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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褐色衣柜里,一名十六岁女孩蜷缩着身体,细细的手臂圈住自己,凌乱长发披盖脸颊,她自龟裂的衣柜门板缝隙间向外窥望。
女孩名叫小书,严格说来,她并没有真正的名字,更仔细的说法是她从没有入籍落户,中华民国的两千三百万人口中没有她。
女孩的母亲文沛铃在十四岁那年怀孕,家中亲人觉得丢脸,将她赶出家门。文沛铃搭上火车一路南下,前途茫茫,举目无亲,十四岁少女,生活无着落。
她不晓得自己怎么会来到垦丁,不过运气不坏,她在海滨寻到一间多年无人居住的破旧房子,房子不大,但足够容身,且有一床一柜,便住了下来。
十四岁的她,连身分证都没有,找不到工作,只脑瓶出卖灵肉生活。后来小书哇哇坠地,她跟了许多个男人,生活慢慢稳定下来,不再有一餐没一顿的过日子。
没人能要求一个十四岁的小女生当个称职妈妈,所以小书几乎是自己长大的。
她学走路、学讲话、学找东西吃,她凭借人类的求生本能,一天一天活下来、一日一日成长茁壮。
八岁那年,见附近小朋友都去上学,她也跟着大家走进校门口。她在学校里认识张老师,张老师知道她的情况,虽同情却爱莫能助,只能在班上角落留一张桌椅,替她影印书籍,帮助她学习。
“小书”这名字是张老师帮她取的,后来她完成小学学业,在张老师的协助下进入中学。
小书是班上的特殊人物,她没有钱缴学费、没有制服穿,甚至连双象样的鞋子都没有。
许多同学都知道她的母亲靠男人为生、都知道她的生活背景,所以看着小书的眼光中,多少带了轻鄙和厌恶,长期下来,她强烈的自卑性格形成,几乎不太敢抬头与人平视对谈。
小书习惯以衣柜作为睡床,因为母亲的床上夜夜都有男人,胖的、高的、瘦的、老的,村里的男性都晓得,这个外来的年轻貌美女子,提供廉价的性服务,所以人人都想一亲芳泽,于是文沛铃的存在,成了村中女人最大的威胁。
每个夜里,小书躲在衣柜中,眼看母亲和每个男人燕好,性对于小书不是件神秘的事情,没有好奇、缺乏探究心情,她眼睁睁看遍所有男人充满欲望的恶心嘴脸。
可是这个男人不同!
妈妈说,她恋爱了,也许“他”将带给她们幸福,虽然妈妈比他大七岁,可是妈妈相信,他是有肩膀的男人。
是的,这个男人很不同,他叫作姜冠耘,不是本地人,才来这里几天便引起大轰动。听说他是台北人,手上有很多钱,刚刚大学毕业。
姜冠耘长得英挺帅气,颀长身量、深刻五官,他只身到垦丁开牧场,每每说起未来蓝图,他的眼便炯炯有神。
缘分是种奇怪东西,他一到垦丁,便深受文沛铃的吸引,他讶惑于她的美丽,在偏僻的乡下垦丁,她的存在简直是种奇迹。
不过几天,他爱上她,片刻不离。
小书常在衣柜里偷看他的一举一动,他的温柔、他低哑的醇厚嗓音,他架构未来时的自信。
小书崇拜他,崇拜得不能自已,这个男人是她见过的男人中,最不同的。
下午母亲回来,她的眼神熠熠生辉,快乐得像个小女人,她抱住小书说:“小书、小书,我们快要发了,冠耘爱上我,他许给我美丽的未来。”
看着幸福的母亲,小书不禁为她快乐,只是,向来悲观的她,不认为事情会无风无波,顺顺利利。
那些三姑六婆怎会放过说嘴机会?她们是连小书低头经过,都要唤住她,嘲讽问她,她的母亲一星期服务过多少男人的呀!
