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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然在半梦半醒之间,感觉自己进入了一个奇异的状态。
仿佛浸在温水里,身子却轻飘飘的。她明明闭着眼,却能看清四周的世界——沧溟静谧的海面,她漂浮其上,似裹在仙云飘渺里,身下的海面波光沉静,海水看不清原本的颜色,只觉得细碎得耀眼,银晃晃的,银河般壮美。
然而,太风平浪静的海面,总让人觉得不祥。仿佛深处总有深潜的暗涌与杀机,慢慢逼近。
那杀机自海底涌来,化作细密的针尖儿刺入她的身体。一时间,五脏肺腑皆似被细针齐扎啃噬,手脚不由自主地痉挛,身下的海水却像粘稠的玉膏,沾着人动弹不得。
这时,她看见海面上漂浮着的细碎银光开始向她的身子聚拢,它们裹着她,像一张柔和绵绵的蚕茧,要将她护在其中。然而,终究抵不过这无边无际翻涌的海,她看着那些细密的针尖扎向蚕茧,那蚕茧极柔,如此汹涌无边的海水涌来竟戳不破,反被其挡在外头,但却架不住那些针尖儿一拨一拨锲而不舍地扎磨,她眼睁睁看着那层包裹身体的蚕茧一分分变薄,薄得能看见其中流淌的灿亮的银丝。
只差分毫,这层护持便要被攻破。
远海处却渡来一片金光,像仙山峻极嵯峨神秀之巅上,照下的云天近处的阳光,天地极阳至纯至净之力。
那片金色渡来,直奔她身体而来。外面的那层月魄之力结成的蚕茧竟瞬间欢腾起来,那金色尚未至,月魄之力已振起迎上,两道力量触上的霎那,天地都震了震,仿佛听见洪荒宇宙,万物本源之大音,连海面上的汹涌都颤了颤,纷纷后退,直到月魄极阴之力与那道至阳之力融合,她身体外结成的护持再无可破,四周的海面生出的细密的针尖儿才慢慢退了去。
那些针尖退了去,四肢经脉的刺痛随之退去,五脏肺腑的震颤却未消失。
海面似乎汹涌久了,一时半刻难以平静,仍然四面激荡,涌起的与退去的撞在一处,隐约有怒啸之势。
云天里降来一片光。
那光悠远漫漫,苍天博大,一瞬覆住她的海面,她被罩在天与海的博大深瀚里,听耳畔颂音响起,若神祗亲临,含笑自九重云天里望她,亲自抚平怒啸的翻涌。
她的海起先被抚平,却在那苍天博大之力要回归天际之时,忽而似生出了不舍。它们忽然欢喜地跃起来,抓住那光,澎湃,流连。
轰地一声。
天仿佛化作江河,自九重云阁里奔流而下,海水想要将其吞没,却不想那苍博之力忽然改了道,围向她的身体,在月魄之力的外围形成一道护持,画着奇怪而诡异的图形。
渐渐的,海水追来,触上那苍博之力的禁制,立刻又受到抚慰一般,安静了下来……这一次,是真的安静了下来。
穆然再次感觉回到温暖的水中,这一次,疲惫的她慢慢闭上眼,想要睡去,却依稀听见云天里传来轻浅的笑。
那笑带着些无奈、好笑和令人心疼的疲惫,淡淡传进她耳里。
“……你倒贪心,唉!不省心的小丫头。”
穆然有些疑惑,但终究抵不住疲累,渐渐睡去。
睡去的她,并不知自己的身体里发生了什么,更不知城门处,马车里,本是意外的一劫,最终获得的,却让她受益匪浅。
她迷迷糊糊的睡,也不知过了多久,醒来的时候在一间陌生的屋子,屋里布置雅致,透着几分贵气,地上放着的香炉里不知燃着什么香,闻着心神宁静。窗外霞光透进屋来,似乎是傍晚时分。
穆然起身下了床,发现身体已感觉不出不适来。她正想开门出去,屋外守着的人已经听见了声音,不确定地在门外问了一句,“姑娘醒了?”
穆然听出是一路上一起来的王骑的声音,便过去开了门,见两人站在门外,见她开门出了,两人脸上皆露出欢喜来。
“姑娘可醒了,你睡了十日了。”
“十日?”穆然一愣,继而一惊,“这院子什么地方?你们可有打听到赤子烈被软禁在哪里,情况怎样?跟着他一起来的仲奚他们又具体在何处,可有联系到?”
