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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全一侍候着皇帝进了大殿,手忙脚乱地吩咐:'快,拿干的丝巾......小德子,快准备热水,服侍皇上沐浴更衣。内侍的嗓音本就极尖,此时夜深人静,更是莫名的刺耳。
百里皓哲本已经烦躁不堪,此时更是不耐烦,轻微地摆了摆手:'都下去吧。'杏黄的袖子已经湿透了,晕开了好几团,袍子下摆滴着雨水。石全一知道皇帝向来不显露神色,一直侍候得战战兢兢。如今皇帝已是极明显的不耐烦,此时虽然极担心皇帝的龙体,但还是躬身行礼退了下去。其余的众人也跟着他退出了殿外。
殿内的烛火点的通明,他负手站在窗前,看着闪电不停地在空中滑过,风很大,洞开的窗随着风势不住碰合,单调地重复着相同的节奏声响。风杂着湿意袭来,依稀有花香的味道。他细细地辨着,半天闻不出个所以然来,似乎鼻尖只有茉莉的香气,清清幽幽,飘飘渺渺的。
还在恍惚中,一个声音淡淡地响了起来:'哲儿,怎么?心软了吗?'承乾殿历来是百里皇朝的皇帝寝宫,是宫中守卫最为森严之地。五步一哨,十步一岗,若非有人下令,怕是连只鸟也飞不进来的。
百里皓哲对此声音却一点反应也没有,亦没有回头,仿佛还在沉思中。那个声音又轻轻地响了起来:'这二十几年来,我们一步一步走到今天,你心软了......'
百里皓哲回过了头,定定地看着他,不作声。殿内亮如白昼,因盯了窗外的夜色过久,如今这么回头,只觉光线刺目,晃着眼睛,便微微眯了眼睛,手心却攥紧了。
那人穿了一身普通的内侍服,全身隐在光线照不到的角落里,凝视着百里皓哲,半晌才柔声道:'哲儿,这天下现在都是属于你的。有道是大丈夫何患无妻,更何况你是万人之上的皇帝,再过一年半载,等你充裕了后宫,有多少美女、才女供你选择。天大地大,你喜欢什么样的没有。阮无双是长得不错,但也不是最美的,亦不是最有才华的。你不要因为现在日日对着她而软了心......'
百里皓哲还是没有应声,只是看着他,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那人的语调渐渐高了起来,语气也严厉了起来:'你能忘记,是你没有看到你母亲临死前的痛苦。而我不能忘记,这辈子也不会忘记。我绝不会放过害死你母亲的人。我隐姓埋名这么多年,为的就是这一天。
'我与你母亲从小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她被阮玉瑾买入太子府,在阮玉瑾跟前当差,谁知道那恶毒的女人早就算计好了的,是因为你母亲长得像太子的心上人--欧静芝。太子当时正因欧静芝的过世悲痛欲绝,看到这么一个神似的活人,自然想尽一切手段要弄到手的。你母亲就活活做了阮玉瑾的棋子。太子夺了阮玉瑾的侍女,自然觉得对阮玉瑾有所愧疚,事事谦让她。而你母亲......你母亲没有法子,就做了太子的小妾......这还不够,阮玉瑾这个恶妇在你刚出生没几天,就把你母亲活活给毒死了。她以为她布置得天衣无缝,只是她没有想到,我为了可以看见你母亲,也进了太子府为奴。
'我那天晚上躲在窗外,那天也跟今晚一样,下着雨,雨一滴一滴地落在我衣服上,渗透到了皮肤上,冰凉冰凉的,一直可以凉到人的心里头去。我亲眼看见木清将一碗药端到你母亲面前,逼着你母亲喝下去......结果不到一个时辰,你母亲就吐血而亡了......我没有用,眼睁睁地看着你母亲死去......当时......当时你才出生不到十天......'
他一步一步走进百里皓哲,双目圆瞪,如同喷血:'你能忘记,而我这辈子绝对不可能会忘记你母亲临死前的痛苦,绝对不会!