“今天晚上不,明天,明天我一定把你介绍给他,不过,你要答应我,告诉他,你是我的妹妹。我编了故事骗他,说我们父母双亡,我一个人辛辛苦苦扶养你长大,他听了很感动呢!”
“他会知道真相的。”小书轻语。
“没关系,等他知道时,我已经嫁给他了,我会哭着乞求他原谅,你也会站在妈妈这边,请他原谅我们的,对不对?你长得楚楚可怜,谁都禁不起你的哀求。”
十六岁的小书显然没有三十岁的母亲那般天真,她苦笑点头,对“幸福未来”的架构,不若母亲般认真。
“他晚上要来,我不确定他会不会在这里过夜,你知道的,他是个君子,不会像其它男人那样。”
“嗯。”“所以你还是进衣柜,好不好?”
“好。”
小书很少有异议,母亲不是坏人,她知道,她不是别人口中的狐狸精,只是让她能够生存下来的方式实在不多。
痹乖地,小书回到衣柜里躺着,她和衣柜外的母亲一样,一样期盼他的来临。
夜里,他对母亲低语,房子不大,小书在衣柜里听他们的对话,每字每句。
“我们结婚吧!”冠耘拥住文沛铃。他要当肩膀,当一个女人的天。
文沛铃是他的初恋,不过几眼,他便对她疯狂迷恋,将和父母的约定放在一旁,他决定自己选择妻子,一如他自己选择职业,决定或许冲动,但他能感受到自由呼吸的喜悦。
“这么快?”事情比文沛铃预想的更顺利。
“我希望尽快减轻你肩上的重担,你不愿意?”
“不、不,我当然愿意。”回抱冠耘,她的心怦怦跳个不停。
“你愿意替我照顾妹妹?”
“当然,明天我和代书先去办理过户,等我把土地和房子稍稍整理过,就来接你回去。很辛苦吧,带一个十六岁的妹妹,这个年龄正值叛逆。”他想起自己的妹妹小题,古灵精怪得让人头痛。
“不会、不会,你放心,小书很乖的。”
“我来几次都没见到她。”
“她到同学家做功课,你也知道,我们家没有书桌,连灯光都嫌不足,我怕小书近视,就叫她到同学家读书。”
“明天是假日,我来的时候她会在家吗?”
“在,她平日很乖的,不会四处乱跑,你放心,她和一般小孩子不一样,她努力用功,经常考一百分,我想,她长大肯定能当博士。”说到女儿,文沛铃多少有几分骄傲。
“真的吗?要是她真的有本事,我就尽力栽培她。”
“太好了,小书最喜欢上学读书,假使她听到这个消息,一定会很开心。”文沛铃说着,往衣柜瞄过一眼。
“她喜欢上学读书?那我应该把她和小题摆在一起,看看她能不能影响小题。”冠耘笑说。小题痛恨读书,满脑子只想着赚钱,才十二岁就会自己去大卖场批口香糖,到火车站卖。
“还有一件事,我想要求。”
“说说看,只要是我能力所及的话。”他乐于对自己选择的对象慷慨。
“我想要一颗钻石,不用很大,小小的就行了。”
这是文沛铃的梦,多年飘泊,她冀望有个男人提供她一份恒久远。
“没问题。”冠耘一口气答应。
一颗钻石呵!小书没见过钻石,但每当母亲提起钻石时,似幻似梦的表情映在眼底,她便在心中画上一颗璀璨星星,小小的光芒,一闪一闪,闪着动人爱情,耀动人心。
食指在破旧的门扇上轻轻划着,小书勾勒起他的眉毛,浓浓的粗眉、温柔的双眼她用眼睛一遍一遍描、一次一次绘,将冠耘的影像烙在心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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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书临时被塞进衣柜里,因为一个出手大方的观光客来了,她听说文沛铃是垦丁的奇迹,硬要当地导游带他来见识。