她一连串的问题,问得两人面面相觑,不知该回答哪个好。
最终一人道:“殿下被软禁的府邸在东街,里外有三重近卫营的人把守,且庭院中四布杀机,即便姑娘以隐身咒进入,若触动暗阱,同样会被发觉。”
另一人道:“仲奚队长他们在我们进城前就被从北街的一处宅子里转移到了城外,自从殿下被昭来帝京,我们王骑间的消息传递便变成了单线,有来无往,且时间上若无重要变故,十日左右传递一次消息。咱们这一路行来,上座城得来的消息还是十日前的,我们拿到消息的时候,仲奚队长他们应该刚刚被转移。”
穆然闻言点头,这一路,她对王骑们之间的消息传递也有些了解,自从赤子烈进京,消息传递就变成了单线,为的就是怕苦心安排在各城的探子和密庄被发现。而他们一行人为了防止一路上的行踪不被截获和暴露,这一路走来,都不曾往帝京传递过消息。
小鲁曾说过,万赤城中的事情一定是千变万化,所以这里的消息传递最为紧密,也不会停止,所以他们需要什么消息,进城之后再打探也来得及。如此一来,自己人都不知道他们一行人到了京城,别人自然就更不知道了,这样至少可以做到出其不意。
“对了,小鲁呢?”穆然问。
“鲁七和另外几个兄弟这些天都在城中打探消息,帝京消息真假混杂,需一一甄别和查实。殿下府邸看守严密,过往人等一律不得靠近,兄弟们只得远远小心查探,却实在接近不得内院情况。这几日只弄清了府中外围护卫的换防时间,和那些外围护卫的归家路线等情况,鲁七决定今夜便将那些护卫给掳来换了,咱们一群人替进去,找到殿下直接带进姑娘谷中,而后我们想办法出城,将仲奚队长他们解救出来。”
穆然越听眉头皱的越紧,她若是见到赤子烈,确实可以将他带入谷中。如今的她,已不是离开伽摩时下仙期的修为,那时的她尚不能将没有灵力的人带入谷中,但是进入上仙期后,尤其是到了飞仙境,她将没有灵根的普通人带入谷中已没有任何阻碍。喀哈大漠十城的百姓就是最好的例子。
但是,“不行!这太冒险,太莽撞了!”穆然断然拒绝道,“就算我们能顺利见到赤子烈,但他若是不见了,你以为我们会那么容易就出得了城么?万赤城一国皇都,仙宫尽是高手,三个军营的大军守卫,八道城门,四大家族本家全都在此,还有数不清的名门望族,子弟千万,一旦调动起来,苍蝇都飞不出去。更何况仲奚他们被迁出城外,一旦赤子烈失踪,仲奚他们立刻会成为人质!”
“那我们也得行动!营救殿下,本来就是要跟朝廷对着干,大战势必难免。姑娘所说的这些乱子,迟早会出。”
“我知道势必难免,我的意思是即便是要出乱子,也要有计划的进行,否则我何必在鸾凤岛上算计那三家?”穆然看了两人一眼,肃目道,“既然要乱,那就不妨大乱!城外要先布置上人,城内一乱,仲奚等人要先被救下,不容他们被当做人质。城内之乱,不能只有我们一处乱,要到处生乱!把这皇城中的水搅浑!我们要的不只是趁乱出城,还要留给炎皇一个烂摊子!这对你们殿下日后有好处。既然来了一趟,就不能白来!”
两名王骑互看一眼,又怔愣地看向这个大胆的女子。
“小鲁何时回来?他回来之后,叫他来找我,把你们这些年掌握的皇城中各个派系的情况全都报我,重新布置计划!”
“是!”两人不自觉地站直了身子,听令。
“还有,你们方才说小鲁打算晚上行动,他怎知我今日会醒?”
“呃……”两人经不住她思绪转这么跳跃,都想了想,才道,“那是因为……君前辈说的。前辈说,您大概需要十日才会醒来。因此,我们算着时日呢。”
凤天?
