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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影一袭墨色华袍,似自黑暗里渐渐剥离出轮廓,那轮廓霸烈俊极,仿佛将肃啸的山河一锤子砸裂,他自那山河的裂隙里而来,步子迈得大马金刀,恨不得将山河踏破,好似谁要挡了他的路,他就将谁一脚踢飞。
赤子烈踏进大殿,靴子踏上大殿玉砖时,整个大殿都好像被他踏得震了震。他沉铁般的眉眼左右一扫,两侧百官霍的低头,好像谁也没看见他。
谁也没看见他,于是看见他的人就显得格外显眼。
大殿之上,只有三个人抬着头——凤天,穆然和祈王。
他们三个人席位挨着,赤子烈一眼扫过来,视线在凤天和祈王脸上各停了停,坐在中间的“扈瑾兰”他却只是一扫而过。
他对扈瑾兰浑不在意,目光只是从她身上扫过去看祈王而已,但被他一扫而过的人却忽然屏住呼吸,自他进殿开始就在袖底握紧的拳,此刻,微颤。
大殿上亮如白昼的宫灯映在那大半年不见的眉宇上,时光好似顷刻回溯。
那时,她离开。一个帝京会合的承诺,今日终得偿。
他还是老样子,没胖,也没瘦。
穆然缓而沉地收回目光,低下头去,让自己成为这满殿之中看不见他的一个。尽管此时就恨不能相认,但却不是时机。
这时,祈王却站了起来,兴冲冲朝着赤子烈招手,“大哥!你来了!”
他本就嗓门大,说话不顾场合,这一嗓子在死静的大殿上更加如响雷炸开,除了那玄国的副使老头子抬了抬头,其余人继续装没听见,好像司空见惯似的。
穆然也很惊讶,炎国朝廷的王公贵族里,还有敢跟赤子烈套近乎的?
她正惊讶,见祈王又去踢旁边的人,“喂!你!让开让开,让我大哥过来坐,你去那边。”
那人立刻哭丧起了脸,祈王却不管,还来刚才那一套,“让不让?不让就往后挪挪!”
于是,那哭丧着脸的人也灰头土脑地去对面了,只不过坐着赤子烈的坐席,他比那跟祈王换位子的王公更加如坐针毡,两个人一个比一个痛苦。
祈王抢了人家的座位,竟从席间走了出去,去拉赤子烈,“大哥,这边坐。”
赤子烈爽朗一笑,沉铁般的眉宇忽然似渡上阳光,拍拍祈王的肩膀,边随他大步入座,边道:“你一来坐席就乱了,等着回府面壁吧。”
祈王无所谓地耸肩,“面壁就面壁,我从小到大,一个月有半个月在面壁。反正母后疼我,到时去说几句好话,又放我出来了。”
整个炎国朝廷,都知道赤子烈和生母姚太后不和,这位太后因为儿子是废修,完全没把他当儿子看,反倒对养子极为宠爱,说出来不能不说讽刺。
穆然内心不由蹙眉,这祈王怎么跟赤子烈提起这个?但看赤子烈又面无表情,浑不在意似的,她更搞不懂了,这两人是关系好到不在乎这些呢?还是说今夜的一切只是做戏?看祈王完全不觉得自己说错话的模样,是性情所致,还是别有深意?
在满朝王公百官无一敢跟赤子烈有来往的时候,祈王却对他如此亲近,他难道不怕牵连自己?向来帝王之家无亲情,祈王能在皇族争斗中活下来,他的性子能真的像外表般这么脱线?他对赤子烈,到底是真情,还是假意?
由于今夜只是初见,穆然也一时看不清楚。这时祈王已经和赤子烈坐下,他一坐下来就往赤子烈旁边凑了凑,笑嘻嘻道:“大哥,今夜兰兰在,我得守着她,你不介意坐我下首吧?”
赤子烈连看扈瑾兰都没看,只是哼一声,抬手给自己倒了茶,把茶当酒一饮而尽,没好气道:“坐你的!我没兴趣!”他说罢看着空茶盏,沉黑的眉峰一蹙,唤宫人,“宴席怎能没酒,拿酒来!”
宫人被他看得直觉有重锤一记砸在胸口,闷得两眼发黑,两腿发抖,恨不得瘫倒。但他此刻还真是恨不能晕过去,因为实在不知该不该过去。
穆然见了心中一怒,赤子烈好歹也是皇族,这宫中连个宫人都如此无视他,他在宫中侍奉太后病榻的这些日子,日子又该是怎样的憋屈难熬?
“啪!”
忽然之间,大殿空中有茶盏呼啸而过,一只砸在宫人的脚尖前一寸,一只直接向着宫人的脑门上招呼。
那宫人惨叫一声,头倒是没破,但却瞬间鼓起一个包来,吓得他噗通一声伏跪在地上,膝盖跪在碎茶盏上,虽钝,却也刺破了皮肉,顿时血便殷了出来,他却慌忙用衣袖去掩,不敢让一滴血迹脏了大殿的玉砖。
赤子烈拿起桌上剩下的茶壶,对着壶嘴大口喝水。
祈王已经站起来,手中也惦着只茶壶,却叉着腰,形象怨妇状的拿着茶壶指着那宫人,“混账!你是耳聋了还是眼瞎了,我大哥的话没听见?若非今夜有宾客在场,本王方才那只茶盏就削了你的脑袋!”