妈妈不该接下这笔生意的,她马上要和姜冠耘结婚了呀!可是妈妈说,这是最后一次,对方要给她八千块,有了这笔钱,她就能为自己买一套美丽的衣裳当嫁妆,她还要去做脸,享受一下身为女人的快乐。
蹲在衣柜里,小书从缝隙间看出去,这个男人孔武有力,黑阔的脸庞上带着几分酒意,他一进门,就粗暴得让小书心惊。
她闭上眼,摀住耳朵,不敢看、不敢听。
断断续续的,传来母亲的激昂呻吟、男人的猥亵激叫,还有细碎的救命声夹杂其中
经过多久?不晓得,是男人的低吼,让小书忽地惊醒。
从洞缝中望向床边,母亲的脸瘫往她的方向,右手无力垂落床沿,大大的眼睛瞪着她,不发一语。
妈妈
手在发抖、牙齿在发颤,几秒间,小书意识到,她失去母亲、失去亲人、失去依靠了
小书喊不出声音,直直地,她望住母亲无神双眼。母亲发紫的脸庞带着不甘心、带着疑问她将要幸福了啊,为什么造化弄人
母亲在恨她,是的,她恨小书不出手救命、恨她只顾虑自己的恐惧、恨她放任一个男人将她摧残致死
男人从酒意中乍然清醒,他懊恼地推推文沛铃,但任他怎么努力,床上的女人仍然一动不动,向他宣告死亡。他扶住额头,考虑半晌后,决定面对事实,于是打手机找来警方。
几分钟,警车铃声传来,接着门被打开,警察、人群把小小的房屋挤得水泄不通。
小书蜷缩在柜中,一个黑暗、安静、充满死亡气息的空间里,她一动也不动,圆圆的双瞳里布满恐惧。
姜冠耘冲进门,一眼望上盖了白布的文沛铃,伸手拉扯掉覆盖,她
“我不是故意的,是她很high,一直要求我我也不知道怎么会变成这样。”
凶手的声音里满是后悔,谁会晓得不过是寻欢,怎会弄成这样
“姜先生,我没骗你吧!这个女人不正经,专靠皮肉赚钱,早晚要出事的。”
三姑凑到姜冠耘身边,早上她才为这个八卦遭到对方冷眼。
“她呀,跟村里所有男人都有一腿。”六婆也跳出来说话。
“报应吶!全是报应。”
幸灾乐祸的奚落声、看好戏的围观人群、凶手的自首,他们的声浪传进冠耘耳里,也飘进小书耳里。
那种非善意的言论,一圈一圈,将小书圈绑起,他们说的人是她的母亲呀!
自卑将小书逼入地狱,她的容身地只剩下这小小的衣柜,带着淡淡腐朽味的黑色空间。
“闭嘴,全给我安静,想讲话的人全给我滚到外面去。”他不是警察,严格来讲,他也不是文沛铃的家人,照理说,他无权发言,但他的气势就是硬生生压住在场人士。
他转头问凶嫌:“你为什么找上她?”
“听、听说她是垦丁的奇迹,我想来见识一下。”
“你说她是垦丁的奇迹”冠耘大吼,吓得粗壮男子脚软,没道理怕他的,可是他的威势就是让人脚软。
“不是我说的,是带我来的皮条客讲的,听说她的床上功夫了得,放荡激情的程度,连台北的小姐都比不上。”他连忙撇清。
她放荡激情?不会吧,她不是清纯得像朵小茉莉?突然间,他独立自主的婚姻变成笑话。
笑话?不,村人对文沛铃本来就不公平,也许这是桩强暴意外,他不应该一径地相信凶手的话,对了,他要找到小书,让她来向自己证明,证明他的决定不是笑话。
“小书,你在哪里?出来!”他的视线扫向人群。
大家随着他的视线,也跟着找起小书。
突地,他看见衣柜,冲上前打开门,登时倒抽气声扬起。
“夭寿哦!那个私生女躲在衣柜内,目珠金金看伊阿母被人家被人家那个啦!”
“这个查某,自己不要脸,连女儿也拖下水。”
“伊一世人枉费啊啦!”
