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此间心意

太叔公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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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穆然走进桃林深处,一直寻到灵潭,见凤天正在潭水边侍弄着已经开花了的茯葵仙草。仙草上回结了花种后,她便将它们又种在了灵潭边,谁知它们在灵潭边长得极快,如今已有十来株,绕着灵潭,彤云里铺开的雪锦。

    凤天在这雪锦里回身,一瞬连这粉红覆树、如锦艳丽都逼退了颜色,笑问:“都安置妥当了?”

    “嗯,外头大约正是晚上,明日一早就可以赶路了。小鲁他们跟着我们一起,一路上也好知道赤子烈的消息。”

    凤天看她一眼,忽而一叹。

    “怎么?”穆然一愣。

    凤天却转身坐回树下,冲她招招手。她乖乖坐过去,却不想刚一坐下,某人就顺势躺了,头枕在她腿上,仰面瞧她,道:“我后悔了。”

    穆然更加不解。

    某人却笑得曼曼风姿,抬手拈一片落在她发间的花瓣,叹:“我原想着看你为朋友奔波劳累,便陪着你,只当成全一个完整的你,坚执、自强、勇敢且血性,永远自立自尊维护自我,永远骄傲。我便陪着你一起骄傲,但直到今日,直至方才……”

    凤天垂眸去看指尖花瓣,那花瓣粉白一片,却不及他指尖粉白润泽。他忽然不说话了,只把这花瓣在两指间绕啊绕啊绕,穆然的心也随着颤啊颤啊颤,越颤眉头皱越紧,表情越有些发苦自责。

    她不觉得为朋友做这些事有何不对,可回头想想,她从未为凤天做过什么,难怪他会怨怪,换成自己,大约也要心里不平衡了吧?

    穆姑娘低着头,内心做深刻检讨。枕在她腿上,玩花瓣玩幽怨的某人眼底却掠过难以察觉的笑意——某姑娘心地太良善,待人太诚挚,有时也叫人忧心,尤其是她如此对别人的时候。不过此时看来,这性子倒是甚妙。

    凤天含笑将花瓣随风送去,修长的手指轻轻放在心口上,懒散开口,“唔,这里有些酸,有些不太舒服,帮我揉揉,兴许就舒服了。”

    穆然看一眼他手指下抚着的胸口,想着这些日子两人夜夜相拥而眠,他胸口那沉浑有力的心跳,温暖的热度,便不由脸颊飞红,但还是依言伸手过去轻轻的揉。

    揉得某人舒服地闭上眼,唇角噙一抹笑意——他自是不会阻止她对朋友的真挚付出,但他也不介意时不时为自己争取些小福利。

    凤天闭着眼,享受这一刻桃花树下,恣卧美人膝的难得温柔。穆然却一边揉着一边陷入深思,很认真地想,她该为凤天做些什么呢?

    想啊想啊想,越想才越发现,原来她对他的了解竟这样少,只知道他喜爱穿月色的衣袍。五国大陆的贵族男子,喜爱在佩戴各种彰显身份的玉佩玉带,但却从不见他用什么佩饰,更没见过他用兵刃。连最基本的他喜欢什么她都不知道,更别提他的身世来历、家世过往……越想越失落,甚至心底已起了自责,垂眸见他腰间连件佩饰也无,便忽然兴起一个小心思。

    这心思起了就压不下,于是乎,就出现了次日出了谷,一路上穆姑娘的各种怪异行径。

    沿路各城镇查得比先前还要严密,甚至连各路山口都派了驻兵,城门口更是铺了黄土。每过一人,便有守城士兵将黄土扫平,接着再盘查、过人。这很明显是在防范用隐身咒进城的人。毕竟隐身咒虽能隐身,可踏在泥地和湿地等地方,仍是有踪迹可寻的。

    好在小鲁在内的五名王骑都是伪装高手,五人也不服用易容丹,只穿了百姓衣服,一番打扮,便是活脱脱的苦役小厮,也有打扮成普通的修仙者的,更有大胆打扮成世家子弟的,他们常年在外探查消息,也不知哪里弄的那么多的身份文牒、玉牌等物,扮什么像什么,且他们对经过的城镇的官府、世家及仙宫的势力派系极为了解,绝不会出现装扮成世家子弟,结果扮成了人家死对头的情况,他们甚至扮成中立派系,大摇大摆接受各方暗地里的拉拢,并从中得到好处无数,探得消息无数。

