、陶城的火树兰花节……自然是没有沿途游览,这时穆然也没有看风景的心情,便只是一味在山中赶路,夜里多半回墨玉谷中歇息。
这日却露宿在了山中的一处山洞中。
晚霞映得洞口一片金红,穆然立在洞外,遥望向云翅城的方向。
“赶了一日的路,也不嫌累,过来坐。”
穆然闻声转身,见凤天盘膝坐在山洞一侧,月色的袖袍边角压着浅紫的曼陀罗花纹,金红斜洒其上,渡斑驳浅点,宛如辉绽的金莲。这华贵得仿佛在琼浆玉露里浸着的男子,此刻坐在山洞里,姿态散漫生辉,倒不觉得有何不妥,反倒越发衬得风姿迤逦。
穆然走过去,凤天不经意地拂了下袖袍,那截宽大松散的月色便盖在了干草之上。
他含笑冲她抬抬下巴,示意她坐在他身旁。
穆然看着他那截袖袍,心底温暖如那洞外的金红,也不客气,就这么坐在了他袖袍上。身下的干草铺得厚实,底下的细小石子都被细细摘捡去,坐上去半点也不会觉得硌人,但上面仍是被男子细心地以袖袍为垫。凤天着衣喜爱素淡的颜色,但衣袍的质料却是重锦,领口袖口袍角都是绣工繁复的双重银绣,内敛里透着华贵,优雅精致。他的一截袖袍坐在身下,微凉柔软,却又不失厚重,石子硌不着上面坐着的人,连干草细穗都扎不透,决计不会令坐在上面的人不舒服。
穆然坐在男子这般呵护的心思里,连心都软了软。这自从胡姬镇出来,心底总压着一股抑郁邪火的心,也不由静了静。
朱门客栈内死去的那对男女已被她掩埋在兹归城附近的山上,取了出风景甚好的地方。但这些日子,每到夜里闭上眼,她总会想起那女子临死的模样。胡姬城中杀五千军,她夜里不曾噩梦过,唯独那女子的眼眸如同梦魇一般,挥之不去。
她,总是自责的。虽并非她的过错,但总归是因她而死,且那曾经应是很幸福的一对璧偶,“睡会儿吧,不必刻意等他们。”
凤天伸过手来,让穆然枕在自己腿上,略作歇息。
穆然躺是躺下了,却睁着眼不睡,“铁洛他们去城中查看赤烈王骑们的联络暗号,我想知道赤子烈的近况,不等他们回来,我不睡。”
墨玉谷中的八名赤烈王骑在两日前从修炼中出关,第一次服食玉膏,每人少说提升了两重的修为,都喜不自胜,却不肯再继续修炼,全都从谷中出来。这日走到云翅山,他们便改装下了山,去云翅城外打探消息。
他们在炎国自有一套传递消息的方法,穆然听说能打探到赤子烈的近期的消息,便就没拦他们,与凤天坐在山洞中等。
“他们带着阿卿去的,不会有事。”凤天抚上她的发丝,轻轻柔柔,“你莫小看了他们。赤烈王骑盛名五国,自有他们的过人之处。跟着无法修炼仙法的赤子烈,他们能存活至今,必有自身的一套生存之法。我与阿卿心意相通,他们若有事,阿卿自会传音与我,你且放心睡下,待他们回来,我唤你起身。”
他轻轻柔柔地哄,声音如穿透层云而来的金辉涤荡,照得穆然灵台温暖,轻轻袅袅,竟真的觉得很累,想睡。
她合上眼,陷入黑暗,黑暗里一灯如豆,灯光里,女子仰着头,眼神如血,声音嘶哑,一种无声的狼嚎的姿势,一把匕首没入胸口。
溅出的血花里,穆然颤了颤。
她一颤,整个身体都痉挛起来,额间渗出细密的冷汗,呓语喘息。
一只手抚上了她的背,那手在她背上抚过,看似抚摸,实则指尖每到一处都是精准的穴位,所到之处有沉浑之力顺着穴位渗入经脉,自她体内运转周天,归于丹田。丹田里的月魄灵力尚未遇上这股外入的灵力,便已感应到,这灵力流淌在经脉里,极致的金色,除了月魄之力,丹田外围的灵气团都即刻感应到这股金色灵力,欢喜地跃出,欢喜地缠上,吸入,熔炼。
熔炼的过程中,两股灵气搅合在一起,极慢,竟不排斥,也未出现任何绞杀情形,反而欢喜地交融在一起,慢慢融合,如胶似漆。
这是自灵地出来后,每天夜里凤天都会为穆然做的事,只是她每晚都在熟睡时,从不知他以何种方法为自己固本培元,只觉早晨起来舒适清朗。
舒适的感觉令穆然的呓语渐渐停歇,皱在一起的眉眼终于慢慢松散开,山洞里的晚霞愈渐敛去,少女额头汗珠却金黄细密,连玉珠儿般的鼻尖上都沾了细密一层。
她安静地睡着,男子抬起轻轻为她抚去,那修长的手指玉般颜色,眸底流连着怜惜、悲悯、心疼的神色。
他自言自语开口,“待到了万赤城,我得与赤子烈好好谈谈。这一路让你如此奔波累心,如今险些堕入心魔……”
凤天声音渐渐浅下去,看着少女沉睡的模样,微微一笑,“还好,这世上一切魔障,我与你一起,终会助你化去,高飞。”
洞中的晚霞越发斜去,当在洞口收作一线之时,那晚霞里多了一道人影。
凤天只淡淡抬眸看了一眼,继续帮穆然运行完这一周天,这才慢条斯理收回灵力。时机刚刚好,她毕竟修为低他太多,不能太长时间接受他的灵力,过犹不及,反倒会伤了她。
“说吧。”
“是。”那人影俯身,“禀主子,您的出使仪仗已入了万赤城,一切顺利。”
凤天笑了笑,“一旬有余,这些官员总算带着我的仪仗游览够了他们炎国的名胜风光?”