小书不听他们,一句都不听,她把下巴靠在膝间,细瘦的胳臂环住双腿,口中喃喃自语。
她在默书,默明天老师要小考的历史,林老师是好老师,她不要教他失望。
雅典位于希腊半岛东南沿岸,人民善于航海经商,重视教育,喜好演说和辩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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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心一意将众人的轻视与敌意排除,不听、不想。她的妈妈是好妈妈,她辛苦赚钱全为了她,她不是坏女人、不是狐狸精,她是
几个偌大身影罩在她头顶上方,小书没抬头;有人对她说话,她没听见,她要背她的历史,那很重要,她要考最高分,要考全校第一,虽然,她没学籍、不能拿奖状,可是,没关系,林老师会看重她、会夸奖她,会告诉她,一枝草一点露,每个生命都是上帝最美好的宝贝。
壁耘走过来,大大的手掌托起她的脸。
视线接触到他,小书淡然表情中融入了生气,不争气的泪水一颗颗滴下,淌在他指间,湿了她的衣襟。
“你是文沛铃的妹妹?”冠耘问。
小书看着他,谎言还要继续吗?不用了吧!他不再是母亲的幸福归宿。
“不是啦!她是文沛铃的女儿,可怜哦,也不知道老爸是谁,到现在还没有户籍。”
“她和我女儿同班,老师看她可怜给她一张书桌椅子读书啦!要不是靠大家帮助,她不晓得要怎么活到这么大。”
小书没响应,单单盯住他。他的脸冷酷无情、温柔缺席,深刻的五官凑在她面前。他在生气吗?生气妈妈编的谎话、生气妈妈不是落难公主、生气她不是妈妈的年幼妹妹?
“拢是大人作孽,才十几岁囝仔,看伊以后要安那过日子。”
“我看,伊早晚要行到伊老母的旧路。”
“可惜,这么水的查某囝仔,比伊老母更卡水十倍。”
左一句、右一句,全是对她未来的预测,小书一句也听不入耳,因为她知道,自己没有未来。
“我不听他们讲,我只听你讲,你是她的妹妹吗?”他认真望她,企图从她的话中,证实自己并非昏庸愚昧。
小书缓缓摇头,缩身,她往衣柜里层缩去。
“所以,你是她的女儿?”他的语调带出冷冽。
她很怕,但是林老师说过,时间会证明所有的谎言,匈奴的南下牧马、希特勒的借道阿富汗,谎言会让时间揭穿。
蹦起勇气,她摇头。两道凌厉视线射来,小书全身泛起颤栗。
“跟我走。”冠耘说,他要找个没人的地方,逼她回答他所有疑问。
他说跟他走?小书抬眉,观察他的心思。
小书摇头,她看不透他。
“随你。”
话落,姜冠耘离开。小书让一群警察伯伯带进警察局,她要作笔录、要替母亲办理后事,世情不容许她稚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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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方赔了钱,小书替母亲办过丧事后,这笔钱便所剩无几。
学不去上了、书念不成了,她和母亲有着相同的境遇,举目无亲、人情冷清,缩在衣柜里,她哪里都不想去。
想过未来吗?
没有。她本来就不对未来存太多幻想,只有那段日子,那段母亲谈恋爱的日子里,她幻想过和他一起生活,幻想过睁开眼睛就能看见他,是幸福呵!只不过,幸福匆匆,弹指间,幻灭。
她喜欢他,很喜欢,喜欢到从门缝中望见他的温柔,便觉得温暖窝心,虽然他的温柔并非针对她,可是,足够了。
那夜,他问要跟我走吗?