    几番下来,连穆然都不得不叹服,赤烈王骑能闻名五国大陆,绝对不是偶然,而是必然。经历了几次之后,穆然就不担心了。她只需与凤天在附近山里等候,几人查了消息留下暗号,立马就返回来,七人再在深山里赶路。

    可到了晚上休息时,穆然的要求就来了。

    以前赶路时,夜里若是能寻到山洞,几人便在山洞里将就一晚,若是实在寻不着,又遇上了风雨天,才会回到墨玉谷中歇息。但这回,穆然要求不必寻找山洞了,不管天气好不好,晚上一律会谷中歇息。

    穆姑娘对此给出的理由很冠冕堂皇——现在谷中有十城的百姓在,她身为谷主,要对百姓们负责,因此每天需要回谷中看看。

    小鲁等人每探得消息也希望将消息带给谷中的王骑们知晓,于是对穆然的这个决定很拥护,没有意见。

    凤天对于凡事都抱有含笑接纳的态度,尤其是穆然的要求。谷中有床榻被褥,山洞里有石头和干草,两下相较,向来懂得享受的某人自然也没有意见。只是,进入谷中时,看着某姑娘的背影,眉峰微微挑了挑。

    进了谷中,穆姑娘又提出了新的要求。

    她现在伙伴多了,谷中只有五间屋子,且有两间至今锁上的封印未除,只开了三间。这三间里,炼器房、炼药房是不能住人的,只有一间屋子可住,显然不够用了。

    于是,她要盖房!盖上几间以后来了客人要住的客房!

    墨玉谷中的天地山川,如要扩展,须穆然的修为到达神阶才可。但盖几间屋子,却是由她随意。

    谷里有山有树有木材,有劳动力!

    王骑们呼啸而去,到了百姓们暂住的山谷空地,询问之下,带了几百手艺人,伐树、取石、盖房、做家具,忙得热火朝天,五座独门独户的小院子没几天就建好了。

    众人建屋子的工夫,穆然总往炼器师炼器的山谷跑,说是去看看炼器的进展,却不许凤天跟着,给他安排了个差事——监工!

    看着她跑远的身影,凤天微微垂眸。

    就这样,白天他们在外赶路,谷里在建宅院,傍晚回到谷中,穆然就会先奔向炼器山谷,总是很晚才回来。而后歇息时凤天依旧会给她固本培元,第二日晨起,一行七人再次出谷赶路。

    如此过了几日,再过两座城,千余里路,便是万赤城。

    谷中的五座宅院却建好了。

    宅院错落,坐落在现有的五间屋子后头,掩映在竹林小道里,修竹影跃,穿庭树花,一径曲陌幽深里,错落有致。

    每座宅院都是一间主屋,两间厢房,独立的小院落,屋中软榻帐暖,香炉袅袅,桌椅书案、花架摆设皆是谷中香芝树所制,花纹淡雅,清香淡淡。连带着花草盆栽都是取了她种在谷里的仙草药花,布置得雅致宜人。

    看过之后,穆然十分满意,凤天跟着她进了屋,笑问:“我这监工做得可还好?”

    “好,好。”穆然点头,回身,“屋子建好了,自然该叫你们住一住,喜欢哪个院子,随便选吧,离婴挑了第一间,你要哪间?选好了日后就是你们的院子了。”

    凤天一笑,漫不经心往桌旁一坐,执过茶盏,曼声道:“何必选?我们这些日子不都是一间屋子,一张床榻么?”

    穆然脸上一红,心知这人果然不是离婴宝宝,好哄。离婴起先见院子里有主屋和厢房,便说要与她住一间院子里,被穆然以“我们是本命契约我住主屋你也必须住主屋且我建这些屋子就是为了给朋友住你不住就是不珍惜我的心意”为由,成功地将神君大人安排在了第一间院子里。

    但神君大人要求与她做邻居,于是乎她选了第二间院子,凤天只能从后头的三间里挑了,但这厮向来油滑,没那么好打发。

    穆然走过去,拿过他手里的茶盏,亲手给他斟了新茶递过去,坐下来道:“就快到万赤城了,这些日子你帮我固本培元,也劳累了。别忘了你是白国派来的使节,待到了帝京,你还有公务要办,这些日子,你夜里就好好歇息吧。”

    这话既是理由,也不是理由,她心中真有此意。她每晚都是被他点了睡穴睡下,只知晨起时精神爽朗,却不知他夜里为她操劳多久,这些一路相随的日日夜夜,他怕是从未睡过一个好觉。

    凤天瞧着她斟来的茶,微笑捧了,抬眼含笑凝视她,“你总算知道心疼我了。”

    这话说得穆然脸上一红,惭愧的。

    “不过,这些日子与你同榻而眠,我已成习惯。换间屋子怕是睡不着,你当真心疼我,不如我们还是住在一处,夜里叫我抱着你睡,整夜。”他笑得迤逦生姿,拖着懒散的尾音,眸底似溅出潋滟的光华来,“如此,我一早起来,定然精神完足,如何?”

