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喜三十八

行烟烟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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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邰涗帝京遂阳,天将入秋,宫内已有落叶铺地。

    广阳殿外金钟鸣响,整个皇城之内处处可闻。

    钟声沉沉,带着余音,自东角楼如水波一样向四方漾开,震颤于无形。

    一路南去正是御街,英欢并未乘辇,步子飞快,一身朝服重重曳地,于黑漆杈子下闻得那钟声,脚下不禁一停。

    英欢转身,看向跟着她的沈无尘“未时已到?”

    沈无尘点头,未做它言。

    英欢脸绷着,眉毛稍挑,口中低哼一声“窦睿此时该卸官离京了罢?”

    沈无尘又是点头,嘴微动,似是欲言,却终未开口。

    英欢眉头皱起,敞袖一甩,转身,继续朝前行去。

    东角楼至御街,向南又二百步正是左掖门,英欢于秘书省右廊前站定,罔顾省府官员惊诧的眼神,只定定望向左掖门前的石砖道。

    沈无尘面露无奈,悄悄对周遭官员们比了个手势,勿扰皇上。

    众人这才散开了去,提着心回了两府八位。

    英欢于身前交握的双手死死攥在一起,动也不动,良久才问沈无尘道:“便是此处?”

    沈无尘小声答道:“正是此处。”

    英欢长睫一垂,掩去眼中火光,低声冷笑道:“可惜朕身为天子不可亲赴此处察之,竟不能亲眼目睹那一日的场面!你倒同朕说说,当日景象可是壮观?”

    沈无尘眼角略动,低低叹了口气“陛下”

    英欢回头,面带怒容,声音高了些“怎么,你沈无尘的胆子还不如那些太学生们的大?朕不过问你一句话而已,你却是连答也不敢答?”

    沈无尘后退一步,口中道:“臣有罪。”一撩袍,便要跪下。

    英欢猛地一摆手,颇不耐烦,高声道:“你没罪!”说着便背过身去,不再看他。

    沈无尘默然起身,抬眼看去,就见英欢肩膀在抖,知她正在气头上,也便不再开口,顶着日头立在一旁陪着她。

    入仕十一年矣,未见皇上动怒若此。

    英欢自凉城回京六日后,朝中重臣们便联名拜表,再劝皇上成婚。

    一封奏折洋洋洒洒近万字,引祖制论今过,句句有理,而平德路流寇为乱之因更是让这折子的份量重了几倍!

    中书门下尚书三省,四位老臣领衔,三省六部其余臣工们俱署名于上,就连沈无尘也不例外。

    这一封折子送至御前,英欢阅后怒而不表,将之压下,三日未批。

    谁知第四日天才刚亮时,禁中便得御街外来报,说是一千二百名太学生聚众而来,于御街前跪地伏阙,意欲抗颜上书!

    消息传至景欢殿中,才起身着服的英欢闻之大怒,当下罢早朝,只召二相、三执政及工部尚书沈无尘觐见相议。

    太学生伏阙上书,自太祖开国至今,只有过一次。

    太宗在位时蔡相专权,太学生陈西逆颜上书,论蔡相之恶十四事;时太宗皇帝笑而置之,不论其罪,反赐陈西银鱼袋以佩。

    可那次是只一位太学生,上书所言亦是朝事,而这次——

    却是京中所有太学生共一千二百名齐齐伏阙,所上之书竟是劝皇上大婚!

    胆子当真是泼天也似的大!

    英欢盛怒,本欲置之不理,下旨着众臣工们不论谁人都不可前往御街相探;可那一千二百名太学生竟长跪不起,自卯时直至未时,于御街前跪了整整四个时辰不离!

    英欢禁不住二相频劝,于日头西下时,命沈无尘前去御街一探究竟。

    那一日,沈无尘才过东角楼,远远就望见御街上黑压压跪倒一片,前后相连近百米;为首的二十名太学生手捧所上之书,于偏阳下动也不动,身后其余众人亦是跪着,场面甚是骇人!

    他走上前,接过那千名太学生伏阙联名之书时,双手竟然在抖。

    他在朝为官整整十一年,什么样的阵势没有见过,什么样的风浪没经历过,可却不曾有一事能让他这般心惊!

    怕了,当真是怕了。

    天下读书人尚且如此,更莫论那些平民百姓了!

    这一千二百名太学生,哪个不是出身簪缨贵胄之家,哪个不是京中外郡承荫之子;若非背后有人相持相协,他们怎会有如此大的胆子,敢来伏阙上书!

    他一路走一路颤,回至禁中时人已被冷汗浸透,见了英欢,立即将所见之象据实上禀。

    殿中人人闻之,皆是大震。

    圣上若拂学生们所请所愿,学生们便永跪不起这便是那一千二百名太学生之言!

    英欢气得浑身发抖,整整一刻都说不出话来。

    她能得罪那些当朝老臣,却得罪不起这千名太学生!

    她不畏清流非议,独畏天下读书人之言、后世史官之笔!

    当下便宣翰林学士觐见,命其草诏二份,一份除宁墨殿中监一职,另一份则是六个月后行大婚之典。

    宁墨

    这是她于那一日那一刻,唯一能想得出来的人!

    除了他,再无旁人能担得了此位,也再无旁人能顶得住此压。

    两份草诏起好,由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廖峻亲持至御街,于一千二百名太学生前朗声宣读圣旨;太学生们闻此二诏后,齐齐叩首,于东角楼门前高呼三声陛下圣明,声音之大,连尚在景欢殿中的英欢都听得见。

    圣旨既宣,太学生们起身而退,再无它愿。

    此一事毕,英欢怒气犹存,于翌日早朝时下旨,将国子监祭酒窦睿、国子监司业李平及王绍三人齐下御史台狱问罪!

    太学千名学生离学伏阙请愿,他们竟是不报不禀,任其肆意为之!

    朝中人人皆明,此一事若无肱股之臣在后唆使,怕也难为;但英欢动不得前朝老臣,只能拿窦睿等人泄愤,一时间满朝众臣竟无一人敢为窦睿三人说话。

    窦睿被革官削职,全族被逐出遂阳,永远不得再入京城一步;李平及王绍二人均被贬为学正,留在太学待用。

    若非邰涗祖制有言,历代帝王不得杀士大夫,否则以英欢当时之怒,怕是将窦睿处以极刑都不能解她心中之恨!

    身在天家,不论如何,终还是落得此种结果。

    无人顾及得了她的感受,也不该有人顾及她的感受。

    何事能安国,何事能抚民,才当是她所为。

    她一生之命,便该如此!

    英欢看着那宽宽的石砖道,良久未动,直到眼眶有些湿,水雾被天边渐偏的日头晃了一瞬,她才回过心神。

    她慢慢转过身,腿有些僵,沈无尘正在她身后,一动不动地望着她。

    英欢撇开眼,想了想,开口道:“狄风命人自逐州将一女子送至京中他府上,此事你可知道?”

    沈无尘眉头微皱“臣也听说了。”

    他当日听闻此事时只觉吃惊难言,与狄风相识十一年之久,竟不敢相信此事会是狄风所为!

    英欢抬脚往回走,过他身侧时轻轻留下一句“明日下朝后,陪朕去他将军府上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