宫人哆哆嗦嗦赔罪,身子抖成了风中落叶,“奴才知罪,祈王殿下饶命,烈王殿下饶命!”
“还不快去!要不要本王把这茶壶也扔你脸上!”
“是!是!”
宫人哆哆嗦嗦边应声边跪着退出去,身子始终伏在地上,便退边拿袖子将血迹和碎茶盏的片子扫出来,退到宫殿外头,立刻有侍卫上来将他叉走,殿外的宫人慌忙去取酒。
酒很快取回来,宫人们迅速给赤子烈和祈王的桌上换上新的茶盏和酒盏。
赤子烈倒了就喝,他盘膝坐着,喝酒一副大漠边关的豪爽气,与这满殿的风雅品茗的百官格格不入,却又不觉得突兀,反倒像是天生就该是这样。
祈王却在这时凑过来,问:“大哥,你说我方才威不威武,够不够魄力?”
赤子烈端着酒盏望来,“你威不威武,够不够魄力,与我何干?”
“跟她有关啊!”祈王拼命眨眼,偷偷用手指向穆然,“若是我方才的形象够威武魄力,说不定兰兰能对我刮目相看。”
他声音虽说刻意压低,但这死静的大殿上,就他和赤子烈在说话,想不叫人听见都难。穆然把头低了低,这人,不管他是不是装的,他都是个奇葩!
虽然她不是扈瑾兰,但是也对她遇到这么一朵奇葩,表示深切哀悼。
赤子烈继续喝酒,“自己的女人自己搞定!”
“太难搞定了,我被拒绝三次了。大哥,你帮我想想办法。”
“不感兴趣!”赤子烈似乎嫌这货烦,没好气道。
祈王硬是没发现赤子烈的语气不怎么好,挑眉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忽然问:“大哥,你不会对女人不感兴趣吧?难不成,你有断袖之癖?”
赤子烈一呛,咳得脸都黑了,穆然毫不怀疑他此刻想掐死祈王。不过话说回来,如果她身边有这么个话唠的人,她也会考虑掐死他的。
“瞎说!本王有中意的女子!”
这话一说出来,满殿更静,所有人都偷偷用眼角偷瞄了瞄赤子烈,眼神悲哀,似乎觉得被他看上的女子注定是个与他一起悲惨的下场。
只有祈王兴致勃勃,“真的?是谁?哪家姑娘?芳龄几许?修为如何?容貌可好?性情怎样?”
赤子烈沉沉盯他一眼,随即便又喝酒,一坛子酒喝了大半,人却不见说话。他似乎沉在回忆里,素日霸气狂烈的眉眼此刻敛去了那些沉肃如铁,换得一潭深水,深得辨不清到底有多少情绪在其中。
他忽然倒了一碗酒,虚空举了举,那方向朝西南,灵地仙岛的方向。
阿然,我希望你还在灵地。帝京近日生乱,我在宫中却得不到详细消息,此地太险,我奉诏回来便预料到有此结局。
虽然,我希望此生还能再见你一面。但,不见也罢。
你我曾有昔日,此生足矣!
赤子烈突然大笑一声,冲那西南方举了举酒碗,仰头一饮而尽,啪地把酒盏拍在了桌上。他是很尽兴了,却把满殿人吓了个够呛,许多人抬眼,用怪异的眼神看他一眼,都不知他是否疯癫了。
唯有祈王托着下巴,从头到尾镇定,头顶宫灯辉映,映得他眼底光芒变幻,亦看不清是何种情绪。
赤子烈笑过之后,眉宇忽然明朗,抱过酒坛灌了两口,道:“那丫头,犟脾气!认准的事,八头牛也拉不回来。”
祈王眼神亮了亮,立刻来了兴致,猛点头,“嗯嗯,然后?”
“好多次,我想打晕她!打不晕,也揍一顿!”
“大哥,这不好……”祈王话虽这么说,却好像挺乐,乐完转头对穆然道,“兰兰,我不是这种人,你放心。”
赤子烈又灌一口酒,想起那日王府后院,两人吵架,他不过碎了院子的花盆,她就把他的假山给毁了,顿时笑道:“你不知道,她脾气太臭!”
“嗯嗯,再然后?”祈王听得津津有味。
穆然在旁边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袖下的拳头狠碾地上的席子。
好,好你个赤子烈!
居然还想揍她?
穆然在内心早已咬牙切齿,先把某王爷胖揍一顿,决定好好珍惜今天听到的话,好待秋后算账。
凤天含笑垂眸,袖底的手灵巧地滑去她拳头下,垫在她的拳与席子之间,给她碾。心中却微微颔首,虽然赤子烈想打晕她的事,他一样会记着,但是他不得不赞同其他的评价。这丫头,是这样的。
一旁赤子烈还在和祈王说着穆然的各种缺点,一场宫宴,开席之前居然就这么变成了论烈王殿下中意的女子其性子的恶劣罪状讨论会。
但好在这场讨论会开得并不算长,因为,宴席的时辰到了。
炎皇驾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