    如何?

    当然不行!他若在这里,那她要如何做一些事?这些事不能叫他知道,她需要的是给他一份惊喜。

    他的难缠在意料之中,但她却不会轻易放弃,登时就微微皱眉,问:“才这么几日,你就养成习惯了?那敢问真君大人,之前未遇上我时,可有这习惯?若是没有,说明您多年都是一人独自而眠,这么多年养成的习惯,前些日子与我一起时,怎么不见你睡不着?若是有……”

    她不说话了,突然间觉得方才怎么挑了这么句话反驳他?原本没什么的,可话说到这份儿上,突然好像有点变味了。

    有些事,不触及便不觉得怎样,一旦触及一点,哪怕是微微触开一道小口,都会想要再开得大些,去探及里面更深的未知。

    穆然想起,第一次见到凤天时,是在仙奴坊里,那时他是追着凤珠的气息而来,倒也没什么。可第二次见到他,还是在仙奴坊里,他以帝京仙宫掌院真君的身份来到坊里。而她,作为坊里养了十年的异国斗奴,早就被内定为献给他的“鼎炉”。

    看得出来,他身上并没有五国大陆贵族男子那种狎昵成风的做派,但身为朝廷官员,逢场作戏势必有,且听闻他三百年前就是白国的仙宫掌院了。这样风姿优雅、惊才绝艳的男子,这些年来,身边不可能没个女子吧?哪怕是修仙者,对感情看得淡,想必杏奴、侍妾也是有的。

    穆然微微蹙眉,暗道今天真是不该说这话,原本只是想劝凤天选间屋子,竟无意间触及这些。以前未曾想过倒也罢了,如今触及,她心里说不上是何滋味。秉持着现代女性的观念,对方以前的感情,她无权过问,只求今后她是唯一。但……说的容易,她心里还是做不到全然不在乎,尤其是在乎现在,在白国,凤天的府邸里,有没有那些……险些抬手敲自己一拳头,她真是越想越远了。

    身旁却传来男子的低笑声。

    穆然一愣,这才回过神来。

    她回过神来,对上凤天含笑且温柔的眼眸,“我真高兴,你在乎这些。”

    穆然又是一愣,却见他放了茶杯,修长的指尖在杯盏的沿口轻轻地绕,轻而缓慢道:“我练的心法,乃至阳之功。功力大成之前,需固守阳关,如今还差一成。且我记得与你说过,四海五国,天地阔大,要寻一真心之人难得,要寻一能让自己倾心之人更是难得。若是从未遇上,我情愿此生孤独。”

    凤天抬眼,认真看向穆然,“我有我的骄傲,不愿轻易毁去。”

    穆然咬住嘴唇,拳头微微一握,她已经尽力表现出淡定,但还是止不住嘴角上扬。

    凤天看她一眼,轻笑,“这回高兴了?”他眼神看似轻斥,实则含着笑意,笑罢又认真看她,“你修炼的凤涅心经也是一样,世间至阴之功,大成之前亦不可破身,否则功力散尽,经脉大损,此生再修炼不得此功。”

    穆然闻言一愣,心底突然怪异地闪过一种感觉,这感觉很奇异,像是灵光一闪,似抓住了什么,但又一时联系不起来。刚要细细梳理,就见凤天站起身来。

    他走到房门处,左右看了看,回身笑道:“我就住第三间院子吧,挨着你。”

    “……”他突如其来的话,反倒叫穆然有点反应不过来,这厮方才不还不肯松口,要和她一间屋子么?怎么这会儿又愿意去旁边了?

    “唉!”凤天看着她,摇头一叹,散漫的笑意里总有些恨恨的意味,“美人在怀,确是美事一桩。可抱久了,却是无福消受,你倒是睡得安稳了,可苦了我。这一晚,怎生睡得着?”

    穆然轰一声脸烧着了,她总算明白这厮的意思了。可既然如此,他刚才还说什么一早起来,精神完足?果然,这厮又耍她了!