'我不是跟你说过,你对阮无双只需哄哄而已,如今已经登了帝位,只要不纳妃,把阮家安抚着就是了,不必天天到昭阳殿去的。你倒是看看你自己,哪天不是在昭阳殿就寝的!你的心思我难道就看不出来,若是想看你皇儿,让人抱到承乾殿就是了。'
京都的春天,往往是来得要晚些。但每到这季节,御花园内群花争妍,和风拂面。景仁帝最喜欢在这样的季节带着大皇子百里皓庭在太掖池边的柳树下玩耍。
一大群的侍女、内侍们远远地候着。百里皓哲躲在不远处的杏树后面。御花园的树木皆已不下数百年的光景了,树干粗大,枝叶繁盛苍翠,两个大人合抱尚且不能抱住。他躲在其后,竟连内侍也没有发现。远远地看着父皇和大哥嬉戏。百里皓庭眼上蒙着明黄的绸帕,双手摸索着要找出父皇的藏身之处。
景仁帝满脸的宠溺,仿佛春光温软,向不远处的百里皓庭微笑着招手:'庭儿,这里......父皇在这里。'百里皓庭跌跌撞撞地冲了过去,脚步不稳,口中还不停地叫着:'父皇,父皇,你在哪里......'景仁帝挥着广袖,甩得那袖上的金龙仿佛在云中游弋嬉戏。令人很难想象平素端坐在朝堂的皇帝竟然有如此温柔慈祥的一面。
百里皓哲的心里说不出的羡慕,他羡慕父皇如此慈爱地对待大哥。他心目中的父皇永远是高高在上的,除了固定的请安时间,他从未有机会亲近的。多数请安之时,也是远远地跪在殿中,遥遥地回答父皇询问的课业情况。像大哥这样子与父皇玩耍,在他幼小的记忆里是从未有过的。甚至在他的记忆里,父皇连抱都从未抱过他。
身边的内侍左找右找,总算在树后面找到了他:'二皇子,奴才总算找到您了。怎么好端端的躲在这树后面。'内侍拉着他的小手,一步一步地远去。他不舍地离去,偶尔回头,只见大哥被父皇拥在怀中,咯咯笑个不停。虽然听不见说什么,但那笑声还是一点一滴地传了过来......
百里皓哲猛然惊醒了过来,这么多年前的事情竟然还历历在目,仿佛发生在昨日。他从前不懂为何父皇如此地疼爱大哥,却总是对他不闻不问。
为了得到父皇的一点赞许,他潜心课业,学习治国之道,闲时学习骑射。三伏天,天气炎热,蝉也躲在阴凉的树叶底下,不见影踪。读书的时候是不许拿扇子、不许摇扇子的,要正襟危坐。这时候写字,每一个字要写百遍,来练习书法。
但无论他的表现如何出色,父皇只是点头嘉许而已,从不会拥抱他一下。父皇从来不知道,他要的并非是琳琅满目的赏赐,而是他的一个小小的举动,哪怕只是轻拍一下他肩膀的赞许,那么他也甘之如饴。但他从来没有得到过,连一句小小的亲昵的话语,一个小小的温馨的动作,什么也没有,久了,仿佛一切只是奢望。
夜色已经渐渐青灰了起来,朦胧中已经可以看见殿内的布置,好似与平时的不一样。他微微眨了眨眼,这才恍然过来,他在承乾殿,而非昭阳殿。
身边也没有她,自然没有那淡淡的清香。或许只是习惯罢了,那么多年,他是习惯一个人的。但后来有了她,因为那一段日子有了她,她的味道,所以也成了一种习惯。但沈叔不知道的是,有了习惯就会成瘾,要把一种习惯给戒掉,也并不是件易事。但是他没有办法不戒掉!
慈宁殿里不停地传出咳嗽声,隔了厚厚的楠木雕花屏风,还是不停地传了出来。阮无双还未跨进内寝,已听得极分明了。本来担忧的心更是沉重。太医也已经禀报得十分详尽了,心病乃需心药医治。但姑姑没有想要生的念想,即便华佗再世,也是回天乏术的。
掀了珠玉帘子进去,只见木姑姑端着药碗侍候在旁。见了阮无双进来,忙跪下行礼。阮太后双目深闭,脸色如纸般苍白,但看上去睡容甚为安详。阮无双抬头看了木姑姑一眼,木姑姑摇了摇头,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眼光移到旁边的青玉碗里,药汁如墨,满满一碗,未少半滴。
阮太后似睡未睡,微微睁了眼,就瞧见了无双,忽然想起一事情,缓缓道:'木清......去把玉盒里的东西拿来。'挣扎着要起来,无双忙搀扶着她慢慢地坐了起来。
阮太后端详了无双半天,目光温和虚弱,再无半点当年皇后的气势,语声也极轻,好似含了无限温柔:'是不是最近为我这个老婆子给累的,怎么越来越消瘦了?'