说实话,她心动,只不过悲观性格告诉她,跟他走,她的一世将沉沦堕落,守护着一个不爱她的灵魂,战战兢兢于他的恨,这种日子是煎熬。
但在他转身离去的那刻,她后悔了,即便煎熬,她至少保有幻想的幸福,不若现在,没有他、没有幻想、没有薄弱的幸福感。
木门被推开,咿呀声惊扰了小书,抬眼,他从衣柜缝里看向来人。
自从母亲去世后,这里访客不再,垦丁传奇已成过去。当来人转过身来,小书才瞧了仔细,是他,那个温柔男人,那个说起未来便满眼灿烂的姜冠耘,妈妈说过,她看人很准,他是个有肩膀、有担当的男人。
肩膀?担当?
小书没依靠过任何人,她不晓得被保护的滋味,只能凭空想象小鸟依人,是甜蜜?是温馨?还是心悸?她不晓得,只希望他停留久一点,隔着衣柜门板,让她拥有片刻幸福。
走近床沿,冠耘看着凌乱床铺,腐败的气息传来,他皱眉。
曾经,他以为碰上此生的眷恋,她的娇憨、她的天真、她的热情,她不受世事羁绊的性情,在在都让他心醉,没想到,真相揭开,竟是龌龊!
不过七日,他让自己陷入热恋,他将所有八卦斥为无稽,认定是她的美丽引起妒嫉。
他不惜与家人闹翻,为了娶一个年龄比他大的女子,结果却摇头,他不想承认错误,错误却站在眼前,提醒自己的荒谬。
那日,他们走在海岸边,迎面一个女人冲过来,甩了文沛铃巴掌,匆促间,他把她护在身后。
女人张牙舞爪对文沛铃咆哮:“你这个不要脸的下贱女人,自己得了脏病还要勾引男人,你没有男人会死吗?”
愤怒的女人击出拳头,但全数落在他身上。
文沛铃在他身后哭得凄惨,圈搂住他的腰,不断说:“我没有,我不是,我根本不认识你的男人。”
她哭得悲恸欲绝,哭得他心肠绞碎,当时,他认定一个美丽的女人在乡间生存不易,于是将她娶进门的念头萌起。
没料到那竟是真的,她真的人尽可夫、她真的以下半身赚钱、她真的对他说过无数谎言,精明的姜冠耘竟栽在一个历经世情的女人手心!
冷笑,他嘲讽自己的简单,嘲笑自己被美色所惑,看来他和一般男人没太大差异。
衣柜中,小书发麻的双腿稍稍挪动,声响吸引了冠耘的注意力,他打开衣柜,在同样的地方、同样的姿势,一个纤细女子,蜷缩住自己。
半晌,她望他、他看她,两人沉默不语。
小书从不敢直视他人,没有衣柜门作掩蔽,她的目光放低。
壁耘看不清她的真面目,只见到两条瘦伶伶的手臂,圈住满是红点的细削双腿,乌黑长发披垂,盖住她的眉眼和半边脸。
缩缩身,衣柜里就这么点大,小书躲不开他的冷冽目光。
“为什么还在这边?”
他的声音没有表情,她猜不出他的心情。
“我只能在这边。”小书幽然说。
“你十六岁?”
“对。”
“她才大你十岁,不可能生出一个这么大的女儿哦,我懂了。”恍然大悟,原来连她的年纪也是谎言。
“对不起。”小书轻语。
对不起她居然向他说对不起?讽不讽刺?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啊!
“妈妈并不想这样。”小书低语,妈妈想要的是平稳的幸福,不是意外。
“她并不想?哈!她不想谁有本事逼她?是那个男人将她推到床上,强暴致死?是我满足不了她的欲望需求,她只好红杏出墙?你的借口未免可笑。”
他的震怒吓倒小书,但她觉得该挺身为母亲说些什么。
“她不是故意的。”
“好一个不是故意,你知道她的不小心让我变成多大的笑柄?我认为自己很聪明,不易受骗,没想到她几句谎言就将我耍得团团转!清纯茉莉?根本是讽刺!好啊,你想不想知道非故意造成的伤痛有多大?要不要我教教你?”对着一个十六岁的小女生失控吼叫,他的情绪荒谬可笑。
舔舔干涩嘴唇,小书无助地望着他。“对不起,可是妈有难言之隐。”
好个难言之隐!他深吸气,压下怒气,这是她自找的。“文沛铃的后事处理好了?”