    咬牙切齿看着凤天笑着出了屋子,穆然心里却是松了口气。

    总算,他愿意去旁边了。

    总算,她逮着独立空间了。

    总算,她可以干她想干的事了。

    这日是墨玉谷中难得的晚上,穆然把门一关,房门下了禁制,屋里灯盏点起,她便快速来到桌前,哗啦啦自储物袋中倒出一堆东西。

    黑色琉璃般透亮的、打磨炼制成一寸长短、月牙形的物件,足有十片。

    白色的透明的、形状不一、极薄、近乎薄如蝉翼的物件,也足有十块之多。

    一张扇形的小纸片,长也就一寸许,上面却印着浅草纹,乃是世家贵族门庭信笺专用的纸张,淡淡的香气散发开来,上面隐隐写着几笔小字。

    数十根火色的美丽羽毛,发着灼灼亮丽的光。

    两颗婴儿指腹大的珠子,内部似有五彩的精华流转不息,气息祥瑞温和,昏黄的烛光下,这温和的气息竟隐隐散发着一种祥和的、令人内心平静的威力。

    此时此刻,若是有人在跟前儿,看见这桌上的几样东西,必然要大惊失色。别的且不说,只那两颗五色的珠子,识货的人在五国大陆除了皇族外,绝不超过十人。

    但此物即便是被皇族见了,也定然要大骂穆然糟蹋神物!

    只因这两颗珠子并非凡物,而是五行神木的根茎上结出的精华玉珠。五行神木上结出的神果,三千年开花,三千年结果。食之可修为大涨,亦可净化提升血脉。当初,阿卿便是吃了一颗五行神果,从而净化的血脉,成为九尾神狐后裔的。

    五行神木乃是神域都少见的神物,传闻青国灵族将其视为镇国之宝,全国只在青金宫中有一株存在。

    世人只知五行神木结出的神果乃是至宝,却极少有人知道,五行神木最宝贵的是其根茎上的精华玉珠。此玉珠每当树上结出一颗果实时,才能成就一颗玉珠,也就是六千年才得一颗,此玉珠含五行精华之威,入药可起死回生、不入轮回,佩戴可百邪不侵、续命抵命,即是说,佩戴者如遇生死大险,此珠可替命,保佩戴者不死!

    此珠毫无疑问乃是九天神域、四海五国难得的至宝。但,从未听说有人佩戴过。

    因为此珠生在五行神木的根茎上,取珠,必须要拔神木,珠落,而神木亡。谁愿意毁去一株神木呢?谁敢这么败家毁去一株神木?

    事实证明,这种人还是有的。

    穆然在百草图录里看到了关于五行神木的描述,便寻到了当初发现神木的玉膏河谷附近,并在河岸旁发现了两株。除了阿卿当初摘下神果服食的那一株外,不远处还有一株,不过没结果。

    穆然也不知道那一株有多少年了,但她知道阿卿摘了果子的这一株,根据书中记载,至少会有一颗珠子。于是她便拔了树,却不想,出乎她的意料,根茎上竟结了两颗珠子。

    两颗五行神珠,即是说,这棵神木至少活了一万两千年。

    而今,她取了珠,神木便死了一株。万物皆有灵,一万两千年的神木,她下手时亦有心痛,觉得对它不住,但她还是取了珠。

    只因为,有一人,在她心中重愈这世间神木。他修为莫测,他由来高深,但再强之人,亦难说此生不会有险,以她的修为,尚且难以同他比肩,但她愿意为他博一道守护,护他险难时安危,她愿他在她尚不足以守护他时,安好。

    穆然笑了笑,起身在旁边书案上寻了笔墨和一些红绿颜料来,蘸了颜色拿来那张扇形的小纸笺,在上面认真地画。

    她画,红色的果子,绿色的叶,密枝上细小的刺,看起来像是山楂。她画工不是很好,但一笔一笔,极为认真。

    屋里一灯如豆,少女伏案埋首,在一寸许的小小纸片上,细心描绘。窗外的竹枝附影修长,沙沙的声响衬得屋中寂静,更衬得少女眉目间温软的柔情。

    许久之后,她终于画好,欣赏了一下,小心放去一边晾干。

    又拿起桌上的那些火红色的羽毛,根根拔了,拆成细毛,在于掌心揉搓、编织,直到成为一条条红色的细线。线成之后,又开始认真地编织成结,那结不大,却有些复杂,许久之后,在烛光下呈现出一个精致漂亮的中国结的形状。

    做完这些,她才直起腰身,这才发现肩膀都有些酸硬,不由坐在椅子上略微活动,舒展肩膀。

    只是,一直起腰来,目光一扫间,就掠见窗外竹影晃动间,两道鬼鬼祟祟,跳来跳去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