一醒来就说起了营救赤子烈的事,穆然此时才想起昏迷前马车上那一幕幕,不由心中砰然一跳,抓住一人便问:“他人呢!”
那王骑被她捏得一痛,却没说什么,只道:“君前辈为姑娘疗伤之后,便有事离开了。临走时说姑娘大约十日会醒,他今晚会回来。”
穆然一愣,这才想起凤天本来就有出使炎国的公务,一路上抛开这些与她同行,如今到了万赤城,他亦是攒了许多事要办吧?如此还在马车里强行帮她压制躁动的灵力,原本本应无事,可离婴突然出现,导致她经脉灵气逆流,连带着凤天也被反噬。
原本,他有机会抽身的,他却拼着被反噬也要帮她压制经脉逆流,马车过了城门之后,她便昏了过去,那……他如何了?
“他离开时身体没事吧?”
两名王骑见她如此担忧的模样,不由脸色一黯。唉!殿下的情路艰难了,“前辈是在马车里就地帮您疗伤的,具体的我们没看着,只是后来抱着您从马车里出来时,衣襟上有血,我们瞧着应是受了些伤的。”两人虽担忧赤子烈的情路,但却是不屑在这种事情上说谎和隐瞒,于是便说了实话。
穆然却似一下被雷击着,怔在房门口。
衣襟上有血,“有血……他受伤了……”穆然喃喃着皱眉,头脑顿时一片空白。
她就知道!她就知道她丹田内的灵力太过深瀚,那日在马车里不似以往的暴走,而是逆流反噬,纵然是凤天,面对她体内汹涌的灵力,怕也是要吃些苦头的。
他受伤了,他竟然受伤了,“姑娘,姑娘!”两名王骑见她神色不太对,担忧地喊她,“姑娘别太担心,君前辈修为如此高深,想来不会有大碍的。而且他临走时与平常并无二致,只不过脸色苍白些罢……哎哟!”
那说话的王骑话还未说完,便一声痛呼,旁边的人狠狠掐他一把,怒瞪一眼。他顿时发觉自己最后一句话是多余的。
他这一声哀嚎,也叫醒了穆然。她抬眼见两人目露忧色,顿时冲两人淡淡笑了笑,尽管笑意很轻浅,但总归是控制了情绪,只问道:“他说,今晚会回来?”
两人赶紧点头,穆然也点点头,接着便对二人摆了摆手,转身回屋在桌旁坐了下来。她房门都未关,只是坐在桌旁出神,两人互看一眼,想着她昏迷了十日,尚未进食,便留一人在门外看着,另一人去了厨房。
穆然刚一回到房间坐下,耳畔便传来了一道声音。
“然,你醒了?我……”
“离婴?”穆然一愣,站起身来,见屋外的那名王骑探头探脑地望进屋里,便他淡淡一笑,道,“我去趟谷里,一会儿出来。”
说罢,人已自房间里消失了踪影。
来到谷中,先遇上了铁洛。铁洛先将谷中的事报告给她,炼器师们仍旧在山谷中炼器,王道严发誓要炼出一把神器来,因而每一步都极为细心,堂会的几名长老也一齐帮忙,忙得热火朝天;药师堂会的人在大巫祝巫敏的带领下炼制辟谷丹,已给百姓们服下。一颗辟谷丹十天半月都不会感觉饥饿,加上有谷中灵河的水,不少百姓受益匪浅,有的老人多年的病都好了不少;驯兽师堂会的人在河水两岸闭关修炼中;符咒师堂会的弟子们也寻了处深山,但是他们修炼咒术自然不可能像穆然这般迅速,毕竟他们体内没有用之不竭的灵力,每个人的修为和天赋差异,修炼进程也不一样;至于两万王骑,服食了玉膏之后,都进入了闭关状态,按照原先的计划,一半人看护百姓们,一半人修炼,轮流进行。
穆然听了这些报告,点了点头,便要去找离婴。
铁洛又问起城中赤子烈的消息,他自是不知穆然在床上躺了十日,只是不见小鲁等人回来,以为遇上了什么麻烦,便问了起来。
穆然将得知的情况与铁洛大致一谈,便道:“晚上等小鲁回来,我们来谷中商量对策,到时再说,我先去看看离婴。”
铁洛点头称是,一听穆然要找离婴,便露出古怪的表情。
穆然见了,便问:“怎么了?”