小书点头。
“要跟我走吗?”
他没有义务照顾她,可她酷似文沛铃的脸庞,让他的决定近乎冲动。
是的,他满腹的怨与恨,需要一个宣泄出口,而小书,将是怨怼收纳盒。
这回有了之前的懊悔作前提,小书不考虑,点头答应,泪滚下,这些泪很复杂,有伤心、有感激,有悲情,也有对未来的憧憬。
“永远不准在我面前掉眼泪,你哭的时候像你妈妈,这种虚假眼泪,让我觉得恶心。”他吼她,生平第一次对女人不客气。
掉头,他走出小屋。
下一刻,小书自衣柜间抱起自己的包包,冲出家门,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没有回首、没有恋栈,小书走出旧生命,迎向新未来。
她不晓得,前面的路是康庄平坦或坎坷难行,她只想追随他的脚步,一步一步,走进有他的生命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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壁耘对小书很糟。
新购的牧场里聘用十几个员工,小书必须独自打理十几间宿舍,还要照料所有人的三餐,这对一个未成年的小女生来讲,工作量是过度了。
可小书甘之如饴,在打扫冠耘的房间时、在为他做饭时、在她看见他穿著自己亲手洗烫的衣服时,她觉得好幸福。
她在冠耘身边来来去去,偷空望他,看他照顾牛羊的背影、看他耙草时的专注,顿时,生活有了目标。
小书认真拚命,学校不去了,将所有精神用来让大家满意。
清晨,天未大亮,她就醒来,从洗衣、晾衣开始,然后做早餐、洗碗盘,接着提着菜篮上市场,选焙食材。
她的动作可以用迅速来形容,买完菜,回到牧场,还能偷空整理几间宿舍,然后做中餐、整理餐厅、宿舍、煮晚餐,收衣服、整理办公室效率让所有员工竖起大拇指,对这个未成年童工同声钦佩。
小书很忙,忙得相当起劲,彷佛上帝赋予她新的生命意义,尤其在第一个月底自他手上接到两万块薪水时,雀跃的心让她发觉,生活并不如想象中那般困难。
渐渐地,生活周遭的善意,让她稍微有了自信。
偶尔,她能抬眼正视人群;偶尔,她能主动对人打招呼;偶尔,她也能加入大伙儿的热闹中。
她的快乐看在冠耘眼里很不是滋味,那根本不是他的本意,他带她回来,给她一个姓,是为了惩罚文沛铃对他的欺骗,要她即便在地下,亦不安心,哪里想到小书却悠游自得、快乐如意得很!
见她把工作打理得人人满意,他不爽;见她拿到薪水,眼底绽放的喜悦,他不爽;见她拉着阿德,要求他陪她到邮局储蓄,他更是不爽到极点。
于是,他不给她好脸色,把工作一件一件往她身上加,他不准她有时间与人玩笑,不准微笑在她脸上绽放。
壁耘的“过分”看进所有员工眼里,知道原因的人保持缄默,不晓得的人则义愤填膺。再怎么样,小书是牧场里的唯一女性,怜香惜玉是所有男人都会有的情绪。
于是,有人偷偷替她分担工作,比如洗完澡顺手把自己的衣服洗掉;提早十分钟起床,把自己的宿舍整理好,不劳小书跑一趟;或者动手帮她整理菜圃、花园等等,而这些分担,让冠耘的心情更加恶劣了。
就这样,事情发生了
周日,牧场放假,小书把该做的分内工作完成后,央求没有回家的同事文仔载她到市区买东西。
两万块薪水,一万七千存进邮局,她留下三千,支配金钱的快乐让她high到最高点,见她为了一点点钱开心成那样,谁会不答应载她?
