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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敬亭家常穿着绛色五福团花缎子袄裤,趿着拖鞋,嘴上叨着一只翡翠烟斗,站在台阶上,闲闲地问道:“你才回来?过去见过老太太没有?”
冯思齐恭声回道:“还没有。刚进门。想着先顺路瞧瞧大哥。”
冯敬亭“唔”了一声,道:“略待一待就过老太太那边去吧—---别让下人们笑话你出过洋的人不知礼数。”说着,便下了台阶,边吸着烟斗,边悠闲地一径去了。
冯思齐目送父亲的背影远去了,这才转过身意欲往堂屋里去,却听得东厢房的门帘又是一响,大孙少奶奶-----他的大嫂竺香凝慌慌张张地走了出来。
竺香凝不过十七八岁年纪,忙忙地从屋里走了出来,下台阶时险些绊了一跤;才刚立定,又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摸了摸头发,顺手又扯了扯衣襟,面露潮红,神情很不自在。
冯思齐一眼瞥见她玉色小袄斜襟上的盘扣分明是系错了一颗,以至于袄子下摆半吊在那里;再瞧她一只脚上的绣鞋后跟也没有提上,只是趿着,显见得慌忙出来相迎,不及整理的样子,一颗心顿时扑通扑通狂跳不止,只觉得浑身汗毛忽然根根直立了起来。
他勉强镇定地微笑道:“大嫂好。我过来看看大哥,他在屋里吧?”
“啊?你大哥……对,在屋里……啊,没在这屋,在那边呢,已经睡了……”竺香凝极力想将话说得自然,反而越说越快,有些语无伦次。她自己也察觉到了,连忙头前带路,将冯思齐紧着向西屋里让。
此时的冯思齐没来由地一阵心悸,头有些晕眩,手心里渗出冷汗,脸上仍维持着僵硬的笑容,机械地随了她走进西屋。
他的大哥象个婴孩一般蜷缩着身子睡在罗汉床上,脸上是痴痴的笑意,半张着嘴,口水顺着嘴角淌了出来,将枕头打湿了一片。
一个小丫头趴在一边的桌上,正在打盹。院里屋里静悄悄的,鸦雀不闻。下人们都不知到哪里去了。
凉意从脚底爬了上来,一种深不可测的恐怖在心里一点点弥漫开去,仿佛吐着暗红信子的冰冷而柔软的蛇,越是要躲,那嘶嘶地声音越是悄无声息地跟了过来。
冯思齐也不叫醒那丫头,只将她手中的丝帕抻了出来,默默蹲下身,细心地将大哥嘴角的流涎擦拭干净,就冷着脸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将扎煞着两手呆立在那里的竺香凝一个人扔在了那里。
他心里堵得厉害,脚步如飞地一路走到二门口,才站住脚。阿贵小心翼翼地屏息跟在身后。他抬头望了望,暗沉的天幕上疏疏落落点缀着几点寒星,桔黄的月牙在密密的云层后头若隐若现。他深深吸了口气,静静地对阿贵道:
“看来你知道些什么,难道没话跟我说?”
阿贵嘻嘻一笑,道:“二少爷说什么?小的听不懂呢。”脸上笑着,眼睛却避开了冯思齐的目光,瞅向了别处。
冯思齐看着他的神色,心下更明白了几分。大宅门里种种秘事,往往主子尚还蒙在鼓里,下人们聚集的厨房,耳房里却早已咬着耳朵戚戚喳喳一片了。他这么一想,只觉得胸闷异常。当下也不再问他,只说:“你下去吧,我到太太那里转转。晚饭也不用给我预备了。”、
冯思齐缓步走到大太太这边,一进门,只见他母亲苗氏已卸罢晚妆,此时正微闭着双目歪在榻上。一个丫头跪在榻前用美人拳替她捶着腿,另一个丫头正就着榻前小桌上的烟灯替她烧着烟。
屋子里缭绕着鸦片奇异的香气,冯思齐微微皱了眉。
“母亲怎么又抽这东西。”他的声调里是隐藏不住的不满,人便在她母亲对面的绣墩上坐了下来。
苗氏吃了一惊,睁开眼,连忙坐了起来,脸上浮现出一丝羞愧之色,喃喃道:“啊,现在天长了,睡觉还早,没事做无聊死了,就抽两口,两口而已……”
人一上了年纪,不知为何在儿女面前总会有些气怯,尤其是面对这样一个高大英俊,又出洋又有出息的儿子,苗氏的声调不由自主就低了下来,赶紧嘻嘻一笑:“你这是从哪儿过来?”一边忙命丫头去拿蜜饯来给二少爷吃。
冯思齐见他母亲已经有些愧色,不好再说什么,只笑道:“我上回拿过来的那些小说,难道母亲竟都看完了?”
一边聊着闲话,话题便慢慢归拢到竺香凝身上。
冯思齐微笑道:“大哥娶亲的时候,我还在英国,也不知当时情形。。。也不知我这大嫂是谁家的女儿,又是怎么嫁给大哥的呢?母亲详细跟我说说。”
苗氏轻喟一声,“你哥哥这个样子,那门当户对的人家自然不肯把女儿嫁过来。还是钱四媳妇认识一个花匠,那花匠最喜喝酒耍钱,在赌局子里输得红了眼,竟要把他女儿卖进暗门子里去。钱四媳妇见那丫头长得还周正,便来讨我的示下,说不如将那丫头买了来给你哥哥作妾……”
冯思齐惊道:“原来,竟是买来的……”
丫头捧上茶来,苗氏喝了一口,笑道:“本来是买来作妾的,后来我一想,反正你哥哥也不会再娶亲了,不如就给她一个少奶奶的名份,反而能让她死心塌地地服侍。屋子里有了少奶奶,外人看着也象回事儿。偏生你奶奶,动不动就嫌她出身不好……她也不想想,大户人家,谁能把小姐给了你哥哥?真真是老糊涂了!”
苗氏在自己屋子里说婆婆,终于能硬气了一些。
冯思齐两道眉微微拧着,“可是大哥这个样子,不是害了人家女孩子吗?”
“害她?得了吧!她嫁到咱们家还不应该烧高香?以前她吃糠咽菜穿露肉的烂衣裳,现在穿金戴银呼奴使婢的,还有什么不满足的?若不是我,她早被她爹卖到窑子里去了。”苗氏鼻子里嗤了一声。(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