铁洛摇头,“我正想问姑娘呢。神君大人怎么了?院门关着,整整一日都不曾出门了。谷中时日较外头长,外面得十日了吧?我去给神君大人送过茶水,发现他院门下了禁制。”
穆然听了一愣,接着便转身快步窜到后头的宅院,穿过小径,来到两排密竹掩映的院门前。大门紧闭,院子里静悄悄的。
“离婴?”穆然拍拍院门,却发现大门的禁制已解了。
穆然推门进去,见男子立在院子的竹影下,翠生生的竹子,生机勃发,却衬得男子身影比云还薄,风一吹便要散了似的。
穆然大步走过去,一扯他袖子,“怎么了?”
男子背对着她,她的手刚触上他的衣袖,那衣袖便如云雾一般,轻轻软软一滑,从她指间滑走。随后,男子微微侧身,坚决背对着她,只清淡地问:“你没事了?”
穆然在他背后怔了怔,看着他有些僵直的背,半晌,明白过来,微微一笑。
“你不转过来,怎么知道我是不是没事了?”她语气轻松,带了些浅浅的调侃,不待他回答便又笑道,“哦,我忘了,我们是本命嘛!你不用看见我,就知道我好不好的。”
谁知,听了她这话,男子却忽然震了震,衣袖底下微微轻颤,忍耐、自责、清冷、寂寥,那金发拢着淡淡的光,似不属于这世间,随时便要消失的感觉。
穆然忽然开始打量他的院子,“我觉得你院子里种竹子不好,太冷清了,需要些颜色点缀,屋里也是,多放几盆花就好了。”她说着,便又去扯他的袖子,“还有,我记得我以前说过,要教教你世间的事吧?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我要去城中买些东西,我们一起出去逛逛。”
袖子一震,离婴终于回头。
他回过头来,金色的让人不忍逼视的眸子盯住眼前的少女,却撞进她温软的柔和的善意的笑容里,她拽着他,坚决往外走。
离婴任由穆然拉着,呐呐盯着少女的背影。她没有提那日马车里的事,没有安慰他。但她的行动,已经说明了一切。
她明白他的骄傲,亦懂得他需要的不是安慰,而是无心之失过后,在他闭门自责煎熬过后,坚决以行动告诉他,何为朋友,何为伙伴,何为本命间的诸事与共。
语言,比不得行动来得更直接。这确实是她的性子。
“城中会很热闹,我知道你不喜欢热闹,我也不喜欢,但是清净太久了,偶尔出去逛逛也好。世间自有一番景象,与灵地仙岛中大不相同。你看过之后,要是喜欢,日后常陪我在外面,也可以。总叫你待在谷里,你要说跟我缔结契约,日子跟以前过得没什么不同了。”
离婴步子一顿,穆然却不停,男子被拉得踉跄一下,被她拽着的袖子下手微微一颤,他抬眼,深深看她——她这是在变相告诉他,日后他们时常在一起,便不会在出现那日马车里的事了?
其实,他喜欢跟她待在一起,但是,他不喜欢世间的吵闹烦扰,所以宁可终日在谷中清净自在。但现在他觉得,有她在,哪里都是好的……阳光下,幽静的谷外,守候在外的铁洛看见了一副美丽的画面。
一袭浅蜜色外袍浅绿衣裙的少女拉着金发男子出来,两人走在云天下草地上,男子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露出浅浅的笑意。
这个笑意让铁洛受到了惊吓。
神君大人在笑!
他在笑!
那个清冷傲然、不喜五国大陆修仙者、谷中任何一人都不在他眼里的凤凰神君大人,竟然在笑!
铁洛觉得,他一定是眼花了。
这个想法刚生出来,他便看见离婴脸上淡淡的笑意果然一僵,骤然收回,眉头甚至还蹙了蹙。
铁洛放下心来,看来他真的是眼花了,都怪姑娘这谷中阳光太好,太晃眼了。
铁洛如是想,但他哪里知道,此时此刻,清冷傲然、不喜五国大陆修仙者、谷中任何一人都不在他眼里的凤凰神君大人,听见了一句令他郁闷、且凤凰岛上万年来他绝对不屑做的事。
“对了,忘了告诉你,出门要易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