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七九章 总是如此

发呆向日葵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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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竹林新雨之后,春笋处处破土而出,正是采摘来以饱口腹之欲的好时候。

    咸阳北坂之上,谏议大夫白泽正趁着清晨时分的些许时辰挖掘竹笋。

    若非身后童子太过吵嚷,白泽本应能够更好地享受这份农趣。

    “莫要嚷了,莫要嚷了!”白泽终于受不了了,“肯定有你吃的!”

    童子看着竹篓内身单影孤的几根笋,心中不信这位先生的敷衍言语,继续毫不留情地催促。

    “先生惯会说些漂亮话来哄人,这点笋哪里够吃的!”

    白泽被这个没大没小的学生气得够呛,“不过只是尝个鲜,哪有人吃到饱的?”

    童子心中只念着吃食,丝毫听不进去,只吵嚷不停,“先生快些着,莫要耽误了时辰。”

    就不该带这么个顽童来。

    白泽后悔不迭,然而看着渐渐放亮的天光,心知也的确快到了府署点卯的时辰。

    本想趁着办公之前来为妻子挖点春笋尝尝鲜,顺便享受一下野趣,却被这个惹人厌烦的学生全给破坏了。

    又挖出了一块笋,白泽扶腰站直,将手中竹笋仍到了竹篓中。

    白泽招手示意一脸意犹未尽的童子走近,伸手摘下其背后的竹篓看了看,五六只大小不一的竹笋胡乱摆放着,勉强够熬三人份的汤了,也算有些收获。

    心知不能再耽误,白泽将短锄放入篓中,又把竹篓背在了自己背上,招呼童子回城。

    原路出了竹林,没费多少功夫,两人就找到了随手拴在路边的坐骑。

    白泽身为谏议大夫,有资格领用一匹官府配发的坐骑,并且坐骑的档次并不低。

    之所以不担心被人偷盗,是因为马的价值甚至比牛还要高。

    在660钱以上的偷盗就会判黥劓城旦的大昭,盗马几乎就是板上钉钉的死罪,而像白泽所乘,臀部印有官方标记的官马,就更没人敢于偷盗了。

    偷来也没地方销赃的。

    固定好竹篓之后,白泽先将童子抱上了去,这才手提缰绳翻身上马,轻踢马腹快步而走。

    路上,童子的嘴巴仍然碎碎念个不停,不过这次所说却与竹篓中的美味并无牵扯了。“先生也支持公子新法吗?”

    扶苏改良昭法的消息已经经由官方渠道传出,街头巷尾都在议论,并将其冠以“公子新法”的称谓,童子此时提起此事也并无突兀。

    事实上,民众的积极议论,也是大昭官方所鼓励的。

    朝廷很希望通过收集民众对政策正常的议论,来判断民心的意向,只要没有诽谤与谣传,官府是不会阻止的。

    堵不如疏的道理,并非只到了唐代才为统治阶层所了解。

    先生久久不答,童子十分恼怒,又锲而不舍地再问,“先生不支持吗?”

    白泽拗不过,只好叹气道:“新法也好,旧法也罢,与你一小小童子有何干呢?”

    童子气急,狠狠咬了先生手臂一口,在白泽的呼痛声中抹了把嘴,义正言辞道:“公子有言,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怎么说与我无关呢?”

    白泽甩了甩还挂着口水的右臂,“就算是与你有关好了,可你咬我作甚?”

    “先生身为谏议大夫,是该有个态度才对。”童子仍心中不忿,“小惩大诫,给先生长个记性罢了。”

    白泽右手抬了又放,放了又抬,看着弟子脸上酷肖自己幼时的倔强神色,终究却是没舍得打下去,心中哭笑不得。

    古往今来,哪有给先生惩戒的弟子?

    “扶苏公子仁厚,所推新法旨在轻刑,自然是好事,先生当然赞同。”

    此言一出,方才还一脸愤慨的童子立刻就换上了讨好的笑容,“先生,疼吗?”

    废话,我咬你一口你疼吗?

    “不疼。”白泽扯着嘴做出一个笑容,放下方才挽起的右袖将牙印重新盖住,“只是如今提出,王上未必会同意。”

    “为何?是新法不好吗?”

    “新法自然是好的,而且放在长远来看,不失为治国的一剂良方。”白泽抚摸着童子的脑袋,在他疑惑的眼神中为其继续解惑,“只是此时却不会被王上所喜。

    “单就城旦舂缩短刑期,刑期已满之人可获释放一条来说。如果推行开来,仅此一条,就会令隐官署(负责安排罪徒劳作的部门)至少短出来五万劳力的缺额。若再算上其他几条,这个缺额必会是一个极大的数字。

    “长期来看,仍未释放的刑徒,以及未来也会补充进来的刑徒会为了可能的减刑更为积极地劳作,或许几年之后就有望追赶甚至超越如今的劳力。

    “但这需要时间,而且时间不会太短。如今,王上即将在这一片北坂之上兴建宫殿,”童子顺着白泽的手指看向方才经过的竹林,听着先生的解释缓缓点头,“不仅如此,刑徒的劳力要维持征战所用,怎么可能会允许其出现多年的空缺呢?”

    童子虽然是扶苏的死忠支持者,但也无法反驳先生的判断。

    咱大昭的王上,可从来不是以耐心而闻名海内的。

    更何况当日殿上奏对,王上可是未发一言的。照理说,公子在辩论上大获全胜,若王上有意新法,正该趁机推行才是。

    此外,一向“忠君”的相邦大人,可也同样对此未置一词的。

    这不能不让童子为之愁眉苦脸。

    童子十分忧愁,为偶像可能的失败抓耳挠腮,“那公子为何还要选在此时推行新法?糟了,我早就说先生应当放下所谓名士架子的,这下可好,没人给公子出主意,以至……”

    童子还未说完,就感到脑袋一沉,却是被自家先生的大手压住了。

    白泽用手压着弟子,笑言道:“公子身边智谋之士何其多,哪用得着我多事?再者公子本身也是智计百出之人,怎么会想不到这一关节,你真是杞人忧天。”

    童子一听公子早有准备,立刻转忧为喜,“那公子必是有所谋划的,想来不至有败。”

    “我观公子近些年行事,往往谋定而后动,若非有极大胜机,很少会主动出击。”

    偶像被夸,童子如嚼蜜糖,甜得笑开了花,“先生眼光还是有的。”

    白泽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只是公子不会败而已,未必新法不会。”

    童子先是不解其意,想透之后气得横眉倒数,“先生总将人心想得太坏,公子岂是那等搏虚名之人?”

    临近咸阳,路上行人渐渐密集,白泽不愿多言,只笑笑改了话题,“春笋当如何分?”

    童子心性不定,方才那点不快立刻就放下了,全副身心都被篓中的春笋引了走。

    白泽看着面色变化如六月天的童子,笑容越发清淡。

    非是先生总将人心看坏。

    而是人心总是如此啊。