“自然不是。前些日子胡姬镇血案,属下们便以安全为由要求进京,那边也是无甚理由拖延了,这才迎我们进了城。不过,他们哪里知道,数月来他们整日费尽心机作陪拖延的人,根本就不是您。”
那人顿了一下,又道:“仪仗进京后,属下们倒是探得个消息。”
凤天微微抬眼,示意他继续说。
“属下们得到消息,炎皇宫中有异动,丘图、霸临、贺水三路大军在五日前奔往喀哈大漠,应是冲着伽摩城去的。炎皇对赤子烈动手了。”
轻抚的动作微微一顿,凤天哼笑一声,“倒是炎皇的做派,他终于沉不住气了。”
“主子何时到万赤城?”
凤天垂眸,望向熟睡的少女容颜,指尖在她鼻尖儿上点了点,“看来要再过些日子了。我们明日要改道伽摩,回去传话给初之,要他继续扮成我,我过些日子就到。还有,他与赫连家有些仇怨,叫他悠着点,莫给我惹事。”
啊?
那人脸色一苦,还真被云将军猜着了。
“是。”那人俯首,语气却欲言又止。
“嗯?还有事?”凤天微微抬眸。
“属下不敢!只是……云将军尚有句话,要属下代为转达。”
“他的话一定不是什么好话,说吧。”
那人嘴角一抽,脸色更苦,赶鸭子上架一般咳了一声,清清嗓子,学着云岚的口气道:“扮你扮了一路,玩腻了!我对谒见炎皇没兴趣,要不咱们换换!你来万赤城觐见炎皇,反正本来就是你要见他。我陪着那小丫头去伽摩,要知道,她可是收了我的定情信物,我们还是有些感情的,我想路上一定很有趣。”
那人边学边忍不住将身子俯得更低,这世上,除了云将军,还没人敢跟主子如此说话。他忍不住偷偷瞄一眼洞中那伏在主子腿上熟睡的少女,只瞥见一截裙角,便赶紧又将视线收回来了。
“去告诉他,他的定情信物在赤子烈身上。我不介意他去找烈王殿下培养下感情,我想那也一定很有趣。”凤天漫不经心道,语气别样的柔和,眼也不抬。
却听得洞外的人一颤,冷寒阵阵,遂俯下身,消失了踪影。
他走后不久,一刻钟不到,山里便从四面进来几道人影,出去探查消息的赤烈王骑们回来了。
铁洛带着人回到山洞,一眼便看见穆然伏在凤天腿上,尚在沉睡。几人齐齐一愣,慌忙转过身去。
凤天指尖在穆然眉心处轻轻抚了抚,柔声道:“他们回来了。”
他声音轻轻曼曼,并非一下就唤她醒来,而是让她的灵台缓缓清醒,过了一会儿,才见她睁开眼。
穆然睁开眼坐起身来,一瞬觉得精神竟极好,再看一眼山洞还亮着,想来自己睡去不久,为何这一会儿精神竟能如此之好?莫非,趁自己睡着了,凤天又为她培固经脉了?
她看了凤天一眼,望向山洞外的铁洛等人,“你们回来了怎么不进来?探听到你们殿下的消息了么?”
铁洛等人这才在洞口行了一礼走进来,几人的脸色却都不太好。
穆然一见便敛眸,心中咯噔一声,刷地站起身来,“出什么事了?”