阮无双微微摇了摇头:'我不碍事。姑姑从小疼爱无双,这是无双分内之事。且姑姑的病乃是小病,只要姑姑按时服药,马上就可以药到病除了。'阮太后微微地,迟缓地摇了摇头,轻声道:'我自己的病自己知道。'
说话间,木姑姑已经取了玉盒过来。阮太后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木清将盒子递给了阮无双。盒子上雕着盛开的白玉牡丹,层层瓣瓣,栩栩如生,玉色温润,入手温和。她伸手接过,不解地看着姑姑。阮太后道:'你打开看看。'
里头的物件也不见异样,仅是一张折叠而成的普通宣纸。她猛地想到一事,抬头看着阮太后道:'姑姑......'阮太后轻轻点了点头,咳嗽了几声才道:'不错。正是那纸。'阮无双缓缓地将纸展开,宣纸上墨迹如新,仿佛才写成不久。字迹是苍劲飞舞,她自然熟悉无比,正是百里皓哲的亲笔。
宣纸上的字,她不用看亦能说出个大概。那日他与姑姑达成的协议,无论自己以后是否会产下皇儿,必须由自己指定皇位继承人。还有,就是他有生之年都不能废后。
阮太后沙哑地说道:'你好好保存着,或许他日有用得着的地方。'仿佛是遗言,阮无双的心中竟觉不祥,慌乱地摇着头道:'不,还是姑姑替无双保管......'阮太后笑了笑,如细风入帘,从容温恬:'傻孩子,姑姑怎么能替你保管一辈子呢?或许......'
阮太后的神色慢慢淡了下来:'或许某一天,你会怪姑姑把你带进了这个牢笼。我们阮家的女儿就算不入这皇宫,也可在民间富贵平和地过一辈子的......'只是一辈子是多久,是否快活,又是另当别论的。
世间最不能强求之事,莫过于两情相悦。一对男女,若不能在对的时候,对的季节,对的地点相遇,一切只是惘然而已。对于男的来说,功名权势,富贵荣华,都可在情爱之上,更何况是掌握天下的权力。但对于普天的女子而言,特别是深宫里的女子,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他与她,便是如此。因为错误,所以一切的一切,只能落得擦肩而过。
阮太后叹了口气,慢慢地伸出手,帮她整了整头上的步摇,细碎的金片闪烁着七彩的亮光,何等的高贵雍容。只有她明白其中的苦涩:'一入宫门深似海!不是你说不争就不争,你说退出就退出的。你要明白,争也是一辈子,不争也是一辈子......或许你现在不明白姑姑所说的,他日......他日再懂得,也许亦不是件坏事情。'
姑姑的语气哀伤幽怨。阮无双低了头,明白姑姑所说的争与不争,神色迷茫。再抬头时,已经从容。低头,抬头,或许只短短的一瞬,她心中却已经转过了许多个念头,抬头看着阮太后,目光清澈如水,平静无波,带着孩子气的倔强:'若不是我的,我不要争。宁愿就这么过一辈子。'
承乾殿。百里皓哲的容颜隐约在宫灯的暗影里。沈诺畴站在他旁边,两人皆不语。沈诺畴偶抬头看一眼百里皓哲的脸色,幽幽沉沉,不辨喜怒。
良久,百里皓哲才开口,极缓地道:'今日,太医院有人来禀报,阮玉瑾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他转过了头,目光犀利地看着沈诺畴道:'下药的事,从今开始就免了。'
沈诺畴低着头,没有应声。百里皓哲叹了口气:'沈叔,她最多也就一两个月的寿命了。就算你我没有下毒,她也早已经没有想活的念头了。她这几个月不肯服药,所求的不过是早早地去陪父皇。我们继续用药,只是令她的愿望早日达成而已。你我实在不必助她一臂之力!'
依稀记得小时候,每隔数日,她还是会命人将他与大哥带去昭阳殿,虽然待的时辰不多,但昭阳殿美味的糕点和花露在此刻竟然异常清晰!终于知道她将不久于人世,但不知为何,这么多年的心愿终成,心中竟无半点喜悦,只是一片荒芜,仿佛是洪水漫过后一无所有的荒芜。
沈诺畴这才狠狠地道:'便宜这恶妇了!我这么多年,为的就是等你登上皇位后,好好折磨这个恶妇。想不到......想不到她竟然自己想死。真是便宜她了!'