中午,小书和文仔出去,直到黄昏才回到牧场。回程,他们说说笑笑,从牧场里的趣事谈到同事间的八卦,笑容在她脸庞,映上余辉。
“小书,下次你做那个卤牛肉,可不可以多做一点,每次大家抢成一团,不够吃啦!”文仔说。
“好啊!”小书一口答应。
“你的手艺越来越进步,害大家肚子上都多出一圈肥油了。”
“不会啦,你们工作很辛苦,食量大是应该的。”
“你不晓得,我们这个肚子摆出去,人家以为牧场里养的不是牛羊,是我们这群猪。”
他的话勾得小书展颜,一串清脆银铃,在草原间漾开,十六岁的女孩,展露十六岁的青春。
未进牧场,他们同时发现冠耘站在门前,冷峻的五官里写满严厉,两人相视,停住笑声。
小书紧抱纸袋,轻步向前,低头经过冠耘身侧时,他的大手拉住她;文仔在冠耘的瞪视下,快步往牧场里走去。
讶异,她侧头望他。
名义上,她是他的养女,但他要求小书和所有员工一样喊他冠耘先生。
“冠耘先生,有事吗?”
“你倒是很逍遥自在嘛!”
“对不起,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和你的母亲一样,在男人的世界里很吃香。”
这种带着浓厚鄙夷的暗示,小书听得多了,更可恶的话她都听过,村里男人甚至当面问小书价钱,说凭她的年轻貌美,可以赚得比母亲还要多。
小书不为此伤心,她的心脏结上一层厚痂,谁都伤不了她。但,偏偏此刻说这种话的男人是他她的偶像、她的神呀!
低头,她没错,却认错。“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对不起你在我的牧场里经营应召站?”
“我没有。”
他挑起她的自卑,瞬地,她回到以前那个不敢对人直视、不敢对人多话,小心翼翼的小书,泪悄悄沿颊畔滑下。
他的食指勾抬起她的下巴,盯住她每分表情。该死的,她的眼泪
“我说过,不准在我面前哭,我痛恨你的眼泪。”
倏地,他伸手抢过她手中纸袋,打开,没有漂亮衣服,不是女性的最爱,只有两盒水彩和一叠画纸。
“阿文买给你的?”利用男人是她母亲的高招。
“不是”
小书慌张拭泪,从口袋掏出两千多块和储蓄簿。这种行动很无聊,但她迫切想向他解释,她和母亲不一样
不一样?她在澄清些什么?清者自清呀!她何必急忙解释?何况,她的母亲不过是为了生存,求生存是件可耻的事情吗?
叹口气,她问:“我是不是不能画图?”
如果不能,就算了吧!能在这里生活已是奢侈,她实在不能向命运要求其它。
“我没有这么说。”一丝懊恼闪过,对于自己的错怪,冠耘有几分抱歉。
“谢谢。”低头,长发掩住她半边脸颊。
“牧场里的其它人在帮你做事?”他寻了另一个衅挑。
“对这点我无能为力。”她请他们不要了呀!
“好个无能为力,你不表现出可怜兮兮,别人会平白同情你?你要是和所有人保持距离,不投诉、不告状,人家会无聊到认定你需要帮忙?”他硬将罪名扣到她头上。
“我懂了,对不起,是我的错,以后我会注意。”
他要扣,她便认,认罪不难,难的是解释心疼。他对她越冷淡、越过分,她就越明白,他对母亲的恨有多深。
“希望你是真的明白。”
“是的,我真的明白。”
壁耘把纸袋交到她手上。
“你在这里,身分是员工,不要以为冠上我的姓,你就有所不同。”
“是。”她知道的,一直都知道。
“认分是你最重要的工作。”
“是。”她以为她已经够认分,原来还是不够!
“不要对男人露出淫笑,将本性展露无遗。”
对小女生讲这种话,任谁都会觉得过分,冠耘也这样认为,但他顾不得,他就是要伤害她、就是不要她好过。他承认自己偏激,可是,谁叫她倒霉,活该和文沛铃有关系。
他一走,她抬眸望住他的背影,喃喃地,无数句对不起自她口中流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