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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府老太太一向有早睡早起的习惯。如今上了年纪,更加把这习惯发扬光大了。
已经立了春,冬天的气息却仍然浓厚。早上不到六点钟,天还漆黑着,冯老太太就一定要起床了。
老太太是个小个子,脚不沾地地坐在炕上,穿一身黑缎子袄裤,耷拉着眼皮咕嘟咕嘟在那儿抽着水烟袋。一个丫头脱了鞋跪在她背后的炕上,拿着小牙梳替她梳着头,将那稀疏的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铜钱大小的发髻。
冯老太太自己拿着面小镜子左照右照,脸就垮了下来,从镜子里盯着背后的丫头,小瘪嘴儿里惜字如金地冷冷吐出几个字,“右边头发毛了。”------老太太的规矩是头发一定要梳得溜光水滑,纹丝不乱。丫头手一哆嗦,赶紧重新拿着梳子轻轻将她右边额角的几根发丝细细抿好。老太太这才不言语了,又垂下眼皮拿过旁边的盖碗茶漱了一口,吐进地上小丫头手捧的痰盂中。
外间的众人连忙整了整头发拽了拽衣襟,一脸凝重肃穆地鱼贯而入,给老太太请安。
先是老太爷丢下的两房老姨太太,进来满面堆笑问“姐姐睡得好?”,老太太眼皮也不抬从鼻子里“嗯”了一声,丫头便搬了两把椅子给老姨太太坐了;接着进来的是媳妇们,只分列两班在脚地上站着;最后是孙少爷孙小姐们在各自奶娘的带领下进来给奶奶磕头。
老太太抬眼瞧了瞧,独不见大孙媳妇,便冷笑两声,轻描淡写道:“咱们家孙少奶奶一定当我老太婆是乡下人,背地里笑话我这么早就起床。”
众人皆屏息低头不敢答言,大太太苗氏连忙向前挪动了两步,期期艾艾地小声说:“娘别动怒,思文昨儿晚上又闹了半宿,把他媳妇折腾得够呛,想是太累了就睡过了头……”
不说还好,一说正触动了老太太的痛处。她抖着尖尖的下巴,将手里的烟袋锅子指着苗氏,冷笑道:“你还有脸说?你活活地把我的大孙子弄成了个傻子,没办法了只得买了个破烂死酒鬼的闺女作他的少奶奶,嘛规矩都不懂,成天价惹亲友们笑话……还不都是你闹的?”
苗氏已经四十岁,当着姨太太,小辈儿和下人们被老太太责骂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当下脸色由红转白,低了头羞愧难言。
四姨娘忙满脸堆笑上前替老太太捶着背,轻笑道:“娘消消气儿,我晚上想请娘出去听戏去,娘赏脸吗?”边说,边回头冲自己的儿子,三少爷冯思弘使了个眼色,“快把学堂里的成绩单给奶奶瞧瞧。”
三少爷十六岁,生得人高马大,膀阔腰圆。听了此话忙向前一步,从衣袋里掏出成绩册递给了四姨娘。四姨娘满脸喜色,献宝一样双手托着递到老太太手里,笑道:“门门功课都是优,学堂里的先生见天儿地夸弘儿……我这么琢磨着,难不成弘儿也能象他二哥那么出息,也出洋留学去不成?”
话没说完,只听外间丫头们齐声道:“老爷和二少爷来啦”,便听得门帘一掀,冯敬亭和冯思齐父子俩走了进来。
冯敬亭穿一件绛红长袍,外面罩着件赫黄色团花马褂,虽已四十多岁,身段依然潇洒倜傥,一进门就搓着手呵呵笑道:“还是娘这里暖和,我那里笼着两个火盆,还是有点寒浸浸的。”
老太太只要一看见这个独生儿子,顿时就眉开眼笑,“你那屋子头年新粉刷的,房梁又高,可不就显得冷吗?”又赶紧吩咐丫头,“给你老爷拿个手炉来。”
冯思齐便走上前给老太太行礼,恭声道:“奶奶睡得好?”
对这个自幼聪颖,又出过洋的孙子,老太太向来是疼爱有加。当下便将三少爷的成绩单随手搁到炕桌上,拉过思齐的手跟她同坐在炕上,伸出枯瘦的手指在他脸上摩挲着,细细地看了一回脸色,皱眉嗔道:
“这几天我瞧着怎么瘦了些?年轻的爷们儿家就是不知道爱惜身子!从今儿起你跟着我吃饭,包管养得白白胖胖的”,又抬眼剜了苗氏一眼,斥道:“自己的亲生儿子,一点都不知道疼!一个弄成个傻子,另一个说送出洋就出洋,好狠的心!那洋人都吃生肉,牲口一样,我孙子在那边可受了苦喽……”
老太太动不动就絮絮地扯出这些话,苗氏只低了头一声不言语。思齐站起身从旁边搬了把椅子过来,含笑对苗氏道:“母亲,您腿不好,坐下吧。”
苗氏连忙摆手,低声道:“在老太太面前,哪有我坐的份儿。快别捣乱了。”
老太太拉长了脸,叭嗒叭嗒抽了几口烟,淡淡道:“你儿子的孝心,就坐下吧。”
苗氏这才挨着椅子边儿慢慢坐下半个身子。冯敬亭跟她对面坐着,对她视而不见,只跟其他几位姨太太说说笑笑。两口子别扭了二十年,如今上了年纪,苗氏见了他仍旧在恨意中带着些窘迫;脸上努力淡淡的,眉毛却挑得老高,一幅爱理不理的样子,喉咙里却因为局促时不时“啃啃”干咳两声。
早饭摆了上来,只有冯敬亭和两位成了年的少爷陪着老太太吃,几位姨奶奶在一边伺侯着。
冯敬亭拿着筷子一边夹起一个小笼包,一边闲闲笑道:“刚听老四说晚上请娘听戏去?”
四姨娘忙道:“可不是?今儿晚上是粉艳霞的《武家坡》,娘不是最喜欢听王宝钏么?”
“哪个粉艳霞?就是那个说起话来嗲嗲的,被汤司令看上的那个?”冯敬亭一边拿勺子舀着皮蛋瘦肉粥,一边随意问道。
“可不就是她吗?她本来就是我们春明捧红的,结果被司令叫过去唱了几次堂会以后就抖起来了。现在我们春明请她来唱戏,她倒狮子大开口,价钱涨了两倍,见了我也是爱搭不理的。”四姨娘忿忿说道,觉得不解气,又低声骂了一句:“要不怎么说戏子无义呢,骚狐狸精!”
一直没吭声的二姨娘忽然扑哧笑了一声。
四姨娘也意识到自己的话出了语病,“戏子无义”前头还有四个字“婊子无情”,而四姨娘本身就是堂子里的出身。这下犯了她的大忌,当下又羞又气,登时放下脸来,瞅着二姨娘冷声道:“二姐姐笑什么?”
二姨娘顿了顿,从腋下抽出手绢,抹了抹嘴角,慢条斯理地笑道:“我是笑四妹妹一提起戏子来就象火烧了屁股似的,莫不是十几年前出的那档子事儿还记在心里?”
话还没说完,只听“啪”的一声,冯老太太的一双筷子已经拍在了桌子上,厉声道:“都给我闭上臭嘴!”
二姨娘和四姨娘吓得噤了声。冯思齐沉着脸站了起来,冲冯敬亭道:“我吃好了,我到外头汽车上等着父亲吧。”说着冲老太太和苗氏各自鞠了躬,便大踏步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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