空气里静谧了下来,沈诺畴顿了好久才状似漫不经心地道:'接下来就应该轮到阮无双了,'一边说一边偷瞥百里皓哲的神色:'下一步,你考虑得如何了?'百里皓哲浑身一震,蓦地转过身道:'不!'
沈诺畴深深地看着百里皓哲,眼里有寒星掠过:'你不舍?'百里皓哲不知为何,竟说不出的慌乱,在从小看着他长大的沈叔面前,所有的一切都无所遁形,只得狠狠地拂袖怒道:'我说了不准!'
沈诺畴却冷静了下来,抬起一双黑不见底的眸子,仿佛看着他,仿佛又没有看着他,却不再言语。
慈宁殿里药味弥漫,侍女们低头顺眉,悄无声响。整个殿里很静,静得几乎有种了无生气、死寂沉沉的错觉。
木清从内殿出来,朝众侍女摆了摆头:'你们都下去吧,这里不用伺候了。'众侍女应了声:'是。'整齐地躬身而退。
内殿里,焚了凝神静气的檀香,气味清幽而馥郁,略略盖住了浓重的药味。阮太后微微转了头,低而微地道:'双儿,扶我起来。'无双忙接过木清递过来的杏黄软枕,靠在姑姑身后,扶着她慢慢拥着被子躺坐在床上。
阮太后细细喘了几口气,这才吩咐道:'木清,你也下去吧。'木清应声而出,顺手带上了房门。
阮太后好一会儿才开口:'双儿,姑姑我这病怕是熬过不了年了......'无双眼眶已经泛红了,打断了她的话:'姑姑......'
阮太后恍惚地一笑:'真是个傻孩子。所谓生死有命,祸福在天。姑姑我这一辈子也算没有白活,什么荣华富贵我都尝过了。还有什么好留恋的呢?'
无双心里直发酸,眼中的湿意几乎要不受控了。姑姑今儿个到底是怎么了,就挑不吉利的说。就像要去的人在交代后事似的。
'我啊,最不放心的也就数你了。明莺、明燕两姐妹,再怎么说也是先帝的骨血,就算他日我们阮家落魄了,她们也不会受多少牵连的,依旧是富贵于常人。可你在这深宫里头能依能靠的,也只能是自己而已......'一口气说了一大段话,阮太后的精神却反而好了起来。
阮无双伸手轻轻地握着姑姑的手,才数月而已,原本丰腴的手已经只剩下骨头了:'姑姑,您不用替我操心。您方才不是说,祸福在天吗?'
阮太后微微扯了一个怜惜的笑容:'姑姑只是希望以后你能懂得保护自己。现在你或许还没有感觉啊,等他日皇帝充裕了后宫,这三宫六院啊,处处都是美女,你呢,可能一个月也不会见到皇帝一面......这种苦楚,是别人体会不到的。'
她苦笑了出来,微微露了一丝无奈:'自我应允了这门亲事,我已经有心理准备了。姑姑,您好好养病,不要替我忧心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他日,就算比这个更苦,她亦会好好过下去的。日子,本来就是如此的。越是在意,越是得不到,人也一样。更何况他是万万人之上的王,万乘之尊的皇帝。
熙宁元年冬,百里皓哲颁了圣旨,册封才产下不到半年的皇子--百里承轩为皇太子,并以皇太子的名义大赦天下。
半个月后,阮太后薨,与景仁帝合葬于皇家陵园。
大雪如飞絮,飘飘辗转而下。枝头,叶上,地面,一片茫茫。阮无双接过墨兰递过来的暖炉,任一点点的热意从手指尖慢慢传了过来,整个人才仿佛有了点知觉。
'承轩醒了没有?'她没有转头。墨兰回道:'还在睡呢。醒过来,墨竹会来禀报的。'阮无双没有再说话,殿内很安静,有时候连院子里雪压枯枝的'咔嚓'声都能听得分明。
她站了好一会儿,看着雪一片一片坠落,跌入了红尘俗世。很久以前听说世间有一种鸟,非常的恩爱,如果伴侣死去的话,另外一只常常活不过半年。只可惜那仅仅是传说而已,没有人见过。
但她算过日子,姑姑与先帝的接连逝世,也不过半年而已。姑姑也终是了却了心愿,与先帝同陵寝,以后她和先帝之间就真的再无旁人了。
姑姑走之前帮她完成了最后一件事情,就是要求百里皓哲将承轩册封成皇太子。年仅五个多月的孩子就已经是太子了,这在百里皇朝史上是从来没有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