凤天看了眼她紧张的模样,垂了垂眸。
铁洛道:“姑娘,皇上发三路大军往喀哈而去!”
“什么?”穆然一惊,紧接着头皮发麻,“他要对伽摩做什么?”
铁洛等人互看一眼,都不说话。有传言称炎皇怀疑胡姬镇之事乃是穆然所为,为了将她和殿下都困在帝京,因而有此一举,想要以喀哈三城七县为质。但这话怎能跟姑娘说?她是如此重情义之人,当日为了那些个并非她错的人都自责了这些日子,若是知道喀哈百姓要因此受牵连,岂非要自责死?
这时,凤天慢悠悠开了口,“传闻喀哈大漠南边的沙海中,有一座上古遗留的王城被埋地下,仙器奇珍不计其数。炎皇因此对赤子烈监视多年,想必此时是趁着赤子烈软禁帝京的机会,沉不住气了?”
他这话一出口,赤烈王骑却是齐齐一炸,脸色轮番变幻,表情很精彩。却是在说着一句话——你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凤天一笑,曼声道:“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是绝对保密的。”
几人脸色还是轮番变幻,这话虽然不错,但这事的保密度还是很高的。这人一路来莫测高深,姑娘只说他姓君,却不透露他的真实身份,他们亦是猜不透看不透,如今他竟知道此事,这人到底是何来头?
铁洛握了握拳,低头,忌惮地看了凤天一眼,但看向穆然却是神色挣扎,半晌,牙一咬,说道:“君前辈说的是,确实有此事。皇上有此举动,想必并非仅仅在沙海王城,也在我们殿下,以喀哈百姓为质,一箭双雕。”
只要姑娘不认为这事是因她而起,这事便承认了也罢!只不过,王城早在十年前就被他们发现了的事,他自然是不会说的。从另一方面说,凤天关于王城的推测,虽看起来是转移姑娘的注意力,但这推测也并非空穴来风。
穆然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事实上,她不认为胡姬镇一事那点线索会被怀疑到自己身上,没有证据,谁会做如此推测?所以,她压根没往那方面想,但听了这些话后,仍然沉了脸色,“恐怕是一箭三雕。炎皇知道我和你们殿下一路,我总也不出现,他发兵伽摩,莫非是想引我现身?”
凤天闻言眼神一亮,微微赞许。
铁洛等人互看一眼,这事他们还真没往这上头想,如此说来,倒很有可能!
炎皇发兵喀哈的计划做得绝!一来可引穆然现身,二来她不现身也无所谓,反正其他城镇都有严密盘查,等她落网。三来,殿下向来爱民如子,如今身困帝京,大军围了他的封地,到时对他亦是牵制和威胁。
狠!
山洞中,几人一瞬间脸色都沉下来。
半晌,穆然沉声问:“你们殿下呢?有没有得到他的消息?他在帝京如何?”
“殿下被困在别业里,轻易不得出府,除了偶尔一些宫宴外,府中被封锁得严密。带去的一千亲兵都被安置在别处,连仲奚大人都被隔离,轻易见不着殿下。”
“你们剩下的王骑还有多少人?都分布在何处?”
“还有不足两万人,都守卫在封地的三城七县,大军分散,每座城也就一两千人。当初给殿下封地的时候,殿下的军队被严格限制在了两万人,我们一直无法扩充,兵力不足。”铁洛等人互看一眼,突然齐齐跪了下来,“姑娘!承您的厚恩,已为殿下寻的火鸾丹!属下等人就将送火鸾丹的事托付给您了!我等要立刻返回喀哈!虽然王骑军应该已经得知此事,但哪怕是多一分力,我们也要替殿下守住封地!”
“守住封地有何用?”穆然冷哼一声。
铁洛等人一愣,霍然抬眼,都不信穆然竟会说出这种话来。
却听她继续道:“你们区区两万军,要守三城七县,如何守?怎能守得住!封地是朝廷给的,炎皇说围就围,说撤回就撤回,以为那封地当真属于你们殿下?”
她目光讥嘲,却不是冲着这几个悍然不惧死的赤烈王骑,而是上前将他们扶起来,缓缓道:“你们殿下,在乎的从来不是城池,是爱戴他的百姓,是追随他的你们。人在,城池随时都会有。”
她俯着身,山洞外一抹金线已昏昏将沉,山洞里少女的眼眸里却泛起金光,耀得人不由虚了虚眼。
“炎皇不是要城池么?那就给他城池!让他围去!”
她微微笑起来,竟没有喀哈被围的紧迫感和气急败坏,反而笑得眉目疏朗,眸中光潋映人,“我随你们一起去喀哈,我要送炎皇十座空城,赠你们殿下一份厚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